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雲胡怔怔地站在原地, 腦袋裏轟的一下炸開,他眼底微微發亮,隐隐有潋滟的水光, 藏不住的喜悅如潮水般翻湧上心頭, 片刻, 才張了張口, 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想說些什麽, 可話趕到了嘴邊,卻只能幹巴巴地道了聲謝。
跌跌撞撞地長到十七歲,他終于迎來了自己的第一次生辰,是被人惦記着,放在心裏好生對待的生辰。
凜冽料峭的冬夜, 雲胡站在光燦燦的焰火下,滿身暖意。
沒一會兒功夫, 焰火轉瞬即逝, 等他回過神來時, 河岸已重新歸于平靜。
謝見君敲碎河邊的浮冰, 打上來幾桶水,澆滅了零星的幾點火星。
他一下午跑了三個村子,年初一沒有小商販出攤兒賣雜貨,便找有孩子的人家打聽, 這才湊齊了這一堆焰火,比起前世他見過能照亮半邊天的盛大的煙花,這些還是稍顯寒酸了點。
“今個兒倉促了些, 未來得及給你好好準備準備,等着明年你過生辰的時候, 定然不會像如今這般潦草湊活了。”說不上什麽來,謝見君只想着讓雲胡在往後的每一個生辰裏,都能過得像今日一樣,高高興興。
“明年…”雲胡低聲重複了一句,一貫怯弱的眼眸中乍然飛出一抹希冀。他抿抿嘴,重重地點了點頭,謝見君說還會給他過明年的生辰,這比看到了焰火,更要讓他雀躍!
以前,老木匠曾同他說過,這人過日子,總歸是要有些盼頭的,有盼頭,才會過得更有勁兒,如今,明年和小滿崽,和謝見君一起過生辰,便成了他不可動搖的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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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适日子一晃而過,出了正月,福水村的農戶們又過上了以往忙忙碌碌的日子。
初春回暖,群山遍野漫起一片新綠,細碎的小黃花争前恐後地抽枝冒芽,一簇簇挂滿枝頭,風一吹微微搖曳,占盡了春日裏的別樣風情。
農歷二月十五的花朝節。
一早,天将蒙蒙亮,滿崽不等人喚,就早早穿戴好衣裳。今個兒四方鎮子上有花朝廟會,昨晚上他家阿兄許諾過,要帶他和雲胡去廟會上湊湊熱鬧。
細溜溜的小短腿跨過還熟睡的二人,在炕上沒完沒了地走來踱去,一刻也不肯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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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見君被折騰得美夢盡散,惺忪的睡眼迷迷瞪瞪地睜開一條細縫,眼見着窗外的天還擦黑,連雞都沒打鳴,擔心吵醒睡着的雲胡,他翻了個身,一把将興奮得睡不着覺的小滿崽撂倒,拿被子裹起一團,壓進自己懷裏,任滿崽摸摸他臉頰,扯扯他耳垂也不睜眼,還騰出手來,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一盞茶的功夫,他就将懷裏的小人又哄睡過去了。
