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圍合
圍合
「很多年過後,久到她已經忘記了具體是過去了多少年,老舊的回憶從大腦不見光的角落裏冒出來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某種程度上,最了解她的,不是當年的麻倉葉王,也不是她的伯父,而是……兩面宿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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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平安京的時候,麻倉葉王帶了小姑娘,沒帶貓,被留在家裏、被迫和式神一起承擔看家任務的小貓咪顯得很不高興。
但是不高興能咋?他只是一只小貓咪,雖然比起其他小貓咪要聰明一點,并且是麻倉葉王養的小貓咪,他還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貓咪。
從蒲團上醒來的股宗看着空蕩蕩的大門口,斑駁的樹影落到了門檻上。
虎斑貓晃了晃蘆葦似的尾巴,從蒲團上跳了下去,在庭院裏轉了幾圈後,溜達到了樹上。
貓把自己藏到了濃郁的樹蔭裏,毛茸茸的耳朵抖了抖,靜靜地聽着風穿過罅隙裏,樹葉摩挲的窸窣聲,流水流過竹管的潺潺聲。
貓是很容易寂寞的生物。
除去麻倉葉王留下的式神之外,整個府邸只有他一只貓,空蕩蕩的感覺在心裏彌漫開來。
麻倉葉王總是一個人,一個人出門,一個人回來,形單影只,即使會在回來的時候跟他打招呼,溫柔地說我回來了,但是股宗覺得他非常寂寞。
貓不知道人心裏的想法,他只能盡可能地陪在他身邊。
這樣形單影只的外出和回家的生活,直到主人帶了一個小姑娘回來。
小丫頭脾氣不太好,嘴巴也不太讨人喜歡,但是股宗感覺麻倉葉王好像不是那麽寂寞了。
藏在樹蔭裏的虎斑貓打了個個哈欠,目光落在大門口,樹葉打着卷兒落下,空蕩蕩的,沒有人,沒有小姑娘也沒有白衣紅底的大陰陽師。
虎斑貓抖了抖耳朵,又趴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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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麗的紅日沉入山間,最後一縷白晝湮滅在地平線上,夜色像是脫閘的河水,浩浩蕩蕩地翻湧而上,一小會兒的功夫便淹沒了整個天空。
濃重的墨色鋪天蓋地地湧上山林,林間回蕩起了夜蟲纖細如絲的嘶鳴。
濃郁的夜色裹着群山,被剪碎了的月光透過樹冠,洋洋灑灑地落下來。
附近一帶的人煙稀少,起初還能看到砍柴謀生的樵夫,背着籮筐的農民,越是往前,人煙越是稀少,夜色降臨,空氣裏彌漫着細碎的蟲鳴,斑駁的樹影搖曳晃動。
路過的人對他們這個神奇組合感到非常的詫異,大人和小孩,小孩貌似是個看不見的瞎子,大人一看就知道是個養尊處優的貴族。
附近一帶除去人類的村莊之外,要麽就是盤踞在山林裏的妖怪,要麽就是游蕩的盜賊。瞎子和手無縛雞之力的貴族,沒有帶侍從,也沒有帶守衛,怎麽看都像是走不遠的人。
無論眼神詫異的路人換了多少批,奈奈都沒有理會,自顧自地跟着麻倉葉王往前走。
星光潑到了寬大的闊葉上,懸挂在天穹的月亮圓潤又冰冷。
篝火點起,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周圍的黑暗,夜晚仿佛被撕開了一個口子,結界暈開柔和的弧光。
