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千年
千年
「都燒掉吧。」
◆◆◆◆◆
貓是種神奇的生靈,傳聞中每過一千年,貓就會多長出一條尾巴來。
托麻倉葉王留在熊爪項鏈裏的靈力的福,股宗以靈的姿态,在世間暢行無阻。傳聞在股宗身上應驗了,他侍奉了麻倉家一千年,成為了一只兩條尾巴的貓又。
靈魂從軀殼裏解放出來過後,變得輕盈而自由,不會衰老也不會産生痛苦的感覺,脫離軀殼過後的貓,像是世間最自由的風,沒有任何的負荷與疲憊。
有些東西消失了,有些東西卻始終徘徊在靈魂之中無法離去。
他仍然記得日益衰老的軀殼,行動越發得不便,往日能輕而易舉地跳上房頂,彼時卻連跨過門檻都覺得費力。
京城的麻倉府邸依然如此,地區平安京東北方位的鬼門人口比起其他方位要稀少得多,據說在麻倉葉王入住之前,這裏曾經是一片怨靈盤踞的地帶,麻倉葉王入住過後,怨靈理所因當地被驅逐出了平安京。
麻倉葉王的府邸太過安靜,除了式神,只住着一只貓和兩個人,小貓咪不需要工作,人是要工作的。
既然需要工作,就避免不了要外出。
他還記得趴在門檻上等人的感覺。
春日從樹梢洋洋灑灑落下的櫻花,夏季繁茂蔥翠的樹蔭,秋日金子一樣璀璨的枝葉,夏季純白無暇的雪。
那兩個人,總是會回來。
無論多少次。
除去那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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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大火從午夜燒到了第二天的黃昏,血紅色的夕陽漫上天空,大氣上鋪排開來的雲朵,紅得妖異詭谲,像是被血液浸泡過一樣的紅。
靡麗又妖豔的天空,空氣裏浮動着嗆人的焦糊氣味。
積雪填滿了街頭巷尾的角角落落,斷斷續續的嗚咽和嘶啞的烏鴉啼鳴回蕩在荒僻的冬日裏。
記憶裏的畫面沒有聲音,那種泌入心扉的寒涼卻刻骨銘心。
也許是逢魔時刻的氣溫開始降低,虎斑貓在門邊把自己縮成了一團毛茸茸。
黃昏的夕陽将地平線燒得滾燙,大片大片的陰影像是潮水一樣湧出,被拉長的人影映在視網膜。
股宗擡起了頭。
——股宗,我們回來了。
虎斑貓聞到了鐵鏽的味道。
一截手臂從寬大的狩衣袖口裏軟綿綿地垂了下來,火焰将血肉焚燒得面目全非,燒焦的皮肉和焦黑的骨骼黏連在一起,格外得猙獰可怖。
股宗跳過門檻,圍着麻倉葉王小跑着繞了半圈,最後在麻倉葉王面前停了下來。他知道麻倉葉王抱着的人是誰,但是她已經不會說話了,不會笑,也不會抱着他漫山遍野地瘋跑。
被燒得烏黑的頭發和幹涸的血塊黏在了一起,潔白的狩衣沾上髒污的雪水和腥臭的血污。對方安靜得像是睡着了一樣,溫順得像只貓一樣縮在麻倉葉王懷裏。
記憶裏的那個人抱着不會再開口說話的人站在地平線上,腳底拖拽着長長的影子。
從地平線上湧出來的陰影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淹沒掉一樣。
麻倉葉王在門口站了很久,老久過後,他才回過神來。
——股宗,我找不到她了。
聲音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聲線平穩得像是不曾起伏過的湖水一樣。
股宗知道,麻倉葉王的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已經支離破碎。
第一次是他的母親。
第二次是他的孩子。
人類燒死了他的母親,燒死了他的孩子,同樣的手段,心碎的感覺一次比一次刻骨銘心。
麻倉葉王比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博學,精通陰陽五行與自然規則,能操控鬼神,能通過占蔔和天象推演未來,被書卷塞得滿滿當當的書房,越發厚重的手記,同一個時代,少有人能企及他的認知,生與死對他來說并非是不能跨越的事情。
但是他找不到了。
他找不到他的媽媽,也找不到他的朋友,最後連孩子也找不到了。
沒有靈魂,就算修複了肉||體也無濟于事,沒有靈魂的身體不會說話,不會笑,不會朝他做鬼臉,也不會抱着股宗到處亂跑。
靈魂仿佛湮滅在了那場大火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是第三個麻倉葉王無法找到的靈魂。
