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午後
午後
牛車的車轱辘嘎吱嘎吱地碾過地面,低垂的禦簾搖搖晃晃,盛夏的陽光灼熱,藏匿在蔥茏枝葉間的夏蟬的嘶鳴翻滾。
最後一聲嘎吱落下之後,牛車停在了大門前,麻倉葉王掀開掩在車門前的禦簾,小姑娘跟着他一起下了車,兩個侍從并未跟着他一起進去,原地行李之後,轉身離開。
奈奈看着兩個人的背影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處,擡頭看向一身狩衣的麻倉葉王,“你是不是養了貓?”
麻倉葉王溫和地笑了笑,“他叫股宗。”
“你可能會跟他合得來。”麻倉葉王說。
她跟着麻倉葉王走了進去,麻倉葉王的府邸占據面積很大,門口的屋檐底下懸挂着夜晚照明用的燈籠,白日裏用不着點火,熄火的燈籠安安靜靜地吊在屋檐下,紅色的長穗在燥熱的空氣裏搖曳。
府邸很大,卻沒有幾個人。
麻倉葉王想要清淨一些,他能聽到看到的東西太多,人一多起來就跟身處鬧市一樣不得安寧,所以府邸裏大多都是他的式神,掃地的、做飯的、打理盆景的,都是式神,她沒看到一個人。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她先是看到了一只貓,一只瘦骨嶙峋的虎斑貓,身上的毛毛卻是幹幹淨淨的,明顯地有被精心照料過,虎斑貓的目光四下追尋,沒幾下就鎖定了門口。
小小的貓咪踩着柔軟的肉墊,豎起的尾巴宛若一面小旗幟,一路無聲地走到麻倉葉王面前,繞着他轉了幾圈之後,蹲下來,看着他輕輕地發出一聲細裏細氣的‘咪’。
麻倉葉王的表情柔和了下來,比他面對人的時候還要溫和很多,大陰陽師俯身把瘦小的虎斑貓抱了起來,動作輕柔地摸了幾下虎斑貓柔軟的脊背。
虎斑貓小小一只,麻倉葉王的狩衣寬大,純白宛若天上漂浮的雲霧,虎斑貓像是陷進了一片柔軟的雲霧裏一樣。
麻倉葉王撓了幾下虎斑貓的下巴,動作老撸貓人了,懷裏的虎斑貓被他撸得舒服,呼嚕呼嚕打起了舒服的呼嚕聲,他笑眯眯地看向同樣身上沒幾兩肉的小姑娘,“剛見面的時候我就想說了,你和股宗很像。”
小小一只,獨自一個人游蕩在世間,仿徨如幽靈。
被他抱在話裏的虎斑貓耷拉着眼皮子,細裏細氣地發出一聲‘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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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留下來嗎?”他的嘴角噙着笑。
反正你也沒地方可以去。
奈奈癱着一張臉,對方的笑容不變,內心卻說着失禮的話。
“你寂寞嗎?”奈奈說。
“我有貓。”對方打死不承認,厚着臉皮跟她炫耀他的貓股宗,“有貓的人不會寂寞。”
失禮不失禮的,對他們這種人似乎已經沒有了意義,倒不如坦誠一點,不過事關面子,偶爾還是得嘴硬一下。
奈奈看着笑得眉眼彎彎的大陰陽師。
她想了想,而後慢吞吞地開口,“那就請多多關照了。”
如麻倉葉王所言,她現在的确沒有地方可以去。
麻倉葉王的眉眼彎得更深了,顯然心情很不錯。
長德元年(995年),麻倉葉王的府邸多了一只貓和一個小姑娘,他給貓取名叫做股宗,小姑娘說自己叫做奈奈。
貓是特別的貓,小姑娘也是特別的小姑娘,整個麻倉府邸,除了麻倉葉王之外,就她一個人,這樣一想,這個小姑娘就更加特殊了。
奈奈發現股宗全身上下都沒幾兩肉,身上的毛毛也有些發黃。麻倉葉王在同一個夏天撿到了他們兩個,她是在出雲境內撿到的,股宗則是在橫貫京都的鴨川的河畔撿到的。
式神侍女給她找來了換洗的衣服,她拿着衣服進浴室洗澡的時候,發現自己人居然還沒有浴桶高,她踮着腳尖一看,滿滿一桶水,就這麽下去得淹死。
小姑娘站在浴桶前,陷入了沉默,直到侍女模樣的式神走進來,問她需不需要幫忙,葉王大人說她需要幫忙。
她沉默了一下,眼睜睜地看着式神拿着木勺,舀走了半桶水,眼看着就要上手扒她衣服,奈奈及時制止了她。
式神侍女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而後還是給她搬來了個凳子。
她确認了,那家夥是在捉弄他。
偏殿裏撸貓的大陰陽師打了個噴嚏。
偏殿裏煙霧缭繞,盛夏的蟬鳴沸騰不休。
一個人一只貓,兩個蒲團,貓咪規規矩矩地團成一個毛團子趴在蒲團上,小姑娘端端正正地坐好,洗幹淨之後,頭發和衣服上散發着皂角的味道,虎斑貓虎着一張臉,小姑娘癱着一張臉,麻倉葉王怎麽看這一人一貓都很像。
庭院裏的蟬鳴還在喧嚣,柔軟的白沙鋪展開來,朱紅色的浮橋底下,流水潺潺而過。
侍女在她面前擺上了紅漆的食臺,食臺上有湯有腌菜,米飯滿滿一碗,侍女下去之後,複歸,這次她帶了一個飯桶上來,滿滿一個飯桶的米飯,飯桶不大不小,裏面的米飯一顆顆晶瑩剔透。
奈奈:???
