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災
人災
麻倉葉王認定了自己撿回來沒幾天的小家夥能幫上自己的忙。
奈奈打心裏覺得這個家夥不靠譜,她還是個小孩子,就像股宗只是一只小貓咪,小孩子和小貓咪都是需要呵護的弱小生物,也只有像麻倉葉王這種心大又會壓榨人的糟糕大人才會讓她一個小孩子去工作。
快把自己埋在公文裏的麻倉葉王捏着卷軸的手頓了頓,擡起頭來,看着抱着小貓咪的柔弱小姑娘,笑得眉眼彎彎,“會把一個成年人踹進河裏不是一個柔弱的小姑娘會幹的事情。”
小姑娘摸了摸虎斑貓的下巴,“會讓小孩子出去工作的大人也不是合格的大人。”
半斤八兩的吐槽過後,麻倉葉王丢下了手裏的公文,起身到旁邊的書架上翻翻找找,從成堆的卷軸和書卷裏抽出了一疊書稿。
麻倉葉王拿着手裏的書稿,把零七八落堆在桌子上的撥開,攤開的卷軸咕嚕咕嚕地滾了兩圈,滾下了桌沿,噼裏啪啦地落在木質的地板上。
麻倉葉王毫不在意地在桌子後的蒲團上坐了下來,一手攤開書稿,一手招呼抱着貓咪的小姑娘過來。
奈奈抱着懷裏的虎斑貓,噔噔噔地跑過去,書稿的字跡新舊不一,有幾張上的墨跡還是新的,似乎是最近才撰寫的。
這是麻倉葉王的手記。
起初只是無聊為了消遣時間,也不是所有的時間都像現在這樣忙碌,閑暇的時間,總需要做些事情來派遣一下寂寞,作為平安京的大陰陽師,麻倉葉王在陰陽術上的造詣高深,精通五行之術和占蔔,研究陰陽術久了,也就有了自己的見解,并且在曾經的術式基礎上研究出新的術式,原本只是随時寫在紙張上的東西,最後越寫越多,整理過後,就成了現在的這本手記。
雖然說只是麻倉葉王随手寫的東西,在他本人的眼裏價值泛泛,但是在同行人眼中,這玩意兒的地位就等于是武林秘籍。
“雖然還不完整,但是你湊合着用吧。”麻倉葉王随手翻了幾頁,滿意了,轉手把武林秘籍塞到了奈奈手裏。
奈奈:“……我只是個小孩子。”
麻倉葉王笑得眉眼彎彎,“奈奈,幹咱們這行的,可以不講武德,但是說話要講良心。”
說這話你良心不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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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奈:“……”
你有這玩意兒嗎?而且她什麽時候說要跟你一起幹了?
良心不會痛的麻倉葉王心忒大的把自己的手記《超·占事略決》塞給奈奈之後,繼續把自己埋進了公文堆裏。
日暮時分,赤色的夕陽漫上了庭院的白沙,池水蘊着紅霞,魚尾點出一圈一圈漣漪。
占據面積廣闊的府邸空蕩蕩的,打掃庭院的式神留下三三倆倆的影子。
結束了一天社畜生活的麻倉葉王終于走出了書房,往偏殿裏走去,老遠就聽到麻倉葉王的腳步聲的股宗噠噠噠地跑到面前迎接。
麻倉葉王蹲下身,把虎斑貓抱抱起來放在手臂上,擡眼就看到站在屋檐底下的小姑娘,鴉色的頭發落滿了金紅色的晖光。
麻倉葉王眯了眯眼睛,燦爛的晚霞落進了帶笑的眼尾,“太陽要落山了。”
天空鋪滿了絢爛流麗的晚霞,傍晚的風裹挾的夏季的燥熱,也許是這座宅邸太過寂靜,彌漫在空氣裏的蟲鳴格外的聒噪。
“有聽到什麽聲音嗎?”麻倉葉王的眉眼依舊含笑。
“很吵。”奈奈皺了皺眉頭,“平安京裏都很吵。”
尤其是鴨川西岸和南岸,河水枯竭的地方。
“我會給你設置一個結界。”麻倉葉王溫柔地撫摸着股宗毛茸茸的腦袋,虎斑貓在雲朵似的衣袖裏呼嚕呼嚕打起了盹,“最近京城周圍不太平。”
小姑娘的眉頭動了動,“那你呢?”
——那你呢?