麻倉葉王随手撿起地上的樹枝,撥動了幾下火堆,火光映在柔和的眉眼上,忽閃忽滅。
奈奈托着腮,發呆似的看着跳躍的火堆。
離開平安京之後,也許是因為人變少了,能聽到的東西随之變少,麻倉葉王精神上的負擔也跟着減小了不少,完全沒有可能會半路遭遇兩面宿傩的緊迫感,反而像是來郊游的。
小姑娘托着腮,目光落到了麻倉葉王的臉龐上。
麻倉葉王撥動了兩下火堆,火星哔啵一下跳了出來。
“你都不緊張一下嗎?”奈奈托着腮,歪了歪腦袋,“你可能會被詛咒之王打欸。”
麻倉葉王放下了樹枝,擡頭,火光将他的眉眼映襯得昳麗,大陰陽師彎了彎眼睛,“我這不是找了個幫手嘛。”
麻倉葉王的行事從來都是不緊不慢的,早朝從來沒有遲到過,如果真的要缺席,也會提前告假,吃飯的時候也是慢條斯理的,完全沒有因為跟飯量巨大的幹飯人坐一桌而産生的緊迫感。
非要說的話,有點像股宗。
思及至此,奈奈停頓了一下,即使把腦海裏的念頭摁住了。
不不不,股宗他只是一只小貓咪,對面是一個會把文書丢給小孩的糟糕大人,兩者是不能相提并論的。
沒錯。
周圍的蟲鳴和樹影婆娑的聲音似乎停頓了一瞬間,回過神來的時候,奈奈擡頭就看到了麻倉葉王單手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她,意味深長。
“糟糕大人是說我嗎?”麻倉葉王微笑微笑再微笑。
耿直孩子點頭。
麻倉葉王露出了一個傷心的表情來。
奈奈穩如老狗,心如老鐵,不動如山。
小姑娘撇了撇嘴,“難怪你不讨人喜歡。”
“你還真是半點都不留情面啊。”麻倉葉王無奈地開口。
小姑娘慢吞吞地挪了挪屁股,給自己換了個坐姿。
從第一次見到麻倉葉王的時候,她察覺到這個人身上有一種違和感,随着相處時間的拉長,眼見麻倉葉王多次面帶微笑穩如老狗和朝廷的公卿扯皮,這樣的違和感越發的濃重起來,即便是見多了其他的術師,這種違和感始終都消除不掉。
麻倉葉王能精準地知道人想要知道的問題,當然這個大前提是他不介意給出答案,即便是得到答案的人,在欣喜過後,便會是一股冷汗,杵在原地手腳發涼的時候,當事人已經揚長而去了。
久而久之,公卿貴族的圈子裏邊流傳出麻倉葉王能看透人心的傳言。
人的心裏藏了太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大多數都是不能見光的,一個能看透人心所思所想的人不會受人待見,尤其是像藤原家老頭子那樣的人。
奈奈晃了晃腳丫子,目光落到了麻倉葉王的眼睛裏,火光盈滿了那雙幹淨剔透的眼珠。
麻倉葉王微微一笑,“的确是真的。”
奈奈面無表情地發出一聲‘嘁’。
她早就知道了,從他的言行舉止。
風寂靜了一瞬間,空氣裏只剩下嘶啞的蟲鳴。
“意外地很擅長洞察人心呢,奈奈。”膨脹的沉默像是被針戳破的氣球一樣炸開,麻倉葉王面不改色地開口,明麗的火光在唇角暈開。
大陰陽師彎了彎眼睛,周圍的環境被火光映照得光怪陸離,籠罩在火光裏的大陰陽師宛若蠱惑人心的妖怪,“不害怕嗎?”
奈奈滿臉擺爛的表情,“你吃小孩嗎?”
“我不吃不可愛的小孩子。”麻倉葉王彎了彎眉眼。
奈奈眼中懷疑他在內涵自己。
小丫頭撇了撇嘴。
該知道的事情遲早都會被人知道,人心裏總是會有那麽點虧心事,越是拼命捂緊,越是會暴露,就是有那麽一丢丢的心虛。
奈奈停頓了一下。
哦豁,她在背地裏罵人老狗比的事情被知道了。
麻倉葉王微笑微笑再微笑,“老狗比啊,我知道了。”
被戳破心思的小丫頭面不改色,心裏半點都不怵,還有膽子開口,“你都不打算檢讨一下自己。”
她指的是壓榨童工這件事情。
試問平安京有哪個孩子像她這樣,不滿十歲就要開始996和007、長年累月奔赴在打鬼的第一線,還要給糟糕的大人頂班?
