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天陰沉得厲害, 剛下過雪,上山的路并不好走。
滿崽本是蹦蹦跶跶地小跑在前,謝見君幾次出聲喚不住, 只分神的功夫, 眼前的小人兒一腳踩在冰面上, 連連摔了好幾記屁股墩兒, 疼得小臉都皺成一團, 緊抿着嘴, 通紅的眼圈氤氲着朦胧的水汽,好似下一刻瑩潤的淚珠就要奪眶而出。
謝見君無奈地輕嘆一聲,快走幾步上前将人扶起來,拍去他身後沾染的雪泥,嗔怪道, “瞧瞧,雲胡給你做的新棉衣, 頭一天穿就弄髒了, 看你回去怎麽給雲胡說。”
小滿崽摔疼了屁股, 又見新棉衣上洇了髒, 輕快的心緒霎時跌到低谷,他扣着謝見君的手,不敢再亂跑,老老實實地跟着他, 倆人一步一步,腳下踩穩當了,才繼續往上走。
“見君這是也來祭拜你爹娘?”沿途碰上提着香燭黃紙的農戶, 見他二人上山,笑着問起。
“是呢, 嬸娘,這不是趕着年下了,想帶着滿崽上來看看。”謝見君應聲,順手扯了扯身側的滿崽。
“嬸娘好~”滿崽跟着軟呼呼地喚了聲眼前的婦人。
“哎,滿崽真乖。”婦人笑得一臉褶子,從竹籃裏掏出一塊糕餅,遞給滿崽。這竹籃子裏裝的都是祭祖用的貢品,每每祭拜完先人,家裏長輩便都拿出來給孩子們吃,望得先人庇護,保佑孩子們平安長大。
滿崽沒接糕餅,下意識地歪頭看向謝見君。
“拿着吧,要謝謝嬸娘。”謝見君沖他點點頭,滿崽這才接過糕餅,雙手合十,稚聲稚氣地同婦人道謝。
這乖巧模樣叫誰瞧了,都忍不住心生歡喜之意,婦人焐熱了手,捏了捏滿崽肉乎乎的小耳垂,見只有他二人上山祭拜,想起先前芸娘惡待剛迎進門的新兒婿的事兒,壓低聲音問起,“怎麽不見雲胡跟你們一道兒來?”
謝見君早先就預料到定然會有人這般問,故而來時就想好了說辭,“年節家裏事兒多,雲胡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便是沒叫他一同前來。這不雲胡放心不下我倆,今個兒起早還備下了貢菜,叫我們提着上山來。”
婦人往謝見君手裏提着的竹籃瞄了兩眼,裏面果真堆放着滿滿的祭品,心裏暗道,這雲胡到底是心善,人雖不來祭拜,但還準備了這麽多東西。若是放在她身上,婆母這般打罵自己,甭說是忙活祭品了,墳不給她掀了都算是好說話。
一想起前幾日遇着從村外回來的雲胡,一身新棉衣襯得模樣清清秀秀的,可是比芸娘在世那會兒,瞧着精神多了。
婦人斂回眸光,就着謝見君的話往下說道,“可不是呢,一年到頭就忙這幾日,又是浣洗,又是做吃食,若是沒家裏人幫襯着,自己可得忙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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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嬸娘說的是,我這也是合計着早些祭拜完,回去給雲胡搭把手呢。”謝見君接了話茬,不動聲色地暗示道。
“對對對,瞧我,光拉着你閑唠了。你們快些去吧,趁着這會兒暖和,晚些起風就要冷了。”婦人聽出謝見君話中的意思,忙沖他二人擺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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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別了婦人,又走了一刻鐘,謝見君尋着那日下葬時的記憶,找到了芸娘和謝三的墳茔。
孤零零的兩處墳茔被雪覆蓋着,在這深山林子裏愈顯蕭瑟。
他将竹籃往一旁的石頭上一擱,囑咐滿崽看顧好竹籃裏的東西,又從背簍裏拿出一把鐵鍁,将墳茔周圍的亂石雜草都收拾了一番,末了,把帶來的貢菜和酒杯悉數擺在石板上。
“滿崽,過來。”,他沖着滿崽招招手,将人喚來跟前,讓他給兩處墳茔都磕了幾個頭。
小滿崽依着謝見君的話,給謝三和芸娘磕了個頭。