人再怎麽樣,吃飯也不用桶。
小姑娘擡眼就看到麻倉葉王似笑非笑的表情,對方動了動嘴唇,“管夠。”
人再這麽樣,吃飯也不用桶,但是你需要。
小姑娘面無表情地抄起了筷子,虎斑貓‘咪’一聲,張嘴咬下一小截侍女給他準備的魚幹。
單論飯量,他撿回來的小家夥是他見過的最強的,饑荒的災民都不一定有她能吃。
吃飽之後,一人一貓面前的餐具裏光溜溜的,光潔的表面甚至能映出人的臉來,旁邊放置的木桶已經空了,麻倉葉王看了看瘦骨嶙峋的虎斑貓,又看了看沒幾兩肉的小家夥,饒是知道結局會如此,他也忍不住要吃驚。
小姑娘先不說,自打他養了貓之後,股宗就沒有再缺過吃的,他現在可以肯定了,這兩個不是因為缺乏食物不長肉,根本就是你倆是吃不胖的類型。
一人一貓同時打了個飽嗝。
兩個食量驚人的家夥對視了一眼,貓咪細長的瞳孔對上了奈奈白布纏繞住的眼部,透過白布,兩雙眼睛的目光交彙了,兩個家夥建立起了詭異的友誼,連建立友誼的方式也是奇奇怪怪的。
午飯過後,麻倉葉王坐在蒲團上,自己喝着茶,式神侍女将餐具食臺扯了下去,一人一貓直接躺平在了地板上。
“能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嗎?”麻倉葉王放下了茶杯,突然開口。
奈奈抱着虎斑貓從地上爬起來,坐到了蒲團上,平時除了麻倉葉王之外,誰都不鳥的股宗居然任由她抱着,小小的貓尾巴一饒一繞地繞着圈兒。
股宗并不排斥她,即使他曾經是只野貓,當過野貓的貓,比普通的家貓還要排斥人類,會這麽被她抱着,興許是因為她和他是一樣的,都是被麻倉葉王撿回來的。
“你看吧。”奈奈抱着貓,噔噔噔地跑到他面前,松開了眼部的繃帶。
麻倉葉王耐心地揭開了她眼部的繃帶,白色的繃帶一圈一圈,松松垮垮地繞在她脖子上,看到那雙眼睛之後,麻倉葉王的動作詭異地一頓,片刻之後,把繃帶給她纏了回去,還打上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不要随便給人看你的眼睛。”麻倉葉王說。
“為什麽?”抱着貓的小姑娘歪了歪腦袋。
“咪。”被她抱着的貓也歪了歪腦袋。
麻倉葉王笑了笑,沒有說話,奈奈卻知道了他要告訴她什麽。
——因為會有很多麻煩,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多的麻煩。
麻煩的人,麻煩的事情。
“你不喜歡麻煩吧。”麻倉葉王意味深長地說。
“不喜歡。”奈奈說,“那我不給別人看了。”
麻倉葉王彎了彎眼睛。
盛夏之時的平安京熱得跟蒸籠似的,蓬勃的熱浪翻滾,枝頭的綠葉耷拉着腦袋,鋪天蓋地的蟬聲淹沒了街道。
麻倉葉王最近很忙,災荒時期,他總是很忙。天沒亮就要起床,進宮上早朝,早朝結束之後,還要去陰陽寮。
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下雨,京城周圍許多地區的收成匮乏,好些地區都陷入了糧食不足的境地,糧食不足就會引起災荒,災荒裏誕生出來的鬼怪成倍增長,于是麻倉葉王變得更忙了。
貓咪平均每日的睡眠時間在12~14個小時,股宗一天過半的時間都趴在式神侍女給他準備的蒲團上。
盛夏的午後,蒲團上趴着午睡的股宗抖了抖耳朵,睜開眼睛就看到趴在另一個蒲團上睡着的兩腳獸,蒲團顯然比她大多了,就算是大半個身體扒拉到上面也只能占據一半的面積。
虎斑貓的尾巴甩了甩,跳下蒲團,繞着麻倉葉王帶回來的兩腳獸轉了個圈兒,跳到了另外半個蒲團上,打了個哈欠,挨着奈奈的臉,眼睛眯成了兩條細長的縫隙,柔軟的毛毛随着呼吸起伏。
于是奈奈在一片悶熱裏醒來就被股宗厚實的毛毛糊了一臉,她從蒲團上爬起來,股宗也恰好睡醒了,瘦削的貓咪弓着脊背,伸長四肢伸了個攔腰。
一人一貓在靜悄悄的偏殿裏待了好久,細長瞳孔的貓眼和繃帶纏繞的眼睛對視了好一會兒,好一會兒奈奈才開口問股宗,“你看到葉王了嗎?”