再醒來時,天已大亮。
睡飽了的謝見君精神頭十足,他坐起身來,擡手抻了個懶腰。雲胡慢悠悠地跟着轉醒,瞧着躺在炕上還睡得四仰八叉的小滿崽,一身外衣穿戴得整整齊齊,連一向歪歪扭扭的繩結都打得仔細,驚得他使勁揉了揉自己眼睛。
謝見君側身笑着同他低語道,“這小崽子起早自己穿好的,在炕上鬧騰來鬧騰去,被我逮着,又給他哄睡了。”
雲胡抿嘴偷笑,“許、許是惦記着去、去廟會呢、我、我把他喚起來吧、也該醒了。”
“行,我去熬點米粥,吃完咱們就走。”謝見君輕手輕腳地從滿崽手中,抽出自己被揉搓得滿是褶子的外衫,翻身下炕,掀開棉布簾子往屋外走。
不多時,被雲胡叫醒的滿崽噔噔噔跑進竈房裏,“阿兄你太過分了!”,粉撲撲的小臉兒氣鼓鼓的,像個小倉鼠,噘着嘴,擺出一副非常生氣的模樣,瞧着就可愛極了。
謝見君憋着笑,伸手勾了勾他的鼻尖,“我如何過分了?可是你自個兒睡着的。”
滿崽更氣了,一頭紮進跟在他身後進來的雲胡懷裏,嚷嚷着讓雲胡替他說句公道話。
“下、下次我們不睡了!走、走、回屋給、給你梳好看的發髻。”雲胡半哄半騙地将小滿崽帶出了竈房,扭頭沖着謝見君狡黠地眨眨眼。
謝見君神色微怔,直覺自那日生辰之後,雲胡一整個人都變得鮮活起來,素日畏縮的臉上偶爾也有了別樣的神态,他一臉笑意遮不住,張了張口,默聲道,“去吧。”
沒了“礙事兒”的人,他煨上薄米粥,從屋檐下的小布兜子裏掏出兩個雞蛋,打散後混進了雜面糊。從賣豆腐開始,他便不在拿雞蛋去換銀錢了,家裏兩小只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得吃點硬實的東西。
偶時他起鍋煮上兩個白水蛋,滿崽一個,他和雲胡分一個,偶時又拿葷油煎得焦黃,往湯面中一卧,油滋滋香噴噴的,連雲胡都能多吃上半碗面。
摻雜了雞蛋的雜面糊筷子撩起來愈發濃稠,他擱在一旁,重新燒開了一鍋水,将荠菜開水裏滾過一遭,這是前兩日,雲胡和柳哥兒上山挖的野荠菜,還新鮮着呢,他攥幹水,剁碎了拌着在面糊,糊在鍋壁上,烙了幾張野菜餅子。
野菜餅子松軟鮮香,浸着荠菜的鮮嫩清爽,再沾上他特地調制的醬汁,小滿崽一口一大塊,吃完才暗暗懊悔起來,這肚子都塞得滿當當,一會兒去鎮子上要吃不下花朝米糕了!
他躺倒在炕上,枕着雲胡的大腿翻來滾去。雲胡一面護着他,怕他撲騰起來掉下炕,一面眼神還直直地惦記着盤子裏的荠菜餅子,下筷子時,手滑了幾次都沒能夾起來。
謝見君叨起一塊餅子放在他碗中,手裏的筷子輕敲了敲桌角,神色略有些嚴肅,“滿崽,起來。”
被點到名字的小滿崽立時起身,板板正正地挺直了腰背,乖順地貼在雲胡身後,探出半個腦袋,濕漉漉如小鹿一般的眼神,可憐巴巴地看着他。
謝見君無奈,又有些好笑,
雲胡乍一聽他的語氣不對勁,悄沒聲地挪了挪身子,将滿崽結結實實地擋在後面,垂眸怯生生地咬着筷子頭,再不敢去夾碗裏的菜餅子。
謝見君更覺好笑,他這還沒說什麽呢,偏偏這一個兩個的,拿他當洪水猛獸一般懼着。
“快些吃,一會兒還得出門呢。”他勾了勾唇,眉梢挑起一絲清潤的笑意。想着今日出門逛廟會就是圖個高興,莫得讓這兩小只一整日都惴惴不安,玩不盡興。
