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得了新年的壓歲錢, 小滿崽喜不自勝,将紅紙包着的十個銅板又存放進自己的小布兜裏,擱到耳邊, 輕晃了晃, 銅錢碰撞, 叮當作響, 他高興壞了, 圍着雲胡和謝見君又蹦又跳, 圓圓的臉蛋映着紅光,像是秋日裏熟透的山柿子。
“好了好了,轉得阿兄眼都花了。”謝見君将陀螺似的小滿崽扯住,溫聲慢語地同他說道,“如今過了年, 你便是年長一歲,可不再是個小孩子了。”
“沒有沒有!娘親說了, 要過了生辰才算是年長一歲呢!”滿崽忙替自己辯解, 有阿兄和雲胡, 他一點都不想長大。
“哦?”謝見君愣了愣, 冷不丁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這小家夥的生辰,他眉眼彎了彎,輕笑着開口試探道,“左右不過也沒有幾日了, 四舍五入算是年長一歲了。”
“阿兄欺負人,我生辰還早哩!”小滿崽急惶惶地掰着手指頭算起來,“我是五月初五的生辰, 這還有…這還有…”他細算了半天,也沒算明白。
五月初五?端午節…謝見君默默地記下了, 他頓了頓聲,“你這小腦袋瓜還能算明白?到底還有些時日呢,甭算了,阿兄替你記着呢,只待你生辰的時候,阿兄帶你跟雲胡去鎮子上下館子吃一頓,可好?“
下館子?!這可是滿崽想都不敢想的,他立時撲進謝見君懷裏,毛絨絨的腦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阿兄天下第一好!”
謝見君失笑,“一邊去,別在這兒拍我馬屁!”,說着,他轉頭看向打剛才收了他壓歲錢,就一直沒說話的雲胡,“雲胡,你又是何日的生辰?”
雲胡身子一僵,似是想起了勞什子難為情的事兒,他張了張口,支支吾吾了片刻,卻是什麽也沒說。
“雲胡,你怎麽了?”最先發現他異常的滿崽,一步步湊近,貼在他身旁,稚聲稚氣地仰着頭問他。
雲胡搖搖頭,擡眸對上謝見君同樣關切的眸光,“我、我不過生辰、”
謝見君咋舌,暗惱自己問的太直白了,這半年來,雲胡家的情況多多少少他也知道了個差不離,他該同旁個人私下裏打聽打聽的,這般順口問出來,可不是揭他的傷疤嘛。
小滿崽不懂這些彎彎曲曲暗藏的道道兒,他扯扯雲胡的衣袖,“雲胡,你說嘛你說嘛!我和阿兄給你過生辰。”
“我、我、”雲胡眉頭緊皺在一起,好半天,才從齒縫間艱難得吐出幾個字,“就、就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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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晚些我給你煮長壽面。”謝見君心裏咯噔一下,連說話都變得結巴起來。
“不、不用、我生辰、不好、”似是想到了什麽,雲胡臉色白了白,“我娘生我時難産、生了一天一夜、村裏都說、都說我命格硬、生辰不、不吉利。”
愈是說到後面,雲胡的聲音愈小,謝見君湊近才聽完了一整句話。
他喉結滾動兩下,忍不住擡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安撫一二,又覺得自己這般行徑實屬唐突,末了,擡起的手緩緩垂下。
他早該能猜到的,一日一夜的難産,生出來是個哥兒,加之神算子早早定下了他克父克母的命數,這樣一個孩子,即便再乖巧懂事,照着老牧家兩口子随意就能将自個兒孩子,賣給一個傻子做夫郎的性子,自然是不會惦記着給他過生辰。
他手抵在唇邊,清了清嗓子,才娓娓說道,“雲胡,這話現下說有些晚了,但我還想讓你知道,沒有一個孩子的出生是不被期待的,如果有,那也不是你的錯,是為人父母,不曾護佑你。你的生辰,莫得不吉利這一說。”
雲胡怔怔地看向他,似是在努力消化着他的話,半晌,他點點頭,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興、興許是這樣吧”。
謝見君探出的手到底還是搭上了他的肩膀,他手下微微用力,捏了捏他的肩頭,再開口時,卻冷不丁冒了一句,“雲胡,我出門一趟。”
“诶?哦、”雲胡茫茫然應聲,反應過來才覺得有些奇怪,以往謝見君為怕他擔心,每每出門前總是同他先知會一聲,并告知自己要去哪兒,大抵何時回來,可這次,他什麽都沒說,套上外衫便出門去了,一旁的滿崽還沒從收到壓歲錢的興奮中回過神來,他家阿兄就沒了影兒。