她自己都快要給自己的勤勞感動了。
“那是正常小孩。”不正常的大人麻倉葉王半點愧疚都沒有,“你摸着你的良心問一下,你是個正常小孩嗎?”
別的先不提,會在背地裏罵他老狗比的小孩,全天下他只見過奈奈一個。
奈奈摸着右邊的胸腔,“我還是個寶寶,純潔無瑕的寶寶,熱愛糖果和點心。”
麻倉葉王:“……摸哪兒呢,人的心髒長在左邊。”
奈奈面不改色,表情嚴肅地換了個地兒捂住。
麻倉葉王眼皮抽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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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時代的陰陽師,職業技能不止于廣泛被人知曉的驅魔除靈,還包括占蔔吉兇和預報天氣。
麻倉葉王作為陰陽寮的陰陽頭,擅長觀測天象和占蔔,平安京各大天氣預報大多數都出自他手,作為皇族的禦用陰陽師,占蔔吉兇也是一項不可缺少的職業技能。
也許是因為擅長占蔔之術,麻倉葉王說話一直很準。
随着年歲的增長,奈奈發現自己的眼睛越來越麻煩。平時不用東西遮住雙眼,大腦很快就會陷入深度疲勞狀态,再者就是如果沒有麻倉葉王獨家研究出來的結界,她基本上很難入睡,并且入睡的時間平均加起來,每天不超過四個小時。
麻倉葉王特地拉起了結界,入睡之前,叮囑她不要睡得太死,今天晚上會很鬧騰。
長得越大,因為這雙眼睛,她的睡眠時間越短,睡眠深度越淺,今晚上即便有麻倉葉王的結界,她無法進入深度睡眠。
午夜時分,夜枭的啼鳴回蕩山林,灌木叢裏爬動的小動物帶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箭矢撕裂空氣的聲音劃破了午夜山林的靜谧,篤一聲戳到了樹幹上。
奈奈慢吞吞地睜開了眼睛,篝火已經熄滅,還未冷卻的灰燼散發着餘溫,星星點點的火光一閃一閃。
“我們該走了。”麻倉葉王起身,寬大的袖口滑過柔軟的草皮,“他們開始鬧騰了。”
奈奈慢吞吞地跟着他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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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這一帶離八岐大蛇盤踞的地方不遠,并且是進入平安京的必經之路。
避免兩面宿傩空降平安京,這只是外出的第一個理由,第二個理由是咒術師打算在附近這一帶圍剿兩面宿傩。
麻倉葉王對咒術師的送死行為沒有興趣,會來這裏,好奇心純屬占了一半,既然兩面宿傩想要來找他麻煩,雙方見個面也無妨,但是雙方絕對不會是那種會坐下一起喝茶的關系。
黑夜裏有風吹在臉上,濃墨潑成的山林一路延伸。
夜蟲的啼鳴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下來,灌木叢也沒有了窸窸窣窣聲。
整個世界安靜得過分。
星星不知道什麽時候藏進了厚重的黑雲裏,巨大的圓月鑲嵌在天幕,蔥茏的樹冠間彌漫着幽冷的月光。
火光在前方驟然亮起,兵戈碰撞的清脆聲響夾雜着箭矢離弓時撕裂空氣的聲音,斑駁的血液刷拉一聲潑到了低矮的闊葉植物上。
刀劍碰撞的聲音在耳邊連綿不絕,暴戾的殺意和濃重的鐵鏽味灌滿了頭頂的天空。
