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眼眸
眼眸
「小怪物。」
◆◆◆◆◆
夜晚的風靜谧而溫柔,潑在草皮上的月光像是薄薄的一層銀霜。
鑲嵌在天幕的月亮圓潤又冰冷,遙遠的地平線上掀起了一陣風,穿過溪流,穿過群山,穿過山林,呼啦啦地掀起了額前的碎發。
夜蟲嘶啞的啼鳴不知道什麽時候在耳邊消失了,擦着耳廓掠過的風小心翼翼地保持安靜。
身形單薄的小姑娘拎着刀,柔軟的夜色裹着冰冷的刀身,細細的銀芒順着刀鋒淌過,宛若一條雪亮的銀絲。
夏季化不開的寒霧在山林裏彌漫開來,空氣裏浮動着細小的塵霧。
遙遠的樹梢突然炸開一聲嘶啞的鴉鳴,空氣驟然緊繃,刀鋒被揚起,月光淋淋漓漓地落在雪亮的刀身。
當——
星星點點的火花在刀刃出炸開,寒冷的冰錐與沒有溫度的刀鋒撞在一起,摩擦出來的火花卻是晃人眼球的閃亮。
撞過來的冰錐瞬間被鋒利的刀鋒肢解,盈滿了月光的冰晶洋洋灑灑地落了一地。
低矮的灌木叢裏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嘁’,奈奈眼尖地在昏暗的光線裏捕捉到了一片衣角。
冰冷的寒意沿着手臂的皮膚一路往上攀爬,明明是炎熱的夏季,卻讓人覺得是在寒冷刺骨的臘月。
擠成一團的低矮植被晃動了一下,墨色的影子也随之搖曳。
灌木叢被撥開,刺骨的涼意撲面而來,浮在空氣裏的霧氣似乎變得更濃了,大片大片的陰影落在了秀氣的五官上,留着妹妹頭的少年人陰沉着一張臉,仗着身高優勢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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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奈眯了眯眼睛,握刀的手微微轉動,刀身微微傾斜,雪亮的刀身映出小孩稚嫩的臉龐。
“頭,擡太高了。”小孩掀起嘴唇。
刀鋒驟然揚起,握着刀柄的手一轉,握刀的姿勢由正握變為反握,空氣裏傳來風被撕扯的哀鳴,大半個身體籠罩在陰影裏的人眼睜睜地看着雪亮的刀直挺挺地擲了過來,刀身上迸濺的月光晃人眼睛。
“愚蠢。”妹妹頭壓低了眉頭。
妹妹頭擡起下颌,冰冷的刀身幾乎是擦着下巴過去的,像是切豆腐一樣,直挺挺地沒入了身後的樹冠裏。
蒼勁的古木抖動了一下蔥茏的樹幹,落葉撲簌簌地落了一地。
風聲驟然被拉響,濃郁的霧氣被疾馳過來的人帶到了面前,一股腦地撲到了他的臉上。
小孩的動作比他想象中的要快,動作也比他的想象中的要淩厲,沒有多餘的花俏,動作精簡到了極致,反應過來的時候,黑色的刀鞘已經怼到了他面前。
是的,刀鞘。
刀被擲了出去,刀鞘卻一直留在她手裏。
瞳孔本能地收縮,妹妹頭本能地擡手,交疊的雙手泌出濃郁的寒氣,瞬間結成的冰罩與刀鞘撞在一起,薄薄的霜雪順着刀鞘往上蔓延、凝固成冰。
他對自己的術式和力量非常自信,對方的刀鞘已經被凍住了,刀也離手,在沒有武器的情況下,無疑是陷入了被動狀态。
咔噠咔噠——
手心裏傳來輕微的聲響,薄薄的冰晶撲簌簌地落下,緊接着,被凍在手心裏的刀鞘被人逆時針旋轉扭動了一周,暴力從層疊的冰裏抽出,轉手抽在了他的臉上,強烈的失重感傳來,超出意料的怪力直接把他整個人都抽飛出去,後背重重地撞到了粗粝的樹幹上。
鈍痛的感覺一陣又一陣,擡起頭來的那一刻,銀白色的月光兜頭潑下來,稚嫩如孩童,兇戾如野獸一樣的生物的氣息如約而至。
瞳孔本能地收縮,目光凝固了一瞬間。
◆◆◆◆◆
另一邊的戰場上,幸存下來的咒術師不得不聽從了麻倉葉王的建議,退到了後方。
目光所及之初,結界的弧光與滾燙的火焰撞在一起,迸濺出的流火沾染上可燃物,一路焚燎,适才被血液塗抹過的草皮被燒得面目全非,火焰貪婪地舔舐周圍的灌木草叢。
式神的咆哮震耳發聩,頭頂的烏雲仿佛都在顫抖,碰撞的靈力和咒靈像是兩頭糾纏在一起的野獸,不死不休,誰都不肯先低頭。
比起優哉游哉的麻倉葉王,兩面宿傩走的是流血曠野的野蠻風格,刀刀見血,拳拳到肉才是他最心儀的厮殺方式。
