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鮮香的栗子雞映着亮汪汪的油光, 謝見君先是夾起一塊綿軟的栗子,吸飽了濃郁湯汁的栗子肉甘甜粉糯,內裏是金黃金黃的沙瓤, 裹滿了糖蜜, 還沒吃, 便已然覺得嘴裏是甜津津的了。
紅亮的雞肉悶炖得嫩爛, 滾燙的湯汁順着飽滿的雞肉紋路滑入口中, 滿口都是油滋滋濃烈的肉香。
小滿崽被燙得嘶哈嘶哈倒吸了好幾口涼氣, 吃得嘴邊糊了一圈醬汁,好似花了臉的小貓兒。
謝見君給他夾了根雞腿,餘光中瞟見雲胡正在低着頭啃碗中的雞架,幹巴巴的骨頭上沒多少肉,他卻吃得仔細, 好似手裏捧着的是什麽誘人的珍馐。
“吃雞腿,雞腿上肉多, 這骨頭架子啃起來有何勁頭?留作明日熬雞湯煮面吧。”謝見君夾起另一根雞腿, 放到他面前的碗裏, 順便叨走了他啃了一半的骨頭, 丢在一旁的白瓷碟裏。
雲胡茫茫然擡眸,看了眼剃不下二兩肉的雞架子,又瞅了瞅碗中油亮的雞腿,默默地咽了下口水, 半刻才夾起來,咬了一小口,入口的雞肉不腥不膻, 細膩軟爛,卻很有嚼頭。
“原來雞腿吃起來是這個味道。”他小聲喃喃道。以前他總看雲松吃得滿嘴冒油光, 如今自己嘗了,才驚覺還是雞腿好吃!
殊不知這輕飄飄的一句低喃,落在謝見君耳中,他神色一怔,好似有什麽東西哽在喉嚨間,連吞咽都變得困難,他垂眸看着自己碗裏的雞肉,突然就沒了食欲。
他似是魔怔了一般,夾起湯碗裏細嫩緊實的雞肉塊,一塊塊丢進雲胡碗裏。
“太、太多了、我吃不完。”雲胡不知謝見君好端端的這是怎麽了,眼見着碗中的肉堆得跟小山似的,他連忙将盛滿肉的小碗護進懷裏,身子微微後仰,避開他伸過來的筷子,自小還從沒有人給他夾過這麽多肉呢。
謝見君頓了頓,放下筷子,他輕笑一聲,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見波瀾,“多吃些,想吃咱們以後還可以再做,甭管是什麽吃食,你若想吃,都會有的。”
雲胡嘴裏啃着肉,連說話都含含糊糊,“肉、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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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湯碗的栗子雞撈得幾乎連湯底都不剩。
眼見着吃得差不多,謝見君去竈房生火煮餃子,因着已經有栗子雞墊了墊肚子,他只煮了兩盤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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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圓兒的餃子,一個個堆在盤子裏,像極了天邊姣白的月牙。
“這餃子裏呀,包了銅錢,誰若是吃到了那銅錢,可就歸誰喽。”擔心倆小只吃得太急,咯壞了牙,他細細地叮囑了兩句。
下午那會兒,雲胡在竈房裏忙着包餃子時,他特地洗幹淨六個銅錢,趁着雲胡沒去燒水沒注意時,挑着幾個餃子,将銅錢包了進去。大年夜的餃子包硬幣,是他們那兒過年的習俗,如今照搬過來,也算是讨個來年萬事如意的好彩頭。
