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人确實磕磕絆絆地走了, 似乎完全接受不了。
至此以後,一別兩寬。
山上本就沒有寺廟,只是一間木屋而已, 僅僅住着婆婆一人而已。
道渝面色十分平靜, 倒是擡手遣散了先前那批“惡靈”。
“功德積的差不多了,走吧。”
那群黑漆漆的東西互相張望了一下, 然後就開始融化在地面上, 逐漸消失了。
道渝重新走回木屋裏,附身看着床前這個發燒的小孩。
三年過去, 臉張開了一些,更漂亮了。
但他在頻繁地發燒, 沒有任何緣由的發燒。
曲墨已經全然燒糊塗了,嘴裏偶爾還吐出一兩句胡話來。
“不……不能走。”
“為什麽要把我送走……”
道渝就這麽看了一會, 沒有采取任何措施, 最後站起身子來。
面色複雜。
幻象已被人識破,倒也沒有繼續維持的必要,他擡手輕輕一揮。
障霧盡散。
“婆婆。”道渝朝着床邊的那把椅子走去,微微蹲下了身子。
面前的人已經老如朽木,脊背彎曲,白發甚至都已經幹枯, 是真的到了生命的盡頭了。
椅子很粗糙, 上面甚至還有稚童往上用石頭刻畫的痕跡。
“他一直發燒。”
道渝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面上沒有幾分波動,似乎是在陳述。
夕陽透過小木窗照射過來, 能夠看到那雙幽藍色的眼眸已經變得暗沉了起來, 甚至接近黑色了。
他在傾訴,然而時間已經不多了。
隐婆婆之所以叫隐婆婆, 并非什麽玄妙的名號,而是因為她之前從未有過名字。
村裏人自從知道她會“無所不知”之後,對她愈發忌憚,甚至背後叫她“陰邪東西”。
不過這都無所謂。
婆婆想,山上好多“陰邪”的前輩,但它們都比人好。
有什麽相幹呢。
她單名就要陰。
念着念着後來也成隐了,因為她定居在山上了,原先鎮子裏的老東西已經死光一輪了,新一代人倒是很懂事理。
“人家做什麽管你什麽事啊?”
“大爺您是不是閑得慌,實在沒事做,就去摘豆角,那人家願意住在山上就住在山上,那不就是隐士高人?”
這話說的十分直白,經常會把那些老一輩人給噎住。
一來二去,有幾個身體殘缺的“惡靈”跑到山上去,偶爾會亂叫一兩聲。
久而久之,就改為隐了。
*
至于婆婆的那個兒子,此刻正盤踞椅子的下方,與人的陰影融為一團。
雖然有幾分不老實,時不時有往上翻湧之勢。
似乎是想吞噬椅子上的老人。
道渝垂眸看了一眼,并沒做任何舉動,但低下那團物質卻莫名奇妙地安靜了下來,不再翻動。
“恩……你擔心?”婆婆的聲音已經很難發出來了,即便是說出幾個字,也幾乎都已經變了調了,不怎麽能聽得清。
道渝沒有回話,只是垂眸盯着那個枯朽的手,上面已經挂不住什麽肉了。
他有些走神。
“那你願意将墨墨……送走嗎?”婆婆溫和地問道,并不在意身下如狼似虎的惡靈。
道渝很平靜地說:“我送過好多次了,是他不願意——”
婆婆聞言一邊咳嗽一邊笑,心情似乎并沒有被今天空山離去所影響到,只是重複了下。
“我問的是你。”
道渝皺了皺眉:“我自然是——”
停頓兩秒之後。
“他本來就沒人要了,歸我又怎麽了?”語調平靜,但卻難得的有幾分情緒。
婆婆往前傾了傾身,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只是緩和地說道:
“墨墨……他不會有事的,你不要擔心。”
“但是你——不必太過執着。”
地板上的黑色物質突然像是被什麽東西刺激到了一樣,開始頻繁地往外湧動,甚至已經爬上了隐婆婆的小腿。
道渝幾乎本能地想要擡手去絞殺這麽個東西,這東西算的上是兒子嗎?
