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早春多雨。
謝見君下學回來時, 飄起了零星的小雨滴,淅淅瀝瀝的,砸落在泥地的小水窪裏, 濺起一朵朵水花。
好在早上走時, 雲胡讓他帶了把傘, 現下不至于将書冊淋濕, 他擎着雨傘, 步履匆匆地同許褚家出來, 沒着急回家,而是拐了個彎,摸去了陳嬸子那兒。
昨日他提着鐮刀下地鋤草時,碰着陳嬸子家的二小子大樹,大樹說他娘前些時日孵出的鴨苗如今出欄了, 叫他早些去家裏挑。
來時,陳嬸子正在忙着給院子搭雨蓬。
“嬸子, 我過來挑小雛鴨。”謝見君輕扣了扣門扉, 揚聲道。
“哎, 來了來了~”聽着動靜, 陳嬸子乍一擡眸往院門口瞧,見着是謝見君,連忙應聲将他迎進門來。
“今個兒下雨,我把它們都擱在柴房裏了, 你聽聽,這會兒還叫得歡生着呢,吵得大樹他爹睡午覺還鬧挺...”, 陳嬸子引着謝見君往柴房裏去。
一推開柴房門,果不然聽着叽叽嘎嘎的動靜, 湊近一看,幹松的細絨草窩裏,幾只小雛鴨挺着小胸脯,拍打着翅膀,走起路來一搖一擺,憨頭憨腦的,瞧着就喜人。
“孵出來有半拉月了,就數這茬仔鴨長得結實,吃的也多。”陳嬸子一提起自己的喂養的鴨子,話就多了起來,拉着謝見君好一通閑唠,得意的笑意浮上眉梢。
“那都是嬸子您舍得花心思,又喂養得仔細,這小雛鴨才長得這般精神。”謝見君不緊不慢地贊許道,蹲下身捋了捋小雛鴨背後的絨毛,軟軟和和的,雲胡定然喜歡。
“瞧瞧,到底還是你們這些讀書人會說話。”陳嬸子笑得合不攏嘴,指着其中幾只個頭稍大些,身形也更健壯的仔鴨,同謝見君囑咐起來,“這幾只模樣都還不錯,你且放心帶回去,同雲胡說,趕上有啥不會的不懂的,甭個害怕,只管過來問我就是。”
“行,麻煩嬸子了。”謝見君應得爽快。雲胡平日裏常呆在家裏不怎出門,有這幾只活潑的小雛鴨,也能給他解解閑悶。
天陰沉得厲害,隐隐有下大雨的趨勢,從陳嬸子家出來,謝見君一刻也沒敢耽擱,馬不停蹄地往家裏趕。
臨着走近,瞧着雲胡站在院門口,往他平日裏回來的方向張望,他沒打傘,這會兒肩膀處都沾染了潮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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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快走幾步,将手裏的傘歪倒雲胡身側,擋住了飄下來的雨滴,“出門怎麽不帶傘,這要淋濕了,一準又得生病。”,語氣裏帶上了嗔怪,細聽還有點點不易察覺的焦急。
“我、我剛出來、你、你一直沒回、”雲胡小聲替自己辯駁道,他在家等了許久,都沒聽着院門拉動的聲音,就連下雨沒得出門玩的滿崽都跟着念叨他家阿兄怎麽還不回,這才想着出來瞧瞧,別是謝見君被什麽事兒絆住腳了。
“我沒事,只是今日去了個地方。”謝見君聲音緩和下來,一手擎着傘,一手推開院門,掩着雲胡往屋裏走。
雲胡隐約聽着謝見君身後的背簍裏有清脆的“嘎嘎”叫聲,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連步伐都慢了下來。
謝見君索性沒進門,站在屋檐下,卸下來背了一路的竹簍子,揭開蓋着的細絨草,漏出六只巴掌大小的小雛鴨。
小雛鴨脖子一圈灰白絨毛,眼眸又圓又亮,扁平的小嘴一張一合,嘎嘎嘎叫的靈動。謝見君将它們從竹簍子裏一只一只倒出來。
粗短的小腳丫支撐着它肥嘟嘟的身子,看起來像是一個個毛茸茸的小絨球,咕嚕咕嚕地地上撲過來滾過去,雲胡看得眼睛都直了,好半天,才敢上手輕撫了撫它們身上柔軟的絨毛。
“我今個兒去陳嬸子那兒買回來的,一會兒等雨停了,就在院子裏用籬笆圍出一地來,養着這群小雛鴨們。”謝見君大致比量了一下位置,同雲胡細細商量着。