徒手撕開了麻倉葉王的式神之後,四眼四手的惡神肆無忌憚地拉開嘴角,猩紅色的眼珠裏翻滾着近乎是癫狂的喜悅,宛若一只惡狠了的野獸一樣,直徑沖了過來。
麻倉葉王的眼皮動了動。
伸展的指骨翻出咔吧咔吧的聲響,五指完全成爪,尖銳的指甲宛若鷹隼長而尖的勾爪,被撕扯的空氣發出尖銳的悲鳴。
所有人下意識地忘卻了呼吸,神經緊繃到了極致,樹冠抖落下來的葉片仿佛也放低了下墜的速度。
被那樣的手觸碰到,幾乎可以想象到被開膛破肚的慘烈結局。
撕開寂靜的是詛咒之王的利爪和麻倉葉王的結界撞在一起的聲音,結界瞬間迸發出來的孤光耀眼得讓人難以直視。
式神的巨斧兜頭劈下來,鋒利的斧頭即将要砍掉兩面宿傩腦袋的瞬間,卻被對方擡起的手架在了半空中。
兩面宿傩扯開嘴角,露出笑容一如他的風格,鮮血淋漓,充滿了嘲諷和挑釁。
被挑釁的麻倉葉王淡定地松開了結印的手指,須臾過後,新的印結好,雷光與火焰在眼前瞬間炸開,焦黑的草皮被肆虐的沖擊力掀得亂七八糟,飛揚的塵土幾乎要遮蔽了天空,本就不太平的山林裏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悲鳴聲,整座山都在顫抖。
彌漫的塵嚣被月光撥開,後退老遠的術師被餘威掀得亂七八糟,面露驚駭地看着前方對峙的兩個人。
麻倉葉王放下了結印的手,“還要繼續嗎?”
赤||裸着上身的詛咒之王擡手抹掉了臉上的血跡,尖銳的指甲貼着盤踞在面部的咒文劃過。
“繼續,為什麽不繼續?”兩面宿傩嘴角帶笑。
“那就繼續。”麻倉葉王溫和地笑了,眼底翻滾着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愉悅。
适才的火焰和雷光像是蠻不講理的清道夫,強行在植被密布的山林裏清理出來了一個真空地帶,月光洋洋灑灑地落了下來,泥土散發着濃郁的鐵鏽和焦糊氣息,塵嚣裹挾着血氣翻湧不止,空氣裏還帶着被灼燒過後的燥熱。
兩面宿傩扶着頸脖,伸展了一下肩頸,随着脊背的舒展,全身的骨頭爆開一連串噼裏啪啦的聲音。
咔嚓——
不遠處的樹叢裏發出了樹枝斷裂的輕微聲音。
雪亮的刀鋒撕開了被灼燒過後的空氣,怼着兩面宿傩的臉就射了過來,即将要怼上臉的時候,卻被握在了手裏。
刀鋒隔開手心的皮膚,順着掌心輪廓,淋淋漓漓地往下淌。
兩面宿傩皺了皺眉頭,“這把刀……”
低矮的灌木叢裏發出連綿的窸窸窣窣聲音,有什麽東西穿梭在期間,速度越來越快,動作越來越兇戾,距離越發地接近。
麻倉葉王的眼皮下意識地抽動了一下,瞬間意識到了什麽,轉手開始結印,式神咆哮的聲音再次席卷了破敗的山林。
兩面宿傩似乎是沒了耐心,雙指并攏,爆發的術式幹脆利落地将撲過來的式神一分為二,卻沒有意料中的鮮血淋漓,被整齊切割成兩半的式神緩緩落到了焦黑的土地上。
——無用的障眼法。
兩面宿傩皺起了眉頭,不明白麻倉葉王要做什麽。
愣神的功夫,有什麽東西撲到了眼前,兩面宿傩下意識地擡手,被灼燒的感覺瞬間從手心裏蔓延開來。
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發現撲過來的是一個孩子,還是一個女孩子,估摸着身高只比他的腰高一點點,刀鞘的另一端在她手裏。
同樣的一招,對裏梅起作用就算了,她也不指望能對兩面宿傩起作用。
察覺到自己的力量無法撼動兩面宿傩的握力後,奈奈松開了刀鞘,下一刻卻被人揪住了衣領。
餘光督見兩面宿傩胳肢窩下的另外一雙手,奈奈垂下了眼眸。
手心裏傳來宛若被炙烤一樣的滋滋聲,兩面宿傩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把刀身上附着了退魔的靈力和意志,刀鞘上有退治妖怪和詛咒的結界術,估摸着這把刀是麻倉葉王的傑作。
“有意思。”兩面宿傩樂了,眼睛裏流露出盎然興致。
四手四眼的鬼神輕而易舉地把小孩舉了起來,像是拎着一個新奇的物件似的,眼睛裏多了些趣味性。
對方用空出來的一只手摩挲着下巴,腦海裏回憶起了開頭麻倉葉王跟他說過的話。
——我家小孩跟他打着。
麻倉葉王的孩子?