但是在他準備動手的時候,卻突然被攔住了。
“不必,讓它這麽做,總歸也要了結了。”
道渝聞言眉毛瞬間就蹙了起來,他本來就不應該幹涉,但聽到這麽個處置方法後還是不由得厭煩。
狼心狗肺的東西……
當年婆婆被弄瞎眼睛之後,她的短命丈夫也随之倒挂在了山上,一時間鎮裏人心惶惶,總覺得婆婆是個妖女。
她的親生骨肉也不例外。
那孩子長得半點都不像母親,而是宛若那個男人的複刻本一樣,獐頭鼠目,膽小畏縮。
但就是這麽個人,卻聽了好事者的教唆,真的夜半去把自己母親的眼睛用湯匙給挖出來了。
血淋淋的,滿床都是。
那個游手好閑的教唆者壓根就沒想到這事會發生,得到消息之後頓時吓得屁滾尿流,一夜之間被吓暈了。
尤其是看到那孩子給他送過來的眼珠子。
不消半日,就瘋癫了。
說狠吧,有幾分。
婆婆只是沒有想到人會單純的壞到這個地步,夜半時分站在這孩子的床前,靜靜地看着。
即便她已經看不到,但還是能找準方位。
生下這麽個惡東西,歸根結底,是她的錯。
不能讓它再禍害別人。
思來想去,她動手敲暈了自己生下的蠢貨,迎着大雨上了山。
雨水很大,土地很泥濘,她臉上橫着兩道血,看着很是吓人。
傷口沒有好,鎮子上的官員也知道這個事情,都極為震驚,但礙于母子關系,也只能置之不理,歸結于“調解”二字。
那是人類社會的處置方式。
但婆婆是個好人,她不想讓這個東西禍害其他人。
閃雷鳴間,她的骨肉終于醒了,很是倉皇而又恐懼,那張臉上擰動着瘋狂的情緒。
她過了這麽些年,還是不懂。
為什麽有些人就能這麽壞呢?
埋了吧。
她來承受所有。
*
道渝不知道先前的事,他只知道後山有個墳頭,裏面住個十分懶惰的惡靈。
婆婆甚至需要給他做飯,讓這個孤魂野鬼填飽肚子,實在是麻煩至極。
後來才知道這是她的兒子。
“不必擔心,我把它埋了,它自然要找我償命,若是不讓它來纏,怕是這個緣分無法消耗殆盡。”婆婆緩和地說着,身體狀況似乎好了一點,“婆婆不想下輩子還要遇見這種東西,就這輩子了結了就好。”
道渝聞言沒有說話,起身準備走了。
他不想看到最後的局面。
“不過你的緣分還未……咳咳咳盡,但……”那團黑漆漆的東西已經纏上了婆婆的的腰部,愈加猖狂。
道渝聞言停了停,似乎是知道對方要說什麽。
“但不能強求。”
身後有骨頭吱吱作響的聲音,讓人聽得有些心驚膽戰。
道渝擰了擰眉頭,仍舊沒有往前走,眼眸已經變得完全漆黑了。
轉身看了過去。
時間已經過了,不算幹涉因果了。
腳步聲由遠及近,破舊的木地板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傳達出幾分不安的信號。
*
曲墨發燒發的頭暈,但還是朦朦胧胧地坐了起來,眼前場景有些昏暗。
木屋,門外就是樹,石頭。
人、人呢?
他不知道為什麽最近總是會發燒,但好在現在感覺情況好一點。
曲墨晃晃悠悠地下了床,眼前的視野開始移動,面前有些黑漆漆的東西,或大或小。
這些他都已經看習慣了,于是想要擡手揮開。
但是曲墨揮完之後,感到皮膚上有一陣刺痛,垂眸一看,上面竟然有些傷痕。
為什麽?之前分明沒有的。
他沒有仔細去想這個問題,跌跌撞撞地推開裏間的門,打算去找人。
不會又想把他送走吧?
人呢?
人呢?
“找我?”嗓音極為冷淡,但已經微微彎腰扶住了孩童的肩膀。
曲墨視線模糊,感覺到了那縷發絲,往後一抓,抱住了對方的腿腳。
“我看不太清楚……”很是委屈的聲音。
道渝停頓了兩下,還是把人給抱起來了,很輕松。
曲墨身上還很燙,眼睛面前很模糊,不知道是燒壞了,還是什麽別的緣故。
“沒事,很快就好。”耳邊傳來安撫的聲音。
“婆婆呢?”曲墨探頭往那邊望。
道渝擡手把人的腦袋給擋回來了,面不改色地重新回到房間裏面,淡淡地應付道:
“婆婆家裏有事,下山去了。”
曲墨聞言有些失望,他還想要跟着婆婆摘番茄呢,看來沒有辦法了。
他頭很昏沉,所以只能靠在對方的肩膀上休息。
“真的很快就好?”
道渝本來是想把人放回床上的,但是聽到他這麽可憐巴巴地問,又停下了動作。
反正也沒多少時間了。
又抱了回來。
“對,很快就好。”道渝面色陰沉,但還是這麽說道。
曲墨覺得舒服一點,因為這個人很涼很涼,靠着很舒服。
他都待了這麽久,應該不會再送他回去了吧……
眼皮有些沉重,他有點困。
曲墨含糊地問:“那個叔叔呢……怎麽也沒見他。”
聲音黏黏糊糊的,手裏還抓着一縷頭發,臉頰透露出不正常的紅。
“他也下山辦事了。”很平穩的嗓音,聽不出有什麽不對。
額頭還是很燙,但情況已經好很多了。
*
道渝抱着人站在山上,靜靜地望着一個地方。
時間快到了。
一個西裝革履但渾身狼狽的男人正跌跌撞撞地朝這邊走,面容即便是遠遠地望過去,也能知道是個俊秀的人。
但對方臉色似乎沒有一絲一毫的血色,簡直像是從醫院剛出來一樣。
道渝歪頭看了下懷裏的崽,睡得很香。
該怎麽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