他還記得,幼時每年的年三十,他和見寧都會早早地等在桌前,眼巴巴地盼着能吃到包硬幣的吉祥餃子,有時肚皮撐得溜圓兒還沒找到,家裏長輩還會幫着一起在碟子裏挑。
吃過有多少次,他已是沒什麽印象了,但那時滿腔的歡喜,到如今還刻印在心裏,偶時想起來,便心生愉悅。
“有銅錢!”,滿崽最先反應過來,盯着餃子的眼眸微微發亮,他手裏緊捏着筷子,眸光不停打量着眼前的這兩盤肥嘟嘟的餃子,似是勢在必得的小獸。
雲胡也跟着湊起了熱鬧,左看右看,一時不知道該從哪個下手,他倒不是貪念那幾個銅錢,只是也想沾沾這喜氣。
謝見君斜倚在炕上的鬥櫃前,瞧着雲胡為了一個餃子,同小滿崽搶成一團,最後吃進嘴裏卻只有鮮嫩脆口的筍肉,落了一臉的沮喪。
他挑了挑眉,眸底笑意浮沉,喃喃地笑罵了一句,“小傻子”。他從面前的盤子看似随意地夾起一個餃子,遞給雲胡,“就吃這個,這個肯定有。”,語氣裏滿是篤定。
雲胡對謝見君的話一向是深信不疑,立時就将餃子填進嘴裏,“咯嘣”一聲,他眉頭緊了緊,整個臉皺成一團。
“咯着牙了?”謝見君聽着這動靜,霎時緊張起來,連溫和的笑意都斂去了幾分。
雲胡搖搖頭,半晌才從嘴裏吐出一個銅錢,喜眉笑眼地揚聲道,“我吃到了!”,眉梢間難掩一抹得意。
滿崽看直了眼,他連連吃了五個餃子,還一無所獲,這會兒讓雲胡搶了先頭,他站起身,蹬蹬蹬撲進謝見君的懷裏,“阿兄偏心!阿兄偏心!”小小的身子倒在謝見君身上扭來扭去,外衫上揉搓得滿是褶子。
“好好好,阿兄也給你挑一個。”謝見君按住懷中不安分的小身子,手裏的筷子一起一落,“快起來吃,阿兄跟你保證,這個也有銅錢。”
滿崽從他懷中擡起頭來,望了眼碗中像元寶一樣的餃子,猶豫着夾起來,皺着眉頭輕輕地咬上一口,果真在筍肉餡兒瞧着了銅錢,“我也有銅錢了!雲胡,你快看,我也有銅錢了!”,說着,他爬起來,歡蹦亂跳地又跑到雲胡跟前,攤開手心,給他看自己吃到的銅錢。
“滿崽好厲害。”雲胡适時捧場,冷不丁撞上謝見君看向他們倆的目光,滿滿都溢着溫柔與縱容。他心裏咯噔一下,看似他和滿崽吃的兩個餃子都是謝見君随手挑出來的,可他偏偏為什麽這般篤定那餃子裏就是有銅錢呢?
他性子太過于簡單,想什麽事兒,通通都寫在臉上,謝見君曉得他是在琢磨自己是如何挑到有銅錢的餃子,他避開滿崽,沖雲胡招招手,筷子點了點幾個餃子。
許是剛才的餃子都擠在盤子裏,他沒得瞧出什麽異常來,這會兒被謝見君一點,他才注意到,這包了銅錢的餃子,較之旁個形狀要愈加圓潤些,外皮仔細一瞧,還能看到輕微的折痕和褶皺,難怪謝見君一叨一個準。
他依照着謝見君教他的,又夾起一個,果真是吃到了銅錢,猶自抿嘴偷着樂,明亮的眼眸中掩不住雀躍。
“只是吃出銅錢來,這麽高興嗎?”謝見君笑着伸手彈了下他的額頭,力道不重,落在他額前麻酥酥的,一直癢到心底。
他用力點頭,其實不然,之所以心生歡愉,實在是他發現了一個只存在于他們倆之間的小秘密,只是這個事兒,不須得讓謝見君也知道,他會藏好這個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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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下的幾個銅錢,在謝見君有意無意地指點下,連小滿崽都吃到了三個,他小心擦幹淨銅錢上粘着的油漬,裝進雲胡給他縫制的小布兜子,還像模像樣地拍了拍。阿兄是許他可以支配自己的小錢兜的,他心裏琢磨着,待過了初六,等小販來村裏走商時,就去買上一串麥芽糖稀,在大虎和小石頭面前,好好地顯擺顯擺。