兩面宿傩嗤笑了一聲,“你把裏梅幹掉了?”
話一落音,草叢裏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眼尾底下那雙魚鰓似的眼睛轉動了一下,目光落到了聲響源頭,發現是自己那頗顯得狼狽的随從。
兩面宿傩笑了,毫不吝啬地給予贊賞,“能把裏梅弄成這樣,這個年紀,意外地很能幹嘛。”
“小怪物。”
奈奈癱着一張臉,發表了譴責,“你傷了裏梅的心,你個渣男。”
裏梅:???
退得老遠的術師因為距離太遠,聽不到他們之間的對話,但是麻倉葉王是能聽到的,并且聽得一清二楚。
早就對自家倒黴玩意兒知根知底的麻倉葉王表情穩如老狗。
兩面宿傩笑得更歡了,“嘴巴倒是挺厲害的。”
四眼四手的惡神摩挲着下巴,瞅瞅這個小丫頭片子,“是小孩,還是女人,嗯……你看起來很好吃。”
奈奈瞪大了眼睛,轉頭看着麻倉葉王,超大聲地開口,“葉王,你看,這個變态的腦回路比我還變态!我是正常的!”
小姑娘的聲音超大聲,連帶着兩面宿傩超大的歡樂笑聲,以至于退的老遠的術師也聽了個一清二楚。
麻倉葉王:“……”
別說了你們兩個都是變态,區別只在于變态的深淺程度而已。
“你真是越來越有趣了。”兩面宿傩拉開嘴角,濃郁的血氣撲到了小姑娘的臉龐上,對方一手拎着小孩,轉頭看着麻倉葉王,也不管她本人的意見,“她是你的孩子?”
“啧啧。”兩面宿傩發出了肆無忌憚的笑聲,無視麻倉葉王越發冰冷的臉色,“別露出這個表情嘛,要不我用裏梅跟你換?”
裏梅:???
奈奈:???
奈奈歪了歪腦袋,面露同情地将目光轉向裏梅,“趁早離開這個朝三暮四的渣男吧。”
裏梅愣了愣,轉而表情超兇地瞪着她,“你閉嘴。”
結界的光芒再次亮了起來,明亮的光線連綴成炫麗的五芒星。
兩面宿傩幹脆利落地把手裏的刀和刀鞘扔了出去,卻被吞沒到了五芒星迸發出來的光芒裏。
式神震耳發聩的咆哮聲再度響起,手持巨斧和盾牌的式神撲了上來。
兩面宿傩啧了一聲,擡起手臂格擋劈過來的巨斧,同時架住了盾牌,露出嘲諷的笑意,“同樣的一招……”
“有用就行了。”麻倉葉王微笑。
抓着小孩的手傳來鈍痛的感覺,鮮血噴湧而出,魚鰓似的雙眼目光下移,小孩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把眼熟的刀。
重新把刀抓在手裏的小孩幹脆利落地把刀捅到了他的手上,出自麻倉葉王之手的退魔刀幹脆利落地地削斷了兩面宿傩的一只手,斷裂的手吧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雙腳重新站立在地面,小姑娘本能地後下腰,鋒利的罡風在臉龐擦出細長的血痕,兩面宿傩的手落了個空,小孩眼部的布帛卻被撕裂。
奈奈連蹦帶跳地往後撤,手持盾牌的式神怼到了兩面宿傩面前,将小小一個的孩子擋得嚴嚴實實的。
奈奈還想捅對方一刀,手持盾牌的式神卻遵守主人的命令,轉手抓起她的衣領子,把她朝麻倉葉王的結界投擲了出去。
奈奈:“……”
後背貼上了麻倉葉王的胸口,轉頭就看到了笑眯眯的大陰陽師。
把飛過來的小孩抱了個滿懷的麻倉葉王溫柔地開口,“好玩嗎?”
“他好狗。”奈奈表情穩如老狗地開口,“我這麽可愛的小孩子都想吃。”
可算見到比麻倉葉王更糟糕的大人了。
麻倉葉王:“……”
損敵人的同時還要帶自己人一波?