麻倉葉王頓了頓,連撸貓的手都停頓了一下。
趴在他懷裏的虎斑貓察覺到主人變化的情緒,疑惑地擡起頭,主人眼裏一閃而過的異樣情緒映入了貓眼之中。
“我沒問題。”笑容仿佛從來沒有變過。
“沒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
站在屋檐底下的小姑娘歪了歪腦袋,看着比她高太多的大陰陽師,可是麻倉葉王只是在笑,仿佛并沒有把她的話當回事。
赤紅色的夕陽沉入了山間,潮水般的陰影吞沒了最後一絲白晝。
次日一大早,天沒亮就去上早朝的麻倉葉王還沒有回來,清晨柔軟的朝晖落滿了障子門。
不緊不慢地洗漱,在式神的幫助下套上預先準備好的狩衣,簡單地解決早飯之後,慢悠悠地走到了門口,迎面碰上了早朝回來的麻倉葉王。
麻倉葉王若無其事地笑了笑,“走吧。”
奈奈點點頭。
被兩個人丢在家裏看家的股宗很不滿意,豎起旗幟一樣的尾巴,圍着麻倉葉王一圈一圈地繞着。
麻倉葉王蹲下身來,摸了摸股宗的腦袋,溫和地說:“看家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只能交給你了。”
被主人委以重任的小貓咪不轉圈圈了,表示自己會好好地看家。
垂着禦簾的牛車車軸轉動起來,碾過平整的路面,片刻之後就消失在了拐角處。
奈奈坐在麻倉葉王對面,牛車的車廂裏一晃一晃的,垂在窗邊的禦簾也跟着搖曳晃蕩。
這是入住麻倉葉王的府邸之後,奈奈第一次出門。
“以後的出門次數會變多的。”麻倉葉王笑了笑,“畢竟你說過要幫我的忙呀。”
車輪似乎是碾過了什麽東西,車廂晃動了一下之後,繼續晃悠悠地向前。
“你經常會接到這樣的委托嗎?”奈奈問。
“很多。”麻倉葉王坐在晃晃悠悠的車廂裏,穩如泰山,“但是做不做取決于我。”
貴族的忌諱很多,上至朝政下至雞毛蒜皮的小事,尤其是在鬼神運勢這方面,遇到這種事情,第一個念頭怕是要請神問佛,這個時候,難免會想到陰陽師和咒術師,尤其是這方面的專家麻倉葉王。
雞毛蒜皮的小事大部分時候都會回絕,但是這次卻意外地接下了委托。
原因是閑聊之中,有人向天皇陛下提了一嘴,天皇陛下也随意向麻倉葉王提了一嘴。這随意的兩嘴,後果就是麻倉葉王不得不外出工作,恰好想到了最近家裏總是撸他貓的小姑娘——免費的勞動力來了。
正好,小姑娘也需要一切經驗。
麻倉葉王索性沒有推脫。
這次要去的地方是朝廷世襲貴族産屋敷家的府邸,産屋敷家的家主從前幾代的天皇以前就開始在朝廷擔任要職,現任的産屋敷家主擔任弁官局,負責處理太政官內的一切公文,非學問出衆者不能當此職。
現任的産屋敷家主精通漢學,身居要職,頗得天皇陛下器重,姻親也是在朝廷裏具有一定話語權的貴族,他的長子聰明伶俐,博古通今,甚至得到過天皇陛下的贊譽,這非常好,唯一一處不好的是,因為先天不足,長子一只是泡在藥罐子裏的病秧子,雖然活過了元服之禮,可是幾乎被所有人認為活不過十八歲。
京城貴族的夫妻大多數都是分居,母親生下的孩子一般都會養在母家。此前産屋敷家主的長子一直被養在自己的母家,直到幾天前,才被父親接過來,本人也沒有異議,原因是麻倉葉王。
牛車停在一座非常氣派的宅邸前,得知麻倉葉王要親自光臨自己的府邸,這位弁官局大人親自出來迎接,對方看起來是非常溫和的人,在看到小小只的小姑娘跟着麻倉葉王一同走下牛車的時候,目光頓了頓,似乎因為對方帶了個孩子,他的态度看起來更溫和了。
大廳裏萦繞着淡淡的熏香味,不會太過濃郁,也不會寡淡,一切剛剛好。
東道主事先差遣仆人準備了茶水和點心,因為麻倉葉王帶了個小孩子,又差人去多準備了些小孩子喜歡的甜口糕點。
麻倉葉王的笑容依舊不變,淡淡的,嘴角的弧度好像是被人提前鑿刻好的面具。
奈奈原本的打算就是當個工具人,既然說要幫忙了,再推三阻四的也就沒有什麽意義了,她就打算當個老實的工具人,待會兒,麻倉葉王讓她幹什麽她就幹什麽,就算是叫她把産屋敷家主打一頓,她也能面不改色的地撸袖子上手。
“這位是……?”沉迷糕點的幹飯人奈奈察覺到有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的時候,擡起了頭,嘴角還挂着糕點的殘渣。
聊天就聊天,叫我幹嘛?