吃過了年夜飯,閑來無事,還未到放鞭炮的時辰,滿崽露着圓滾滾的小肚皮,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嘴裏還“吭哧吭哧”啃着糖果子。
雲胡拽過炕頭上的棉被,給他掩了掩小肚子,也腦袋挨着腦袋,陪着他一并躺下。
謝見君往火爐裏添了幾根柴火,屋子裏燒得熱乎,惹得人昏昏欲睡,他穿戴好衣衫夾襖,拎起案桌上的竹籃,同炕頭上閑躺的二人簡單知會了一聲,轉身掀開棉布簾子出了屋子。
許褚一把年紀,無兒無女,孤零零的一個人,大年夜定然冷清,他放心不下,便想過去瞧瞧。
往南邊小院兒走的路上,熱鬧的嬉笑聲,混雜着樸實純真的煙火氣,光是聽着,就讓人心生滿足之意。
但許褚這兒就難免孤寂了些,屋裏沒有生火,觸手一片濕涼,謝見君進門時,口中呼出的白霧幾乎要結成冰碴。
炕桌上一盞冷酒,一盤炒熟的花生米,就是許褚的年夜飯。
謝見君瞧了去,眼窩子酸酸澀澀的不是個滋味,他将提來的竹籃放在炕桌上,裏面有雲胡包的兩盤餃子,來時一直拿棉布裹着,這會兒擺上桌還是熱乎乎的。
“先生,今日是年三十,學生來陪您喝兩杯。”,正說着,他将溫熱的屠蘇酒斟滿面前的杯盞,一杯推到許褚跟前。
“除夕之夜,你不在家陪着你夫郎和幼弟,跑我老頭子這兒來吃酒?”許褚笑着打趣道,同謝見君舉杯,淺啄了一口。
“雲胡忙活了一下午準備年夜菜,這會兒正在家歇息呢,滿崽黏他黏得緊,倒是沒我什麽事兒了,這不想着過來看看先生。”,一說起雲胡和滿崽,謝見君神色都柔軟下來。
“挺好,挺好。”許褚連連重複了兩句,身子靠在炕頭上,空寂暗淡的眸光穿透窗棂,遙遙向窗外望去,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才斂回神思,“我同你這般大時,也曾動過成家的念頭。”
這是他跟着許褚讀書小半年以來,頭次聽他提起自己過往,謝見君有些詫異,他坐正身子,給許褚又斟滿酒,靜靜聽他娓娓道來。
許褚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酒杯重重地拍在案桌上,在安靜的屋子裏尤顯得刺耳,他似是有些醉了,連眼神都迷離了起來,
“那會兒,我們村有個姑娘,模樣俊巧得很,我自小就心悅她,還同她約好了,只待将來中秀才,便回鄉求娶她過門。為了能博得功名,風風光光地娶她,我沒日沒夜地溫書,一日也不曾懈怠過。
我赴府城考試時,她還曾來相送,待我滿懷雄心壯志,從府城回來時,她卻已嫁做人婦,我只當她背棄了我們的承諾,卻不想聽是她爹娘貪錢,逼她嫁于了城中一富戶家做妾。
我考中秀才沒過多久,就傳來她病逝的消息。說是病逝,其實是那富戶膩煩了她,被當家主母鑽了空子,惡待致死。”
他語氣愈發凝重,溢着陳年的滄桑,“我跪求她爹娘,将她從鎮子上接了回來,她就那般安安靜靜地躺着,一如睡着了似的。誰能想到,短短月餘,我們再相見時,已然天人相隔,聽給她換壽衣的婆子說,她身上被打的沒一塊好皮,新傷舊傷疊在一起,觸目驚心,那婆子走後,一連做了好幾日的噩夢。”
說這話時,一向性情平和的許褚後槽牙咬得“咯吱”作響,眼眸中迸射着滔天的恨意。如果那時,他沒死心,能去鎮子上遠遠地瞧上她一眼,是否也到不了如今的這般境地?