危險解除,倆小只緊繃的肩膀才松緩下來,雲胡更是将菜餅子一把塞進嘴裏,“吭哧吭哧”猛嚼了兩口,皺着眉頭用力地往下咽,“我、我吃完了、可以、可以、咳、咳咳、”
荠菜餅子噎了嗓子,他錘了錘胸膛,咳嗽了兩聲,灌下一杯謝見君忙不疊遞過來的溫水,将餅子濡濕了咽下肚兒。
這一番小插曲過後,三人出門時,大路上熙熙攘攘,放眼望去,都是結伴去四方鎮逛花朝廟會的人家,姑娘和哥兒們發髻上簪着一簇簇嬌美的花枝,各個臉上都瞧着喜氣洋洋的。
雲胡也折了幾根花枝,他手巧得很,花枝子在手中轉了幾個彎,一頂花環就編了出來,他将花環給滿崽別在腦袋上,以防他走起路來,蹦蹦跳跳地把花環弄掉了。
“雲胡,阿兄也要帶花環!”,小滿崽一視同仁,他有的好東西,他家阿兄也得有。
雲胡無措地看向謝見君,心底生出一絲膽怯,他哪敢給他戴這姑娘和哥兒才稀罕的小玩意兒,卻不成想謝見君笑着半蹲下身子,腦袋微微垂着,剛剛好是他擡手就能夠着的地方。
他呆愣了一剎那,看了眼手裏密密匝匝紮着花的花環,又不敢相信地望了望面前的人,末了,擡手顫巍巍地将剛編好的花環,小心戴在了謝見君的頭頂上。
謝見君擡頭,綴滿花的花環瞧上去有些滑稽,招來一旁經過的姑娘們捂嘴偷笑,他絲毫沒有放在心上,微微撥弄了下腦袋,歪頭沖着身側并肩走着的雲胡,輕笑着問道,“好看嗎?”
“好、好看。”雲胡點點頭,烏黑的眼眸中映着淺淺的笑意。
“雲胡騙人,阿兄傻傻的...”,樸實純真的小滿崽撇撇嘴,一語揭穿了雲胡的“謊言”。
雲胡的臉頰登時臊得通紅,手指磋磨着衣角,頭都不敢擡。
謝見君“噗嗤”一聲,朗聲大笑起來,連腦袋上的花環都跟着顫了顫。他手指輕彈了彈滿崽的腦門,“小兔崽子,膽兒肥了,都敢說你阿兄壞話了。”
滿崽捂着腦袋,一陣吃痛,蹬蹬蹬小跑出老遠,回頭沖着倆人吐吐舌頭,擠眉弄眼地做了個鬼臉。
謝見君假意不理他,垂眸同臉頰緋紅的雲胡,唠起了閑話。
“雲胡,等再攢上幾個月的錢,咱們去買頭牛吧。”,前些日子閑時,他同雲胡清點了下家中的銀錢,短短小半年,他們就攢足了小二兩銀子。若是今年賣豆腐的營生順順當當的,收完麥子賺來的錢足夠能買一頭牛了。
“诶?買、買牛!”,雲胡剛剛從被滿崽直言不諱點出來的窘迫中,回過神來,轉頭就被謝見君的話,驚得神色都有些呆滞住了。
“對,過年時,我便托福生哥幫忙問過,村子裏自家養的牛,便宜些三兩銀子就能買到。福生哥說他有門路,倘若咱們真有意,他就給打聽打聽。”,謝見君不緊不慢地說道,買牛這個事兒,他雖從年前就開始琢磨了,但如若不是手裏有了餘錢,日子又莫得剛穿來時的拮據,這話,他還得壓一壓再跟雲胡商量。
“你、你覺得合适、買、買就是了、不用、不用擔心錢、我也、我也有銀錢、”,雲胡磕磕絆絆地嗫嚅道,自從知道繡帕子打絡子可以拿到鎮上繡莊換錢後,他心裏也沒有那般緊迫了,想着買牛的銀錢不夠,他還有謝見君平日裏塞給他買零嘴和置辦家用的銀錢呢。
聽了他的話,謝見君臉上的笑意更甚,只當雲胡說的是自己三天兩頭塞給他的銀錢,“不用擔心,光是賣豆腐的銀錢,攢攢就足夠了,至于你的那些,就自個兒留着用便是。”