罷了罷了,雲胡安慰自己,謝見君是個大人了,又一貫有自己的想法,真要論起來,他也無權過問,還是老老實實在家呆着吧,況且謝見君都答應他了,說晚些回來給他煮長壽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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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家門,謝見君直直地往河邊去,他心裏有些煩躁,想找個安靜無人的地方待一會兒,好捋一捋自己一團亂麻的心緒,河岸邊,最是合适不過了。
自年前大虎掉進河裏之後,這裏許久不見有孩子們過來玩了,天寒地凍,水涼得刺骨,也沒有人會在年初一跑來浣洗衣物,他坐在河岸邊稍平整些的大石頭上,随手捏起地上的小石子,揚手往河裏投去。
小石子掉落在冰面上,砸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水窪,咕嚕咕嚕地滾向河中心,連帶着謝見君的思緒都跟着跑遠了。
大抵是自幼成長在父母性情溫和,彼此相愛且和睦的家庭裏,接收到的教育也多是“博聞強識而讓,敦善行而不怠”的君子之道,雲胡至此所經歷過的一切,都是他從前不曾了解過的生活。
相比較雲胡爹娘的磋磨與漠視,他的父母待他和見寧可謂是醇厚仁愛。多年以來,一直寬和地包容着他,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并未有過任何幹涉與控制,從來都只是尊重,以及引導。
即便後來得知了他的性取向,亦願意嘗試着去理解,并慎重其事地教導他,感情這種事情,真心最為重要,莫要去辜負他人的心意,也不可委屈了自己的真心。
也正是如此,旁人眼中對任何事情都運籌帷幄的他,唯獨在感情上笨拙得像是沒開情竅的毛頭小子,以至于來這裏以前,連場像樣的戀愛都不曾談過,這小半年又因着成日裏為了生計奔波,更是顧不得琢磨自己的那點真心如何托付出去,又會承得誰的心意。
眼前冷不丁閃過雲胡略帶淺笑的面容,謝見君思緒驟亂,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連呼吸都難以穩持住,他輕搖了搖頭,禁不住自嘲一笑,扯遠了扯遠了,自己如今兩袖清白,身上連個功名都沒有,又如何給旁人徒添煩惱?
他拍了拍被冷風吹得麻木的臉頰,手肘支着腦袋,開始合計起雲胡的生辰該如何過。既是已經知道這事兒,就沒法讓他的生辰就這麽不聲不響的結束。
一碗長壽面實在是太過于單薄,但現下時間又倉促了些,顧不及準備什麽像樣的生辰禮物。
謝見君閉眸沉思半刻,猛一拍大腿,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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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晚飯時候,謝見君才匆匆忙忙地從外面回來,進門時一身寒氣,連羽睫都挂上了晶瑩的白霜。
他搓搓手,脫下凍得僵硬的棉衣,搭在火爐前,猛哈出兩口白氣。
“我、我去給你倒杯、熱、熱水來。”雲胡見狀,忙不疊扔下手中的針線,披上棉衣就往屋外去,他在家心不在焉地繡了一下午的帕子,幾次落針紮到指腹見了血,連滿崽都看不下去,直說雲胡若是擔心阿兄,出門尋尋他便是。
“麻煩了,雲胡。”,謝見君沖他的背影道了聲謝,回身對着嫌他身上寒森森,不肯往他跟前湊的滿崽招招手。
“滿崽,阿兄問你,平日裏雲胡待你如何?”
“那自是好得不得了,阿兄是天下第一好!雲胡是天下第二好!”小小年紀還不懂何為人情世故的小滿崽,只知道誰待他好,誰就是大好人,眼下聽謝見君這般詢問自己,他毫不遲疑地說道。
“那阿兄是不是教過你,承過別人的情分,要學會報答?”謝見君繼續諄諄“誘導”。
滿崽茫茫然點了點頭,烏黑的眼眸中寫滿了迷惘,不曉得他家阿兄突然同他說這個作甚?
“雲胡平日裏待你這般好,今日他的生辰,我們滿崽是不是可以幫阿兄給雲胡過生辰?”
“要過生辰!”滿崽興沖沖地高呼起來,被他家阿兄一把捂住嘴。
謝見君手抵在唇邊,做默聲狀,“這是咱們倆之間的小秘密,若是提早讓雲胡知道了,就沒有意外之喜了,懂嗎?”