股宗擡了擡眼皮,嚴肅的小貓咪‘咪’了一聲。
奈奈:“我也沒看到。”
“咪。”
“式神小姐和式神先生們說他天沒亮就去上早朝了。”奈奈又說。
“咪。”
“那我帶你去找他。”奈奈說。
怎麽看她這麽長時間在葉王家都是白吃白喝,主人天沒亮就去上早朝了,她卻抱着人家的貓睡到了日上三竿。
這不行。
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在叫她,聲音起初像是晃晃悠悠的風筝線,最後清楚地呈現在腦海裏。
奈奈從地上爬起來,抱起趴在蒲團上的股宗,跨過門檻,順着聲音跑了出去,她抱着貓停在了麻倉葉王的書房門口,書房是不能随便進去的地方,尤其是麻倉葉王這種大人物的地方。
擡起的腳懸在門檻上,半晌她收回了腳,被她抱在懷裏的股宗疑惑地‘咪’了一聲。
“我能進去嗎?”她問股宗。
股宗擡了擡眼皮,‘咪’了一聲,表示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這個家裏就沒有他不能進去的地方。虎斑貓從她懷裏跳了下去,軟綿綿的肉墊着地的時候,發出輕微的聲響,後腿發力一躍,虎斑貓跳過了門檻。
大搖大擺走進書房的虎斑貓只留了一個屁股給她,奈奈想都沒想,跟着神氣的小貓咪跑進了書房,進去就看到快要被文書淹掉的麻倉葉王。
虎斑貓一路走到了麻倉葉王身邊,伸了個懶腰,趴在了垂在地面上的狩衣衣角上,又雙叒叕打起了呼嚕,麻倉葉王擡手摸了摸虎斑貓的柔軟的脊背。
他看向站在門口的奈奈,“有空嗎?”
她想說沒空,看到這些文書,她莫名其妙想起了某些白花花的紙張,還有被那些紙張支配的恐懼,能控制住兩條腿不要跑就是極限了。
“幫我個忙。”麻倉葉王在她即将開口的瞬間說。
她看着麻倉葉王彎彎的眉眼。
——幫個忙。
除去早朝和去陰陽寮的時間,麻倉葉王在書房裏連續肝了好幾天,連續在書房裏窩了好幾天的大陰陽師快被滿屋子文書淹掉了。
股宗在窗臺上打瞌睡,奈奈跟着麻倉葉王整理文書,文書裏的東西很多都是她看不懂的,随口一問的時候,麻倉葉王還真的耐心跟她講解起來的了,其中飽含着不少的禁術。
普通人不會給小孩子随便看禁術,普通人也不會給小孩子講解禁術,但是奈奈不是普通小孩子,麻倉葉王也不是普通人,于是他們認真地講解起來。
“最近很忙。”麻倉葉王嘆了一口氣,卷好了手裏的卷軸。
所以——
“要不要來幫忙?”麻倉葉王笑眯眯地說。
奈奈癱着一張臉看着他,下意識地開口,“我能拒絕嗎?”
當然拒絕不了。
“不能。”麻倉葉王說,他擡手點在了她的額頭上,“你這雙眼睛太麻煩了,如果不早點學會用它,別說那些麻煩的人和事情找上門的時候解決不了,你自己的腦子就可能先燒壞了。”
所以當然拒絕不了。
奈奈撇撇嘴,本就沒有想要拒絕的意思,只是下意識地想要跟他對着幹一下,誰讓他老是笑。
“你今天遇到不高興的事情了。”奈奈說。
麻倉葉王頓了頓,嘴角又要上揚,卻被跑過來的小家夥揪住了臉頰,席地而坐的時候,身高恰好和奈奈差不多,即使是矮冬瓜也能輕而易舉地揪住他的臉。
“你可以兇一點。”奈奈說,“總是笑,笑得難看死了。”
攥着卷軸的手頓了頓。
趴在窗臺上的貓咪還在打着盹兒,風輕輕滑過,窗外濃密的樹叢婆娑作響。
半睡半醒的虎斑貓發出一聲細裏細氣的‘咪’。
麻倉葉王回過神來,奈奈又揪了揪他的臉蛋。
寬大的衣袖直接罩到了她的腦袋上,麻倉葉王擡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嘴角又上揚起來。
“那明天就開始吧。”大陰陽師笑眯眯地說,“不能和股宗一起睡到日上三竿了,記得早起。”
奈奈表情一僵,眼皮子耷拉下來,就很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