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風雨
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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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蟬鳴沸騰到聒噪,大片大片的蘆葦和枯草淹沒了河畔。
烏鴉嘶啞的啼鳴像是擴散的水波一樣,回蕩在孤寂的天空。
空氣裏熱浪翻湧,鴨川的上空彌漫着發酵似的酸臭味。
幹裂的河床龜裂出蛛網般的裂痕,失去水分的泥土脆弱宛若一碰即散的沙塵。
橫跨在河床上的大橋顯得異常單薄,蟲蠅細微的嗡鳴盤踞,熱浪裹挾着屍體腐爛的氣息,源源不斷地湧上天空。
城外的流民将屍體草草地将屍體丢棄在橋底,如果有好一點的待遇,那便是丢之前蓋上粗制的草席再丢。
旱季的太陽毒辣灼熱,宛若火焰一樣炙烤着大地。
又是一年的旱季。
她照例外出巡查,站在通往城外的橋上,自上而下看去,視線裏出現了人的屍骨。
比起上次,橋底又多出不少新的屍體。
荒涼的鴨川河畔,游蕩在這裏的流民宛若無處可去的孤魂野鬼,太陽炫目到刺人眼球,繁茂的蘆葦翻滾出金色的浪潮。
枯萎的草堆裏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窺探的視線像是藏匿在陰影裏的蟲蛇,隐晦地将目光落在行走的路人身上。
扶在刀柄上的手停頓了一下,奈奈停在了飄蕩的蘆葦絮裏,微微側目,目光落到了不遠處的蘆葦蕩裏。
窸窸窣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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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覺到發現之後,藏匿在其中的人急急忙忙地退了回去,窸窣如退回巢穴的蟲豸。
附近的流民基本上都認識奈奈,遠遠地看到那個白衣紅底的小丫頭,就只要要躲得遠遠的,躲不掉也不能招惹。
奈奈今天稍微把巡視的範圍擴大了一點,途中注意到了幾只鬼鬼祟祟的小妖怪,左右不是什麽大威脅,便幹脆裝作沒看到。
有傳聞說,八岐大蛇游走到了京都附近一帶的山脈。
暴風雨來臨之前,天空是寧靜的。
宛若在證實這個傳聞一樣,盤踞在京都附近的妖怪和詛咒安分了不少,集體越好了似的,宛若藏在灌木草叢裏藏匿身影的食草動物,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唯恐動靜太大把獵食者引來。
回到麻倉府邸是封魔時刻的事情了。
風裏帶着還未散去的燥熱,绮麗的雲霞在天邊鋪展開來,隔開雲霞的金輝炫目耀眼。
奈奈進門就聞到了淡淡的焦糊氣息。
趴在屋檐底下納涼的虎斑貓睜開了眼睛,貓眼澄澈清明,沒有半點的迷蒙。
目光在門口停頓了一下,蘆葦似的尾巴晃了兩下,虎斑貓從蒲團上跳下了地板,踩着貓科動物柔軟的肉墊,動作輕盈地跑到了奈奈面前。
奈奈停在了門口,看着那只虎斑貓不緊不慢地走過來,金紅色的霞光落滿了貓咪柔軟的脊背。
好不容易走到了她腳下,毛茸茸的尾巴像是旗幟一樣豎起,虎斑貓繞着人轉了幾個圈兒,在她的腳底蹭了蹭。
“咪。”
輕飄飄的叫喚聲宛若羽毛一樣,矜持柔軟。
奈奈蹲下身,伸手把貓抱了起來,全身上下都散發着懶洋洋氣息的虎斑貓打了個哈欠,趴進了柔軟的狩衣裏,預備開始新一輪的睡眠。
奈奈在虎斑貓的脊背上摸了兩把,果不其然一手的貓毛。
焦糊的氣息在萦繞在麻倉府邸的天空,奈奈循着氣息一路找過去,停在了書房門口,陷進狩衣裏的虎斑貓擡起眼皮,貓爪子在奈奈的狩衣袖子上扒拉了兩下,擡起頭,目光落在了書房緊閉的大門口。
麻倉葉王在裏面。
這裏不是廚房也不是柴房,那麽問題來了,這股只有在燒焦過後才有的味道是怎麽回事?