與此同時,和式神纏鬥的惡神一只手一個,幹脆利落地抓住了兩只派大星……啊不是,是兩個式神的腦袋,尖利的指甲陷入了式神的皮肉裏。
派大星,派大星你們堅持住啊派大星!
奈奈瞪大了眼睛,從麻倉葉王的手裏翻了下來,拎着刀就要沖出去救麻倉葉王的兩只派大星,卻被麻倉葉王揪着後衣領子拖了回來。
沒等兩面宿傩把他的派大星捏爆,五芒星便亮了起來,結界迸發出來的光輝瞬間吞沒了式神和詛咒之王。
手裏抓了個空,兩只派大星不見了。
兩面宿傩有些窩火,被結界光芒灼燒過後的皮膚散發着焦灼的氣息,濃郁的白霧在皮膚表面緩緩升騰,損傷的肌肉連同被斬斷的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複原起來。
一時半會兒,突破麻倉葉王的結界是別想了,對方的式神算不上多大麻煩,麻煩的是麻倉葉王的結界和他本人。
一時間麻倉葉王無法幹掉他,他也無法幹掉麻倉葉王。
這種被人被動的感覺,讓他非常不爽。
窩火的兩面宿傩餘光無意識地落到了奈奈身上,适才沒有多注意,小丫頭一直用繃帶遮住眼睛,适才被割裂的繃帶松松垮垮的挂在脖子上,常年不見光的眼睛暴露在空氣裏。
兩面宿傩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古怪,雖然不會過分關注,但是禦三家的事情他也多有耳聞。
比如,這一代遲遲不見蹤影的六眼……
突兀的嗤笑聲響起,劃破了黑夜的寂靜,所有人都被這聲笑搞得莫名其妙。
“你有一雙很特別的眼睛。”兩面宿傩眯了眯眼睛,末了還帶着揶揄一樣的語氣開口,“麻倉葉王的孩子。”
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被人聽到。
有人順着兩面宿傩提示一樣的話語,将目光落到了小孩的面龐上,僅僅是一眼,他的目光便像是凝固了一樣呆滞起來。
反應過來後,術師忍不住喃喃地開口,“六眼……六眼怎麽……怎麽會是……”
“怎麽會是麻倉葉王的孩子?!”人群裏爆發出來的聲音說出了他的心聲。
麻倉葉王表情穩如老狗,動作不緊不慢地把小孩子挂在脖子上的繃帶挽起,重新綁好,末了還打了個蝴蝶結。
“你果然如傳聞之中的一樣唯恐天下不亂。”
麻倉葉王微笑着開口,笑容裹着宛若千年不化的霜雪一樣的冰冷。
兩面宿傩嗤笑一聲,“你瞧,他們的臉色多好看。”
這一個一個的。
“看着準備把你一起幹掉。”兩面宿傩說,“之後就可以順理成章帶走這個孩子了。”
麻倉葉王的表情一點一點地冷了下去。
“無論是多少年,人類這副醜陋嘴臉,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化啊。”兩面宿傩嘲笑着開口,“話說回來,我記得在傳聞裏,你好像被人稱之為……狐貍之子。”
麻倉葉王低垂着眼簾,靜靜地聽着惡神蠱惑一樣的言語,仿佛對一切充耳不聞,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場的人類的心聲源源不斷地湧入腦海之中。
袖口突然一緊,麻倉葉王低頭,一直站在他身邊的小丫頭片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癱着一張臉,超大聲地說,“要不你倆聯手把他們幹掉得了。”
麻倉葉王:“……”
傳入腦袋的雜音停頓了一瞬間。
“你們加油,我和裏梅在後面幫你們打氣。”小丫頭虎着一張臉,不顧他人的意見,自顧自地把剛才被自己捶過的人劃在了同一個立場上,啦啦隊的立場。
麻倉葉王忍無可忍地砸了個對方一個栗子,小丫頭哭唧唧地捂着被砸疼的腦瓜子跑到了派大星身邊求安慰。
經由靈視傳來的雜七雜八的聲音難得統一了心聲。
——幹得漂亮。
麻倉葉王:“……”
唯恐天下不亂的兩面宿傩也不介意自己的挑撥離間落了個空,左右他只是耍着對方玩兒,性格惡趣味的惡神活動了一下四只手,扯了扯嘴角,“是時候認真起來了吧?”
麻倉葉王面上帶笑地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真巧,我也想弄死你。”
實質性的殺意撲面而來,兩面宿傩心情舒爽地放聲大笑,霜雪一樣的月光落滿了四只手臂,“那麽,讓我迷上你吧,麻倉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