據說天皇遷都以前,平安京是一片大盆地,鬥轉星移,歲月變遷,河流慢慢流向南邊,露出大片大片的土地。往東移動的賀茂川和高野川下滲的河水形成了一片大湖沼,天皇命人将湖沼填平,改造成平安京大內裏的禁苑,也就是後來的神泉苑。
種植了美麗的蓮花,放養了鹿群,有‘平安京城中之城’的神泉苑。
香火興旺的東寺,櫻花飄灑的五重塔。
平安京的奢華和風雅湮滅在了漫長的時間裏,德川家康在修建二條城的時候,占用了大部分土地,極盡奢華的神泉苑面目全非。
五重塔倒塌又重建,東寺的香火依舊旺盛,香客卻已然不是千年前的那批。
在京都和麻倉葉王一戰的麻倉家幾乎耗盡了所有氣力,無力在這牛鬼蛇神的京都自保,被迫退居到了出雲,繼續修建麻倉葉王未修築完成的鬼門,并且在鬼門前建立了供奉麻倉葉王的葉王堂。
壁龛上挂着麻倉葉王的畫像,那把出自麻倉葉王之手的退魔刀被安置在祭臺的刀架上,随着時間流逝變得越發老舊脆弱的手記。
沒人敢動那把刀,也沒人敢動那本手記。
古時曾經有菅原道真這個三大怨靈之一的先例,沒有人再敢動橫死的六眼的遺物,唯恐驚動了六眼的亡靈。
被暴走的「靈視」吞沒理智的大陰陽師在死前發狂地詛咒自己,詛咒人類,在血和火中癫狂大笑,告訴所有人,時隔五百年,他會再次回到世間,用火燒燼這人世間,實現自己所願。
無論是人還是物,都不再是曾經熟悉的模樣。
記憶裏肆無忌憚的笑聲在耳畔響起,像是秋日被風吹響的風鈴。
這一千年來,他沒有一刻是忘卻了那兩個人的模樣。
有人說想起一個人,最先想起的是她的聲音。
孩童的模樣再度出現在眼前,美好得像是一個跨越了一千年的美夢,股宗恍惚覺得時間像是倒退回到了一千年前,她抱着他在白雪皚皚的古老森林裏跳躍,靈活得像是在樹梢頭蹦來蹦去的松鼠,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大笑。
天際的海鳥被拉長了的啼鳴,恒古不變的潮音。
——股宗,是海哦,你喜歡海嗎?
潮濕的熱意湧上了眼眶,滾落的淚水像是斷線的珠子。
——如果這是美夢,請讓我多沉浸一會兒。
——就那麽一會兒。
◆◆◆◆◆
“小生貓又股宗,侍奉麻倉家時近千年,原本行走江湖,浪跡天涯,此番冒昧前來,多有叨擾,還請您莫怪。”坐在榻榻米上的貓又禮節端正到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貓,說話了。
宇智波斑眼皮不自覺地抽動了幾下。
會說話的貓其實不少見,同宇智波一族歷代簽訂通靈契約的忍貓基本上能口吐人言。兩條尾巴的貓雖然不多見,但也不是沒見過,盤踞在空區廢墟裏的雙尾貓,查克拉聚合體的二尾貓又。
後兩者雖然都能口吐人言,但是沒有一方能像眼前這只貓的姿态端正,讓人下意識地産生對方是個人不是只貓的感覺。
更重要的是,這只貓,還不是活物。
宇智波斑沒有看到靈的能力,似乎是這只貓搗鼓了點什麽東西,實現了靈魂的具象化。
宇智波斑又想起了貓婆婆的話。
——您是活人。
——死人與活人,活物與死物。
死去之物以這種姿态行走于世。
生與死,是能被跨域的事情嗎?
宇智波斑垂下了眼簾。
“您跟奈奈大人的眉眼很相似。”正坐在榻榻米上的貓又輕聲開口,聲音醇厚溫和,宇智波斑甚至能在一只貓的臉上看到溫和這種表情。
宇智波斑下意識地摩挲了一下被黑色的皮革手套包裹住的手指,“奈奈是我弟弟的孩子。”
“即便如此,在奈奈大人眼中,您也是非常重要的人了。”股宗輕聲說。
宇智波斑擡了擡眉頭,“你很了解奈奈?”
“畢竟朝夕相處過多年。”股宗頓了頓,“即使比起近千年的時間,那七八年的時間委實太過短暫。”
宇智波斑的眉頭直接擰成了疙瘩,唇角直接拉成了一條平直的線條,無聲無息地透露出鋒芒來,“那麽,把你的事情告訴我。”
股宗從腰間抽出煙杆叼在嘴裏,“打個比方,如果□□是容器的話,靈魂就是容器所容之物。”
“小生的主人是一位精通五行和占蔔之術,同時具備操控鬼神和生死的陰陽師。”
“小生的靈魂,在一千年前就已經從衰老的肉||體解放出來。”蘆葦似的尾巴輕輕晃動了一下,貓又輕聲說,“能以眼前這副姿态行走于世,過去的近千年全憑主人留下的媒介。”
宇智波斑頓了頓,轉而聲音冷冷地開口,“你和奈奈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一只活了一千年的貓又,一個甚至能操控鬼神和掌握生死的陰陽師,無緣無故接觸他閨女是個什麽意思?