這是他沒有爹娘的第一個年,哪怕從前芸娘待他算不得好,謝三也不曾像阿兄那般寵着他,帶他飛高高,但他到底還是個五歲的孩子。正是在娘親懷裏撒嬌的年紀,卻失去了所有的親人。
小小一只,跪伏在地上,懵懵懂懂地磕頭,謝見君紅了眼圈,心頭湧上來陣陣酸澀,他斟滿三杯酒。
前兩杯給謝三和芸娘,最後一杯酒,祭奠的是被他占了身體的原主。
他将前兩杯酒依次撒在墳茔前,而後雙手合捏杯盞,沖着他們來時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将酒潑灑在地上。
“放心走吧,我既是占了你的身體,便會照顧好滿崽,直至他将來長大成人。”
風吹過樹林間嘩嘩作響,卷動着落葉在半空中飄轉兩圈,悠悠然落在他二人身旁,似是在呼應着謝見君。
“阿兄,起風了。”滿崽揚起半個身子,伸手接住枯黃的落葉。
“是啊,起風了,咱們該回了。”,謝見君将他扶起來,把祭拜的貢品重新收回竹籃裏。
他拿出鐵鍬,鏟起一抔黃土,緩緩地将新土鋪灑在謝三的墳茔上,用鐵鍬的背面把新土輕輕敲嚴實。因着芸娘是新墳,下葬不滿三年,故而用不着添土。
那些燒完的黃紙,他用水澆滅火苗,不放心又鏟了幾處雪,蓋在紙灰上,只等着不冒煙了,才牽着滿崽的手,二人慢悠悠地往山下去。
下一次再來,便是清明了。
————
年三十,雪過初霁。
不同于往常貪懶,今個兒村裏人早早就忙活起來。
謝見君推開屋門,長長地抻了個懶腰,難得給自己放了個假,今個兒沒溫書,他将水缸裏的浮冰敲碎,舀出大半盆水來,倒進鍋中燒熱,只等着雲胡和滿崽早起盥洗。
昨日雲胡和滿崽堆的小雪人孤零零地立在院子裏,不曉得夜裏哪裏來的野貓,啃去了小雪人充作鼻頭的半截子胡蘿蔔,沒了鼻頭的小雪人瞧着有些滑稽。
謝見君猶自笑了笑,折下一小節樹杈,充替了那半截胡蘿蔔,這般看起來,才有些順眼。
雲胡姍姍來遲,穿戴好衣衫從卧房裏出來時,竈房裏的爐火燒得正旺盛。
“地上滑,慢些走。”謝見君剛剛把院子裏的落雪推到一處,回首叮囑雲湖小心看着點腳下的路。
雲胡點點頭,下石階的步子果真慢了下來。
“今、今早喝米粥、如何?”他站在竈房前,沖謝見君揚聲道。
“行,簡單吃點,留出肚子來,夜裏咱們吃栗子雞。”謝見君摸去一把額頭上的細汗,笑着道。
昨個兒他倆便商量好了,今日的年夜菜殺只雞來吃,加之先前從後山摘回來的鮮甜栗子還餘了些,一道兒炖上滿滿一鍋,好開開葷。
往年的年夜飯勉勉強強只能沾點葷腥,如今卻是可以吃一整只雞,過慣了苦日子的雲胡和小滿崽也不免對年夜飯生出了幾分期待。
吃過早飯,家裏沒什麽活,索性謝見君就讓滿崽跟着小山去村裏讨喜,免得一會兒殺雞放血再吓着小家夥。
雲胡正在竈房裏忙活着準備守歲的餃子餡兒,謝見君提着刀進來,面露難色,窘得手腳都不知如何安放,
“雲、雲胡,你會殺雞嗎?”,他在院子裏好不容易抓了只老母雞,左右猶豫不知道該如何下手,這才來竈房裏問問雲胡。
年輕的教授先生博學多識,知文達理,唯獨不曾進修過殺雞這門行當,此時臊得臉通紅,神色都帶上了不自然。
“我、我試試吧。”,雲胡将菜刀往案板一擱,圍裙上抹幹淨手,同謝見君一前一後出了竈房。
院子裏,老母雞被捆住雙腳,倒挂在牆壁上,撲騰得到處都是雞毛。
雲胡從謝見君手裏接過刀,顫顫地往牆邊走,一臉的視死如歸。他哪裏是殺過雞的,從前家裏吃雞,娘親都背着他,生怕他多惦記一眼。
謝見君瞧着雲胡步伐虛浮,實在不像是個熟手,他正要開口說算了,要不還是自己試試,話剛起了個頭,就見雲胡緊閉着眼,手中的刀高高揚起,一刀砍在了牆上。
雞毫發無傷,刀卷了刃。
倒挂的老母雞折騰得愈發歡騰,好似在慶祝自己又逃過一劫,只餘着二人面面相觑。
雲胡提着卷了刃的刀,不知所措地看向謝見君,那局促的神色比哭了還要難看。
“沒事。”謝見君幹巴巴地安慰道。刀不刀的無所謂,只是這雞,還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吃得上。
“見君!”适逢福生過來,見他二人蹲坐成一排,望着雞毛四飛的老母雞,雙雙一臉茫然模樣,“哦豁,今個兒家裏吃雞?”