黑壓壓的人群像是暴風雨前鋪滿天空的烏雲,明亮的火光撲到了周圍的植被上,五花八門的術式看得人眼花缭亂。
聚集起來的人像是要把某個存在趕盡殺絕,越來越多的人從四面八方湧出來,咆哮的聲音夾雜着刀劍碰撞的聲音,混雜着某個人發出的近乎癫狂的愉悅大笑,震耳欲聾。
無形的利刃切開了皮膚和肌肉,鮮血裹着內髒,淋淋漓漓地潑了一地。
被人群圍住的惡神心情愉悅到面目猙獰,赤||裸的上身咒文纏繞,大片大片的鮮血在肌肉上暈染開來,濃重的血氣裹滿了全身。
随着時間的推移,鼓舞士氣的吶喊聲仿佛成了發洩恐懼的途徑,腳下的草皮被翻得亂七八糟,被砸落的汗水濡濕過後,滾燙的鮮血又潑了上去。
局勢被強行扭轉,立場被颠倒,趕盡殺絕的一方變成了被趕盡殺絕的一方。
沒入血肉中的刀鋒順滑無比,像是切豆腐一樣切開了人的身體,歇斯底裏的慘叫聲震耳欲聾。
四眼四手的鬼神轉手就扔掉了從敵人手裏奪過來的刀,一只手折回,幹脆利落地捏爆了想要背後偷襲者的腦袋。
“就這?”
嘴角拉開,猙獰宛若露出獠牙的惡獸,眼裏的猩紅宛若滾燙的鮮血。
“你們的血肉,聞起來就非常難吃啊。”惡神發出了肆無忌憚的嘲諷,在場的人只覺得腿抖,強烈的恐懼仿佛滲入了骨髓,靈魂都在戰栗。
硬生生地在包圍圈裏清理出來一個直徑四米的真空圈,濃重的血腥味和來自靈魂深處一樣的恐懼刺激得人腿腳發抖。
兩面宿傩咧開嘴角,“不要露出這個表情嘛,我又不會對你們怎麽樣。”
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看似會給他們留下一條性命,在場的人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
“只不過會把你們切碎而已。”惡神的嘴角上揚,“你們看起來味道不怎麽樣。”
染血的長刀被扔了出去,落地的剎那,周圍的人宛若驚弓之鳥一樣。生物對于獵食者本能的恐懼像是翻滾的海嘯,瞬間席卷了人的心頭。
疲憊不堪的術師眼睜睜地看着被衆人圍繞的惡神擡起手,活動的手指已經結成了印。
“領域展開·伏魔……”
炙熱的火光瞬間在眼前炸開,照着腦門就朝前面的詛咒之王怼過去,強行打斷了即将展開的領域,濃霧似的塵嚣掀起,視線瞬間模糊不堪,皮膚泛起一陣被灼燒的觸感,焦糊氣味彌漫在空氣裏。
空氣重新開始流動,繃緊的局面被擊碎。
煙霧散去,兩面宿傩放下結印的手,“哦呀,自己送上門來了。”
潑墨似的灌木叢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白衣紅底的大陰陽師撥開礙事的草叢,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
“麻倉葉王!是麻倉葉王!”人群裏發出了一聲激動的呼喊聲。
兩面宿傩被吵得耳朵疼,雙指并攏,迸發出來的術式即将要片了對方的剎那間,撞在了麻倉葉王拉起的結界上。
麻倉葉王面帶微笑地放下了結印的手,笑眯眯地開口,“再作死的話,我可不會管了。”
攢動的人群瞬間安靜如雞。
兩面宿傩姿态慵懶的宛若一只林間散步的老虎,扶着頸側活動了一下脖子,“你幹掉了裏梅?”
麻倉葉王面不改色地開口,“我家小孩跟他打着。”
“也好。”兩面宿傩舒展脊背,骨骼發出一陣噼裏啪啦的聲音,宛若一直蓄勢待發的老虎,“省得我去找你。”
四手四眼的惡神面目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