奈奈嚴肅懷疑書房的主人背着她在裏面放火燒文書。
好家夥,燒文書這種好事,居然不叫她一起。
沒義氣。
小丫頭片子連蹦帶跳地抱着虎斑貓,輕手輕腳地推開了書房的大門,入眼就是浮在空中熄滅的符紙,焚燒過後,留下的灰燼洋洋灑灑地落下了預先準備好的火盆裏。
麻倉葉王擡起頭,臉龐習慣性地帶上溫潤的笑意。
“我也非常想燒掉這些文書。”麻倉葉王溫柔地說。
但事實上他不能。
文書燒多了,飯碗就沒了。
小丫頭的表情穩如老狗,抱着虎斑貓溜達到了麻倉葉王邊上,目光落到了堆滿灰燼的火盆裏。
侍奉朝廷的陰陽寮掌管占蔔、天文、時刻、歷法的觀察與判斷,麻倉葉王除了是宮中皇族禦用的陰陽師之外,還是管理陰陽寮的陰陽頭,精通占蔔、天文、氣象。
最近實在平靜得過分,從他上任開始,京城附近一帶的妖怪和詛咒就極少消停過,最近這幾天齊齊保持了沉默,這翻到叫人不安起來。
“八岐大蛇游走到了京城附近。”奈奈開口。
被她抱在懷裏的虎斑貓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
今天外出巡查的時候,她特地逮了幾只小妖怪,妖怪之間有自己獨特的傳播訊息的方法,并且比人類目前的傳信方式要快得多,所有撞在她手裏的小妖怪都告訴她,八岐大蛇游走到了京城附近一帶的山脈。
“我知道。”麻倉葉王溫和地說,“兩面宿傩也在附近。”
奈奈頓了頓,“這可真是大麻煩。”
“恐怕是沖着八岐大蛇來的。”麻倉葉王說。
庭院裏的池水蕩漾着靡麗的晚霞,晚風格外的沉默。
奈奈抱着虎斑貓在墊子上坐了下來,虎斑貓擡了擡眼皮子,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傳聞裏的兩面宿傩是嗜殺暴戾吞吃人類的惡神,即便在普通人的世界裏,也格外的臭名昭著,一般情況下,不知情的人都會把他當做妖怪詛咒一類的東西。
其實不然,兩面宿傩是人類,天生攜帶詛咒降生的人類,四手四眼,生來強悍的體魄完全不是普通術師能媲美的。
麻倉葉王還沒有成名的時候,兩面宿傩的臭名已經傳遍了五湖四海。
關于他的來歷,傳聞裏的版本不一,這些版本給出的答案一個比一個恐怖,但是沒有人能對他的來歷給出确切的解釋。
大概距今差不多六十年的時間裏,兩面宿傩游走到了京城,抱着自己的目的在京城停留了一段時間,離開之前大鬧了一場,據說是當時的陰陽師和咒術師難得聯合起來,一同圍剿這個臭名昭著的詛咒之王,結果十分慘淡。
壓倒式的勝出,血流成河的結果。
泥土被染成紅色,散發着濃郁的鐵鏽味,被丢棄的屍體堆積如山。
據說他帶走了某個孩子之後就離開了。
時間過去了差不多六十年,天皇更換了三代,年輕一代的術對這件事情只曉得并不多,在這個人群壽命不到三十歲的年代,老一輩的術師還活着的寥寥無幾,即便是飽嘗了人生數十年的風風雨雨,提到那件事情免不了滿臉菜色。
似乎對平安京失去了興趣,将近六十年的時間裏,兩面宿傩沒有再到訪平安京,最近卻溜達到了附近,再加上出現在附近的八岐大蛇。
奈奈砸吧了兩下嘴巴,她這幾年見了不少變态,如此變态的變态,兩面宿傩肯定是個變态中的變态,變态的腦回路是沒法琢磨的,但姑且能确定,他是沖着八岐大蛇來的。
而且——
抱着貓的小丫頭片子的目光突然變了,看着麻倉葉王的目光帶着憐憫。
麻倉葉王的眉頭抽動了一下,“你是變态嗎?”
再次說明一下,能琢磨出變态的心思的人只有變态,這姑娘才多大?