“如今天兒暖和,陳嬸子說都能下水了,這小東西本就是長在水裏的,沒有水就會死,咱們再養上幾日,引着它們去河裏游也行,我看村裏都這麽放鴨子...吃的也容易,拌些碎谷子荇菜或是放任它們自己捉蟲,好養活着呢。”
雲胡眼直直地瞧着這絨毛鴨子,謝見君說一句,他便下意識地點一下頭,嘴裏“嗯..嗯嗯...”的,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全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憨憨模樣。
謝見君不由得失笑,只覺得這樣呆愣楞的雲胡,可比這幾只絨毛仔鴨可愛多了。他忍住想要揉揉他毛茸茸腦袋的沖動,陪他一起将鴨子先行安置在柴房裏,鋪上一層厚實的細絨草,又找來食槽添滿水。
今日下雨,他便沒出去村外賣豆腐,正好早上貪睡了些,做的也不多,一板豆腐在村裏叫賣叫賣,也能賣個差不離。
現下福水村的村民都曉得他家賣的豆腐,不光結實,鹵水還少,稱一斤就是一斤的量,以前攢着都去集市上買豆腐的農戶,如今也常來光顧,生意比去年要好多了。
安置好小雛鴨們,謝見君脫下有些潮濕的外衫,搭在火爐上烤幹。雖說是天暖了,但屋裏不見太陽的地方還是陰嗖嗖的,旁個人家早早都停了暖,他還堅持燒着火爐,這倒春寒可不能小觑,尤其是像雲胡和滿崽這般體弱的,最容易着涼,多燒上一段時日,不過就是費些柴火罷了。
得了會清閑,他靠在案幾上,伴着雨聲默書,餘光中瞧着雲胡頻頻向窗外張望,不知道的,還當是以為屋外有什麽東西勾着他。
但謝見君知道,雲胡在盼着雨停,雨停了就可以去院兒裏紮籬笆,籬笆紮好了,他的一群絨毛小雛鴨就能出來撒歡了。
好不容易等着雨停了。
他和雲胡提着鐮刀上後山砍竹子,捎帶着撿了些還算幹的樹枝,稍粗長些的樹枝,便斜靠在石頭上,上腳使勁一跺,就能折斷,抖擻抖擻再塞到身後竹簍裏。
雲胡順道兒挖了些冒尖的野菜,荠菜白蒿香椿鋪了一竹簍,回頭幹拌烙餅都放上些,吃起來鮮着呢,臨走他還挖了一大把婆婆丁,謝見君這些日子溫書辛苦,等着将這婆婆丁洗淨了泡水,喝了能清熱敗火氣。
扛着一捆竹子下山時,碰着半山腰挖野菜的村裏農戶,問起怎麽上後山來砍竹子,雲胡難得主動回話,說謝見君買了小雛鴨回來,要在家裏紮個籬笆養鴨子,聲音細聲細氣,神色卻瞧着樂呵,就怕旁人看不出他得了仔鴨,心裏有多高興。
謝見君笑得一臉縱容地跟在他身後,眼見着他下山的腳步,颠颠兒地蹦跶起來,像摘了滿懷松果的小松鼠,就連身後的背簍都跟着主人輕松的步伐,上下起伏。
紅日漸漸西垂,回了家,謝見君便忙活起來。
他先是将竹子削去竹節疤,又砍去尖端,繼而拿鋸子将竹子都鋸成齊腰的高度,再将其用刀從中間剖成四節,以院牆為一邊,圍成了一個半圈。
接着又把剩餘砍來的竹子剖成一條條柳樹枝一般的細篾條,清除掉竹條內層的蔑黃,只保留着篾條外層葉青色最有韌性的部分,穿插着把怼進土地裏的用來做籬笆的竹片連接起來。臨着籬笆邊緣位置,他還把篾條擰上個半圈,複又返回繼續編織,這細篾條韌勁兒強,下手再重也擰不斷。
這樣來來回回地編上三茬細篾條,籬笆就結結實實地立起來了。編籬笆不算什麽細致活兒,頂多費些勁,家家戶戶的漢子都會幹,謝見君也是學來的手藝。
架好籬笆後,雲胡将柴房裏的小雛鴨都趕了進來,他用幹草編了個窩,裏面鋪上厚厚一層細軟的絨草,這樣即便天冷,仔鴨們紮堆躲在窩裏也可以取暖。
忙活完這些,瞧着這幾只毛茸茸的小雛鴨四平八穩地邁着小方步,巡視着自己的新領地,呆頭呆腦的模樣忍不住讓他蹲在籬笆旁看了許久。