“是啊,福生哥。”謝見君讪讪應道。想來他穿來這些日子,砍柴燒火,種麥除草都做得得心應手,末了竟是被一只雞給難住了,他望着福生魁岸結實的身形,腦袋裏突然蹦出個念頭,他清了清嗓子,有些艱難地開口道,“福生哥,不知道您能不能..”
話音未落,
“能”,
福生似是知道謝見君想要拜托他作甚,朗聲接了話茬,“你們去燒鍋水來,這兒交給我。”
說着,他拿起地上殺雞用的刀,滿臉的一言難盡,“見君吶,雖說殺雞用不着多鋒利的刀,但你這卷刃的肯定不行吶。”
雲胡在一旁聽着,立時漲紅了臉。
謝見君勾了勾唇,将羞赧得擡不起頭來的雲胡擋在自己身後,“是我方才着急,刀砍在牆上了。”
“我說呢...”福生絲毫沒有意識到什麽,只是讓謝見君又給他換了把像樣的刀來,刀刃抵在石頭上,嚯嚯磨了兩下。
鋒利的刀刃散發着凜冽的寒光,老母雞似是感知到自己即将壽終正寝,“咯咯咯”扯着嗓子驚聲尖叫。
卻見福生上前一把攥住雞翅膀,空出兩個手指捏住亂動的雞頭,拿刀的那只手一閃而過,只餘着晃過的殘影,鮮紅的血自母雞的喉嚨間噴射而出,濺落在牆上和地上,動作利落得,連謝見君見了,都覺得自己喉嚨一涼。
被抹脖子的老母雞初始掙紮得十分厲害,但架不住福生手勁兒大,約摸着一刻鐘的功夫就蹬了腿,直挺挺地耷拉着身子。
“見君,拿木桶過來。”福生頭也沒回地沖身後二人吆喝道。
被喚到名字,謝見君下意識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回過神來,雲胡已然将盛滿開水的木桶拎了過來。
“別急着拔毛,先泡上個一盞茶的時辰再動手,若是有特別細小的毛拔不幹淨,拿到竈火上稍稍一烤,燒幹淨就行。”福生擔心他倆不懂,一面說着,一面給他二人比劃着。
“還有啊,這開腸破肚,可就得小心點了,沿着這母雞的腹部位置下剪子,把內髒都得掏出來,你們若是喜歡吃這玩意兒,別忘了處理清洗一下,這腥味兒都大得很。最後記得把雞胸雞架子都得拿清水,多沖上幾遍,若是有血水殘留,就浸在冷水中,泡上個一時半刻,等着肉泡得發白了,拎出來再剁便是。”
謝見君聽得仔細,好在他記憶裏還不差,福生只說過一遍,他就記住了。
送走福生後,端來大木盆開始收拾着拔毛破腹。
雲胡見幫不上什麽忙,總待在謝見君跟前還礙他的事兒,自個兒又悶進竈房裏繼續剁餃子餡兒,福生方才提了幾根冬筍過來,說是他娘前些天去山上挖的,鮮嫩着呢,剛好可以拿來拌肉餡兒,包夜裏守歲時吃的餃子。
夜幕将至,爆竹聲四起,福水村家家戶戶燭火通明,喧笑聲連成一片,好不熱鬧。
悶炖了一下午的栗子雞端上桌,謝見君湊近猛吸了一口,連胸腔裏都溢着豐腴的鮮香,雲胡跟着将香醇勁爽的屠蘇酒斟滿杯,連小滿崽都得了碗甜津津的糖水。
三人齊齊舉杯,慶賀新年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