謝見君聽着他的話,冷不防想起,他初見雲胡時,雲胡的身上亦是如此,衣服遮不住的地方,全是斑駁的青紫。親爹娘嫌他晦氣,打小就不疼他,好不容易挨到嫁了人,夫君癡傻,婆母惡待,小少年長到這個年紀,沒有一天的好日子,就連雞腿都不沒吃過。
他禁不住後怕,若是自己沒穿過來,若是芸娘還在,往後這漫漫餘生,雲胡該怎麽熬過去?會不會就像這個姑娘,草席一裹,連肯接他回家的人也沒有。
“我那時年輕氣盛,拼盡一身本事,才為她讨回了公道,縣令發落了那富戶,幾個動手的仆役也都下了大牢,但那又如何?她人都已經不在了。”許褚的聲音裏浸着沉沉的悲恸。
時至今日,已有三十餘年,再提起那個姑娘時,他依舊心如淩遲。
“再後來,我就離開了村子,去了府城,本想着繼續考功名,卻屢屢不得志,末了,心灰意冷下,我選擇了放棄,來福水村落了腳。現下仔細想來,許是因為她不在了,這輩子再沒有什麽奔頭了。”
窗外鞭炮聲齊鳴,熱鬧的喧笑聲同冷清的屋子,格格不入。
“我瞧得出來,你同這村裏大多數人都不一樣,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我今夜同你說這些話,雖是借酒消愁,亦是想告誡你,這世間善物,得之不易,你且要好生珍惜。”
謝見君起身,抱拳作揖,“先生的話,學生記住了,還望先生保重身體,師娘倘若還在世,定不想看先生這般沉湎于過去。”
“師娘...”許褚苦笑了一聲,絢麗的焰火下,那姑娘的音容相貌歷歷在目,一抹清淚順着眼角滑落,他哽了哽聲,上前拍拍謝見君的肩膀,
“回去吧,回去陪着你家裏人吧,他們都還在等你。”
謝見君還想再說些什麽,又覺得眼下這情形,說什麽也無濟于事,他重新起火,将放涼的餃子溫了溫,才提着竹籃離開許褚家。
回去路上,他腳步走得飛快,一刻也不敢停歇,說不出為何,他現下只想快些見到雲胡。
小滿崽苦等不來他家阿兄,也錯過了放焰火的時辰,謝見君回來時,他躺在炕上,睡得沉沉打起了鼾聲。
謝見君靠在火爐前捂熱了手,才上前捏捏他的小奶膘,小滿崽哼唧了一聲,纖長的羽睫抖了抖,不像是要醒的模樣,翻了個身,繼續睡去了。
雲胡從柴房裏抱進一小捆幹柴,今個兒不滅燈,他們夜裏要守歲,屋裏不能斷了火。
“別忙活了,我來弄,歇着就好。”謝見君給滿崽掖緊被子,回首低聲同雲胡說道。
“沒、沒事、”,雲胡往火爐裏添了柴火,借着火給謝見君溫了酒,自己則坐在小火爐旁,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個雕了一半的小木偶,拿着短刀仔細勾勒起來。
謝見君剪去一截燭芯,讓屋裏更光亮些,他盤腿坐在案幾前,鋪開紙,安閑自在地提筆習字,耳邊時不時傳來刀刻的“吭吭”聲,讓他很是安心。
好一會兒沒了動靜,他冷不丁擡眸,雲胡坐在離自己不遠處的火爐前,探着腦袋瞧他默在紙上的字。
“過來。”他沖着小少年招招手。
雲胡不明所以地怔了怔,乖順地放下手裏的木偶和短刀,湊近案幾前。
“想不想學着寫字?”謝見君溫聲問道。
小少年點點頭,沒拒絕,“只、只教我寫、寫雲胡就行。”。
謝見君微微一怔,淺笑着道了句,“好”。
他拉過雲胡,挨着自己身前坐下,提筆在硯臺上點墨,跨過他的後背,握住小少年纖細幹瘦的手指,一筆一劃,帶着他在紙上寫下“雲胡”二字。
“瞧,寫起來是不是簡單許多?”,他微微歪頭,眉眼間多出幾分溫柔。
雲胡聞聲回頭,猝不及防對上他的眼睛。
那一刻,世間嘈雜盡數散去,只餘着一顆滾熱的心,跌落胸膛裏,胡亂地跳着,踏碎了一池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