小丫頭片子板着一張臉拒絕承認自己是個變态。
麻倉葉王摸摸小姑娘的發頂,宛若在看一個智障兒童,“跟你想得差不多。”
“和八岐大蛇打完之後,保不齊他會奔着平安京來。”麻倉葉王說。
好鬥嗜殺,靠流血來滿足自己的欲望,敵人的血,自己的血,遵從本能,厮殺到厭倦為止,否則他是不會停手的。
獵物只有夠強,才能得到滿意的厮殺,流出的血液才能足夠甘甜。
“下一個目标,估計會是我。”大陰陽師笑着開口。
奈奈撇了撇嘴,“……”
假期又沒了,兩個攪屎棍子。
“攪屎棍子是說我嗎?”麻倉葉王溫和地說,話裏卻莫名帶了點涼飕飕的感覺。
“我說的是兩面宿傩和八岐大蛇。”奈奈板着一張臉,表情嚴肅地否認。
麻倉葉王微笑微笑再微笑。
“話說回來,咒術師最近也有動靜了。”麻倉葉王面不改色地露出溫潤的笑容。
最近這段時間,咒術界的部分高層似乎過分關注兩面宿傩了,以那些老頭子的行事作風,絕對不是會本着為民除害的心思行動的人,卻把人力物力都放在兩面宿傩身上,委實反常了一點。
奈奈:“……”
死去的文書在攻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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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奈奈和麻倉葉王都沒有睡覺,一個在書房裏代批文書,另外一個在書房裏撸貓。
補充說明一下,撸貓的人是麻倉葉王,代批文書的人是奈奈。
奈奈:“……”
……淦。
夜風仿佛是死去了一般保持沉靜,喜歡在夜晚發出歇斯底裏的啼鳴的蟲也詭異地保持了安靜。
白日裏的燥熱似乎還未散去,夜晚的天空彌漫着一股詭谲的寂靜。
烏雲在天空鋪排開來,斂去圓月與星光,平安京棋盤似的街道黝黑空蕩,遠方的比叡山籠罩在一片漆黑的夜色裏。
仿佛是在證實麻倉葉王的話,午夜的時候,盤踞在京城周圍的山脈中,不詳的氣息一瞬間暴漲,暴戾如地獄咆哮的惡鬼,明珠般的京城顫抖起來,恍若一個驚恐的巨人。
緊接着就是歇斯底裏的哀嚎聲,水波一樣回蕩在無窮無盡的黑夜裏。
奈奈手裏的毛筆崴了一下,文書上留下了一道難看的墨跡。
撸貓的麻倉葉王動作穩如老狗,趴在麻倉葉王懷裏的虎斑貓打了個哈欠,撸貓的撸貓,打瞌睡的打瞌睡,批文書的批文書,對比有多慘烈,人就有多悲憤。
風再次流動起來,黑色的山體裏傳來某種濃郁的腥臭味,大地發出震耳欲聾的悲鳴,天和地仿佛都要傾倒下來,不詳的氣息籠罩在遠方的群山裏,睡夢裏的貴族被驚醒,察覺到不妙之後,瑟瑟發抖地擠作一團。
撼動天地一樣的巨響知道天光蒙蒙亮起後才停止,浮在大氣上的雲層翻出魚鱗般的波紋,柔和的陽光落滿了平安京的大街小巷。
緊緊閉合的門戶被小心翼翼地打開,察覺到已經是白天了之後,人們才小心地走出家門。
早朝結束之後,麻倉葉王毫不意外地被人圍住了,七嘴八舌,問題一個勁地往大陰陽師腦袋上砸,一個個驚慌的貴族恨不得搬進麻倉家的府邸,跟麻倉葉王綁定在一起。
麻倉葉王謝絕了他們的好意,表示近期他會在皇宮設置抵擋妖怪和詛咒的結界。
大殿裏惴惴不安的公卿終于覺得安心了一點,一個個擠到了麻倉葉王面前,臉上堆滿了讨好的笑。
“這實在太好了。”
“京城內有麻倉大人在,這真是萬幸啊。”
“麻倉大人,請您務必要守護好平安京。”
麻倉葉王面不改色地微笑,臉上的笑意溫潤,明明在笑,卻仿佛置身事外一樣,臉上的笑容宛若提前雕刻好戴上的面具,事不關己,可是如果奈奈在這裏,八成會一臉嫌棄地告訴他,他笑得真難看。
早朝結束過後,麻倉葉王地回到了麻倉府邸,奈奈不在家,這個時候大概率還在陰陽寮,進門股宗就晃着尾巴蹭到了他的橋底。
麻倉葉王蹲下身,摸了摸虎斑貓毛茸茸的腦袋,溫和地開口,“我要出去一趟。”
他打算出城,離開一段時間,以免兩面宿傩直接空降到平安京裏。
他倒是不怕兩面宿傩,不過這裏有他的府邸,府邸裏還有他的貓和小姑娘,這裏聚集了太多的普通人,留在這裏只會束手束腳,一旦他倆打起來,損毀面積起碼要比數十年前的多出一倍。
“咪。”股宗歪了歪腦袋。
“很快就回來。”麻倉葉王微笑着開口,“你要好好看家。”
虎斑貓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蹭了蹭大陰陽師的手心。
大陰陽師的動作突然一頓,轉過頭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小丫頭。
“不帶我的話,我自己翹班找過去。”站在門口的小姑娘說。
濃蔭下,微卷的落葉打着卷兒落下,一路飄飄忽忽到了池水中,宛若一葉扁舟一樣,蕩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那你就要被扣掉俸祿了。”麻倉葉王笑着說。
奈奈撇了撇嘴。
正午時分,懸在頭頂的太陽迸發出刺目的白光,被炙烤出的熱浪席卷了平安京的大街小巷。
麻倉葉王去了陰陽寮,簡單交代了事情過後,就帶着小丫頭和式神偷偷摸摸出了平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