小姑娘動了兩下腮幫子,當着兩個人成年人的面,面不改色地吞下了嘴裏的食物。
麻倉葉王他還是笑,他的表情仿佛從未變化過,只是嘴角上的弧度生動了很多。
這位弁官局大人看着傳聞中無所不能的大陰陽師伸手給矮矮小小的小姑娘擦幹淨了嘴角,臉上的笑容都莫名溫柔了很多。
“這是今天的主角。”麻倉葉王笑得眉眼彎彎,“這次的事情,就要仰仗她了。”
奈奈:?
小姑娘瞬間明白了,這家夥從頭到尾都盤算着把事情扔給她,自己負責喝茶吃瓜。
把事情推給小孩子就算了,為什麽在場的兩個人都會放下心來把事情交給一個小孩子?你們這些大人靠譜嗎?
把事情幹脆利落扔給她的麻倉葉王真的留在大廳裏陪主人唠嗑了,被侍女帶着,跨出門檻的時候,她回頭,發現麻倉葉王朝她揮揮手,意思是讓她加油,好好幹。
産屋敷宅邸的占地面積比麻倉葉王的府邸還要大,麻倉葉王的府邸是他自己選的,精通占蔔的大陰陽師自然精通風水學,知道如何挑一個自己心儀的居住所,所有人都以為他會選個風水寶地,結果這人轉身就選了整個平安京鬧鬼鬧得最厲害的地址,托麻倉葉王的福,那一帶成了整個平安京最平靜的地方。
産屋敷家的府邸比麻倉葉王的府邸大,也比麻倉葉王的府邸要來的精致奢華得多,朱紅色的長廊緩緩繞繞,空氣裏彌漫着喧嚣的蟬鳴。
也比麻倉葉王的府邸要鬧騰。
目光落到在角落裏叽叽喳喳的侍女,奈奈面無表情地繼續走。
跨進庭院的門就聞到了淡淡的藥味,越往裏走,藥味就越濃郁,盛夏時期的蟬鳴格外的喧嚣,熏香的味道與苦澀的藥味混在一起。
奈奈看到了打落在地上,碾進泥土的花朵。
夏季的櫻花樹綴滿了蔥翠繁茂的枝葉,朱紅色的浮橋跨過池塘,金色的陽光落進了瓦片的縫隙裏。
樹影在晃動,從圍牆上一路滑下。
奈奈聞到了那股藥味,藥味的源頭是一個年輕人,處于人類的一生中最活潑有力的時間,卻衰弱得比任何一個老人都要無力和脆弱。
老遠她就聽到了他的咳嗽聲。
侍女想要為他拍背順氣,卻被他一巴掌拍開。
“出去!”簡簡單單的咳嗽而已,卻好似花費了他畢生的力氣。
又是一連串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她就站在門口,聽着他咳,她打算等他咳完了她再進去,卻不想,對方擡頭就看到了她。
“你是誰?”對方的咳嗽奇跡般地止住了,而後繼續咳。
奈奈覺得他在這麽繼續咳下去,會把肺咳出來。
帶她來的侍女告知了病弱的主人她的身份和來意,在起初的聽到麻倉葉王之後,對方的眼裏閃過一絲欣喜,而後在知道麻倉葉王沒有來的意思,而是把事情都交給了一個半大的小姑娘之後,那是欣喜就湮滅在了惱怒和憤怒之中。
面帶笑意的背後,藏着是怒氣。
額角的青筋暴起,對方咬牙切齒,擡手想要把侍女扯到面前來,卻差點摔倒在地,在他身邊侍奉的幾個侍女頓時慌亂起來。
劇烈的咳嗽聲炸響在房間裏,白色的被褥染上了星星點點的紅。
她站在兵荒馬亂的和室裏,因為病身體戰栗不止的年輕人,空氣裏的咳嗽聲此收彼斂,烏黑微卷的長發糾纏在被褥上,紅梅色的眼睛猙獰宛若野獸,瑟瑟發抖不敢上前的侍女,眼裏倒映出挂在屋頂上的東西。
原來這就是麻倉葉王說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