滿崽腦袋點得更用力了,俨然自己已經進入了角色。
謝見君見“洗腦”得很成功,擡眸往屋外瞧了一眼,沒瞧着雲胡,他半蹲在滿崽跟前,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了兩句,
“嗯..嗯...嗯嗯嗯...”滿崽煞有介事地應着,努力地挺直了小胸脯,意圖告訴他家阿兄,他是很可靠的。
将自己要囑咐的話說完,謝見君伸出小拇指,同滿崽拉勾,二人眼中都閃過一抹狡黠。
雲胡端着熱水姍姍來遲,之所以耽誤了一會兒才進屋,是因為先前燒開的水有些溫了,他想着謝見君在外面凍了一下午,可得喝些熱的暖暖身子,複又生了竈火,将水燒開了一茬。
謝見君接過碗,略一吹涼,灌了一海碗下肚,他圍着四周的幾個村子轉了大半日,這會兒渴得嗓子眼兒都要冒煙了。
他抹了把嘴,将爐火烘烤得熱乎的棉衣重新套上,“起風了,你們在屋裏待會兒,我去煮面來。”他特地趕着這個時候回來,就是為了給雲胡煮長壽面。
雲胡早就擀好了面條,正鋪在竹篾上晾着,謝見君進竈房點燈,掃了一眼,擀得還是他最愛吃的細面。
他心下一暖,晌午那心底裏不知名的悸動又絲絲拉拉地翻湧起來,他用力地咳了下,壓下了心頭這股子沒由來的悸動。
竈火刮刮雜雜,舔舐着漆黑的鍋底,謝見君從櫃子裏翻找出一小罐葷油,起鍋打落了三個雞蛋,待邊緣煎得金黃焦脆,他盛到盤中,起鍋重新燒開一鍋湯,将細面丢進去,拿筷子稍稍一攪和。
油滋滋的香氣彌漫了整個屋子,悶在屋裏取暖的兩小只都循着香味摸了過來。
“再等個一盞茶的功夫,馬上就好了。”謝見君輕叩門扉,囑咐門外的兩小只。
沒多時,長壽面端上了桌。
煮面的湯底用的是昨日吃剩的雞架熬煮的,奶白奶白的湯裏卧着一個油亮的煎蛋,還有幾抹青綠,謝見君用胡蘿蔔刻了“生辰吉樂”四個字,鋪在鮮香的面上。
見雲胡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幾個字,他窘迫地撓撓頭,“我這刻東西的手藝到底是比不得你,你可別笑話我,只是圖個吉利罷了。”
雲胡眼眸陣陣發酸,緊攥着筷子的指節微微泛白。
“謝、謝謝”,他重重地搓了把臉,抹去臉頰上的潮濕,從自己面前的長壽面裏叨起幾根面條,分給謝見君和滿崽,“我、聽老木匠說、說吃到長壽面的人、也、也能長命百歲!”
“行,那我們也厚着臉皮沾沾雲胡你的喜氣。”,謝見君輕笑着夾起那筷子面,續進嘴裏。
雲胡揉的面條筋道緊實,浸透了濃醇的雞湯,吃起來滿口都是豐腴的肉香,惦念着晚些還有要緊的事兒要辦,他吃的很快,一碗雞湯面下肚,渾身都舒坦下來。
雲胡倒是吃得很慢,一筷子一筷子往嘴裏叨,垂下的眼眸盯着碗裏的面出神,不知是在想些什麽。
謝見君放了碗筷,一直看着雲胡将長壽面吃完,才沖着滿崽使了個眼色,急匆匆地又出了門。
不多時,雲胡從竈房裏洗完碗筷出來,滿崽不由分說地拉上他就要出門,說自己想去河邊玩。
“天、天黑、明日白天、白天再去。”雲胡朝着院子外瞄了兩眼,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實在是危險,說什麽不肯帶他出門。
小滿崽急得腦袋上冒了細汗,不出門咋行!阿兄交代給他的事兒還沒做呢!他提上棉鞋,悶着頭一溜煙兒跑出了屋子。
“滿崽!”,雲胡呵不住,往身上套件棉衣的功夫,人就沒了影兒,他忙不疊拿上滿崽的夾襖就追了出去。夜裏的河邊那般危險,滿崽若是出了什麽事兒,他如何跟謝見君交代!
他快跑幾步,等追着滿崽身後跑到河邊時,原是漆黑的河岸邊“砰砰砰”炸起幾聲巨響。
烏幽幽的夜幕裏綻開了連綿的焰火,仿若千樹花開,猶如星雨點點。
謝見君颀長毓秀的身形隐在漫天絢麗的焰火下,溫潤的眼眸勾起淺淺的笑意,
“雲胡,生辰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