仔鴨們太小,不仔細照看着,可能會被黃鼠狼摸上門叼走,他拿着要緊着呢,連晚上起夜,都忍不住去籬笆裏瞄上兩眼,細數兩遍,确信小雛鴨都在後,才放心回屋接着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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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入了四月,年前種下的冬小麥都長出了新葉,麥田裏要澆水,鋤草,謝見君跟雲胡整日忙得同陀螺似的停不下來,常常夜裏一沾枕頭就睡,小滿崽也不惦記着日日貪玩了,跟在他們倆後面,幫忙砍了酸棗枝,拖過麥田,将落了一整個秋的幹枯樹葉拉斷鋤掉。
小麥抽大穗時,還得忙活着施肥,謝見君燒了草木灰混着牛糞發酵漚肥,每每從外面回來,連平日裏最稀罕他的滿崽都不往他身上撲了,他搓着澡豆洗上好些遍才能祛除身上這股子農家肥的味道。
許褚體恤他又要做豆腐,又要忙地裏的活,便許他不用日日過來。雖是這般,謝見君也不改懈怠,在地裏收拾麥田時,也帶着書冊過去,幹活的時候,默念着書中的詞語,研究字裏行間的要義,中午在地頭吃完飯,閑時也翻看兩頁。
這刻苦溫書的模樣落在村裏人眼裏,便是說什麽閑話的也有,有說他吃得了苦,将來定是能做大官的人,也有說他癡心妄想,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十裏八鄉多少年才出一個秀才,還真當自己識些大字就能考狀元。
這等不入耳的話,謝見君若是聽着了,也不生氣,只一笑了之,繼續該怎麽溫書怎麽溫書,該怎麽習字怎麽習字,全然不把別人的說辭放在心上。倒是雲胡氣不過,他那般膽怯不敢生事的性子,還同村裏多事婆子結結巴巴拌了幾句嘴,連滿崽都看呆了,事後被雲胡塞了抵作“封口費”的麥芽糖,不許讓他告訴謝見君。
但謝見君一瞧雲胡神色不對勁,便知道他不在時,定然有事兒發生,兩句話就從滿崽那兒把整個事情經過都套了出來,趕着那多嘴婆子來買豆腐,尋着時機笑眯眯地揶揄了兩句,偏偏那婆子還說不出什麽道道兒,反應過來兀自氣得跳腳,跑去裏長謝禮那兒陰陽怪氣地告狀,還被謝禮訓斥了一通,叫她管好自個兒家裏的事兒,莫要眼紅旁人。
說實在的,謝禮先前聽說謝見君在許褚那兒念書,也只當他一時起了興致,沒曾想這孩子竟然是堅持下來了,還習得一身溫文儒雅的書卷氣,哪還有先前佝偻着背逢人便傻笑的憨癡勁兒。
正巧家中小孫子謝晟今年也到了開蒙的年紀,他便帶着小晟子過來尋許褚,說起謝見君來,便順道兒問了問他的課業。
“這孩子并非咱這池中之物,早晚都是要走出去的。”許褚手捋着花白的胡須,意味深長地同謝禮說道。
“先生此話何意?難不成咱這福水村也要出個正經讀書人了?”謝禮先是一愣,繼而面露詫色。
“且不說課業如何,這謝見君每次來我這兒,都穿戴整整齊齊,哪怕是剛下地幹完農活過來,也是幹幹淨淨地登門,單單這份尊重,便是我教書育人這麽多年以來的頭一個,就連年三十,他還擔心我一人孤單,大年夜提着餃子和酒過來探望我呢。”許褚話中不免對謝見君的贊賞之意。
“這倒是真的,這孩子知禮數識大體,他弟弟滿崽也教養的好,連我內人都說,滿村裏半大孩子中就數滿崽和那小山懂事。”謝禮接着許褚的話說道。
“你要問他課業如何?他雖開蒙晚,基礎卻打得紮實,腦袋也靈光,尋常書本中的要義我一點就通,又是個肯吃苦的性子,我說他字寫得好,但不适應科考,這孩子便日日習字,我那日瞧他常練字的石磚都磨得锃亮。”,說起自己的學生,許褚眼眸中的驕傲幾乎要滿溢出來。
謝禮可從未見他對旁個學生這般贊不絕口,他禁不住腹诽,難不成像許褚說的那般,福水村要出一位正經讀書人?
倘若真是如此,他這腰杆兒可就在其他裏長那兒挺直了,四方鎮下的五個村落有些年沒出個秀才了,前年板橋村出了個少年童生,可把那裏長得意壞了呢。
謝見君不曉得這二人簡短談話間,裏長謝禮就對自己寄予了厚望,他照常過着起早磨豆腐溫書,白日裏下地幹農活,晚些出村賣豆腐,夜裏雲胡研磨他習字的尋常日子。
六月,布谷鳥叫,催着人收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