雲胡點點頭,沒再堅持,心裏卻暗暗下了決心,等過些時日,福生娘去鎮子上時,就托她将自己偷摸打的幾個絡子拿去換銀錢,好添備給謝見君買牛。
左右現在院子裏的牛棚一直閑置着,等着将牛棚重新休整休整,買頭牛回來,之後下地裏播種收麥子,就不用總麻煩福生哥了,早上磨豆腐時,牛也能幫着推磨,謝見君就不會那麽辛苦了。
他的肩膀處好幾次都被粗糙的磨扣給磨破了皮,夜裏習字時,一擡肩膀就禁不住倒嘶涼氣。
雲胡看在眼裏,心頭酸酸澀澀總不是個滋味,平日裏便主動搶着幫他推磨瀝漿水,想着自己多幹些,謝見君就能少幹點,若是等之後真買了牛回來,他就能更輕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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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聲中,三人走到了四方鎮。
鎮子上果真要比村裏更熱鬧。花樹上挂滿了祈福的五色彩箋和紅繩,遠遠看去,像是一團團錦簇的花團,引來滿崽陣陣驚呼,當真是好看極了。
茶樓的二層長廊上,年輕的姑娘們手捧着竹編的繡球,唱着婉轉悅耳的山歌,眸光不住地打量着青石街上過路的漢子們。
“阿兄,滿崽也要繡球!”,滿崽手指着那捆着大紅喜綢的繡球,興沖沖地跟謝見君吆喝道。
謝見君一手牽着泥鳅似的的滿崽,一手握着雲胡的手腕,邊穿梭于烏泱泱的人群中,邊打趣他道,“小崽子,這繡球可不興要。”。
方才他還見樓上一俊俏姑娘将繡球抛給了過路的一個壯實小漢子,倆人隔空對視,眸中情意缱绻,這抛的哪裏是繡球?分明是月老牽的紅線呢。
話音剛落,繡球騰空而起,明晃晃直沖着謝見君砸了過來,他眼疾手快地抱起滿崽,小家夥張開手,繡球落了他滿懷。
正準備揚聲喝彩的圍觀人群都怔住了,吉祥的話哽在喉嚨裏,像卡了根魚刺,說不出,咽不下。
“小郎君,為何不接我的繡球!”,二樓長廊上繡球的主人不滿地嗔怪道,她嗓音清甜綿軟,浸着些許的撒嬌和撩人。
雲胡沒由來的一陣緊張,好似有什麽東西要從他的指縫間悄悄溜走。他冷不丁看向謝見君,眸底劃過一絲慌亂。
只見謝見君躬身作揖,“姑娘好意,恕小生承不得情,願姑娘另覓良人。”,他略帶歉意的面頰上氤氲着幾分溫柔,細瞧之下,這份溫柔裏卻帶着淡漠的疏離。
“小郎君可是有了良人在側?”女子不死心,追問道。她在這站了許久,街上來來往往好些個男子,可都不如這小郎君模樣生得俊俏,能入得她的眼。
謝見君笑而不語,将繡球交于茶樓小二,拱手致歉,轉身牽起小滿崽和雲胡,三人緩緩而去。
雲胡吊在半空中的一顆心穩穩落了地,他緊攥的掌心裏盡數是潮濕的汗意,連指甲鉗進肉裏都不曾察覺。一抹小确幸洋洋灑灑地摸上心頭,他眼眸低垂,纖長的羽睫遮擋住嘴邊的笑意。
走出老遠,只聽着先前安靜下來的茶樓又熱鬧起來,滿崽戀戀不舍地看了在半空中抛來抛去的繡球,咬着手指,稚聲稚氣地仰首問謝見君,
“阿兄是因為有了雲胡,所以才不接那個姐姐的繡球嗎?”
謝見君腳步一頓,回眸看了一眼因着滿崽的一句稚語,連耳根都漫起緋意的雲胡,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