宇智波神奈曾經同他說過‘陰陽師’,自始至終都沒聽過的人,不過聽起來倒是和神官巫女有些相似。
宇智波斑垂下眼簾,陰影漫上眼眸,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你是想跨越生死嗎,奈奈?
“一千年前的平安時代。”股宗毫不避諱地開口。
宇智波斑:“……”
……多少年前?
到底是活了一千年的小貓咪,不再是一千年前啥也不懂的小貓咪了,股宗已經是只成熟的貓又了,成熟的貓又透過宇智波斑的那張飽含煞氣的俊臉上看到了懵逼的心情。
“您沒聽錯,是一千年前。”股宗說。
宇智波斑的眼皮抽動了一下,“我知道,不用重複。”
坐在對面的貓又沉默了一下,片刻之後,輕聲開口,“請您聽小生講一個故事,這是一個有些漫長的故事,請您務必耐心。”
宇智波斑的眉頭自始至終都沒松開。
“如果是旁人,小生大概率是不會說,但是如果是您的話……”股宗看着宇智波斑,直視那雙讓人畏懼的眼神,坦誠到讓當事人哪哪都不适應,仿佛對面坐了一個千手柱間。
“您的靈魂是小生在這近千年來,見到過的最純粹的靈魂。”
有如此靈魂的人,勢必不會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相反,一定是可以托以信任的人。
宇智波斑怔楞了一下。
◆◆◆◆◆
那的确是一個漫長的故事。
一個斷斷續續活了一千年的人的故事。
蠻荒的平安時代,平安京是文明唯一的明珠,一千多年前,久到人們只能從古舊的文獻裏窺探到的時間,當時的天皇将都城定在山背國的葛野,并将這座都城和這個時代命名為平安,将疫病和饑荒等與死亡挂鈎的事物視作不詳的污穢,驅逐出平安京。
饑餓、疫病、旱災、水災,各種各樣的災禍橫行,怨恨和恐懼滋生出詛咒,那個時代是個群魔亂舞的時代。
每天都有人死去,病死、餓死、被殺死、被……咒死。
麻倉葉王撿到了一個孩子,一個擁有一雙奇特眼睛的孩子。
“那個孩子孤身一人,被詛咒追趕。”
「靈視」把什麽事情都告訴了他,她是誰,從哪裏來,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附近一帶的詛咒和妖怪出沒頻率相當之高,也虧得她能一個人走到這裏來。
她不知道這雙眼睛是什麽東西,從懂事開始,這雙眼睛就成了她異于常人的地方,也成了她被母親怨恨的原因。
平安時代盛行訪妻婚,看對眼的男女通過吟誦和歌交換心意過後,基本上可以進入正題,實現生命的大和諧。
生下那個孩子的女人是一座城的城主的女兒,父親是從京都來的咒術師,在母親生下那個孩子之前就早早離世,死于詛咒之口。
那個時代,人們普遍都會把認知以外的東西視為污穢不詳之物。
于是被五條家翹首以盼的六眼,便被一個小城的女兒視作不祥之物,厭惡如蛇蠍,生下孩子過後,直接把孩子丢在了自己看不到的角落裏。
她一個人長大,一個人活着,一個人從漫山遍野的屍骨裏爬出來,一個人跑到麻倉葉王面前。
奈奈死後,麻倉葉王曾經帶着奈奈帶回來的那柄刀去過了一座城,不是奈奈出生的那座城,而是生下她的那個女人改嫁過後入住的城主府中。
把奈奈送走過後,那個女人轉手就被她的父親嫁給了另一座城的城主,一個年紀足以做她父親的男人。
比起嫁女兒,更像是送禮物。
身負盛名和天皇器重的大陰陽師麻倉葉王造訪,整座城都洋溢着一股格外喜氣的氣氛,城主盛情地為他設宴,接風洗塵。
麻倉葉王提着那柄刀,站在那個據說是奈奈母親的女人面前的時候,那個女人當場就瘋掉了,打翻了侍女手中的瓷器,破碎的瓷器在被炭火燙得暖融融的地板上碎了一地,深色的水漬慢慢地暈染開來。
那個女人抓着侍女發出了凄厲的尖叫。
那柄刀是把附上了詛咒的咒具,應該是那個據說是奈奈父親的人留下來的,奈奈對他沒有半點印象。麻倉葉王查到的消息告訴他,那是個生自五條家的男人,因為是妾室生下的孩子,術式也并不出彩,成年過後,獨自生活。
“我明明已經把你扔掉了,你為什麽還要回來?!”女人的表情扭曲,歇斯底裏的尖叫聲刺痛了所有人的耳膜,“你這個怪物!你咒死了自己的父親!招來不祥的污穢!現如今還要回來害死我嗎?!”
歇斯底裏的咒罵和哭嚎似的吼叫在耳畔扭成一團,麻倉葉王面帶微笑,禮貌地拒絕了城主的宴會邀請,禮貌地離去。
至于,那個女人,都無所謂了。
……
都燒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