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雲胡打了個激靈, 懷中緊抱着新棉衣,垂着腦袋不作聲,不知在想些什麽。
謝見君半坐在炕沿兒邊上, 微微歪頭, 眸光與他齊平, 這才瞧見小少年眼圈透紅, 眸底氤氲着霧蒙蒙的水汽, 攥着棉衣的手指輕微抖動。
“怎麽了?”生怕是自己自作主張, 謝見君這會兒心裏也挂着些忐忑。
“沒、沒事”雲胡搖搖頭,用力地抹了把臉。今年入冬前,他曾悄悄同走商的小販打聽過,新棉花一斤就要五十文,這麽一件紮實的棉衣做下來, 少說就要用兩斤棉花。
他自是舍不得,謝見君起早貪黑做豆腐, 一百文就是他們近半天的收成。他身上穿的棉衣是從前在家裏時, 拿舊被子裏的棉花填的, 陳棉又黑又硬, 稍稍一揉搓就結成一個個棉疙瘩,他穿着硌得慌,便折了蘆花添進去,本想着湊活湊活把這個冬天熬過去, 入冬的棉衣可比春衣貴多了,這年下花錢的地方又多,實在沒必要再浪費銀錢。
心裏雖是這般想的, 可看着懷裏的新棉衣,他怎麽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數不清的歡喜似洶湧的波濤,排山倒海地翻湧而來,再擡眸時,他臉頰綻開一抹笑意,延至嘴角,暈開兩簇淺淺的梨渦,“喜、喜歡、好看!”
“那便好,穿上試試合不合身量?”謝見君瞧着他還穿着薄薄的裏衣,登時就出聲催促道。
雲胡羞赧地點點頭,輕手輕腳地往身上套新棉衣,暖意結結實實地将他包裹起來,浸得心裏都是熱烘烘的。
掰着指頭算算,跌跌撞撞長到如今的年紀,也就只有謝見君,會挂念着他吃得飽不飽,穿得暖不暖和,他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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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五,年節最後一個大集。
有了暖和能穿出門的新棉衣,雲胡對和柳哥兒一道兒趕集的這事兒變得期待起來。
不知情的柳哥兒怕他反悔,一早就摸了過來。
“哎呀,雲胡,你這棉衣可真好看,是剛做的嗎?擱哪兒扯的布?趕明兒我也做一件去。”,剛進門,他就瞧見雲胡穿着的新棉衣好看得緊,立時湊過來打聽。
“謝、謝見君在鎮上買的。”雲胡偷瞄了眼在給他收拾小布兜的謝見君,低低地同柳哥兒耳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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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呦,到底還是你家夫君知道疼人。”柳哥兒抿着嘴偷笑,直臊得雲胡臉羞得紅撲撲的,同陳嬸子家門口挂的紅燈籠似的。
謝見君提着小布兜走過來,瞧着他二人不知說鬧了什麽,齊齊笑成一片,雲胡眉間愁雲消散,臉頰上滿是喜意。
他不由得松下心,想着拜托柳哥兒常來家裏的這事兒,果真是沒做錯,雲胡到底還是得有能說得上貼己話的好友,否則成日待在家裏不出門,怕是要悶壞了。
他将二人送到門口,不放心又往雲胡的小布兜裏塞了點銀錢進去,囑咐他不用吝啬,同柳哥兒出去耍,便是想吃什麽就吃什麽,也不用惦記家裏和滿崽,一切都有他看顧着,只管照顧好自己。
雲胡讷讷地應聲,總覺得謝見君似是老父親一般,盡管他爹從不會像謝見君這樣絮絮叨叨,什麽事兒都給他提前安排好,更甭說給他塞錢了。但他便學着謝見君囑咐自己的模樣,去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撫道,“你不、不用擔心我、我是大人了、”
謝見君正琢磨還有啥沒囑咐到的話,被雲胡這般一打岔,他神色怔了怔,反應過來才發現是自己太緊張了。他莞爾一笑,伸手揉亂雲胡的額發,“好好好,知道你是個大人了,快去玩吧,再不走,都要起風了”。
經他一提醒,一旁看他倆熱鬧的柳哥兒冷不防回神,光顧着看這倆人“十八裏相送”,都把正事兒給忘了,他一把扯着雲胡,往自己身邊一帶,回眸沖謝見君點點頭,示意有自己在,叫他盡管放心。
卻不料謝見君沖他躬身略微一作揖,張了張口,看口型像是說,“麻煩了”。
他拉着雲胡向後擺擺手,心道這謝家小子未免也太客氣正經了,竟是讓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過,雲胡能被這樣的人珍視在意,他也很替他高興。
倆人一走,院裏乍然安靜下來,滿崽圍着他的小兔毛圍脖,蹦蹦跶跶從屋裏跑出來,“阿兄,陪我剪窗花!”
“哎,這就來了。”謝見君應了一聲,捏着他兩只“小爪子”,将人往屋裏帶。因着是想讓雲胡出門散散心,他便沒得叫滿崽跟着,許諾陪他在家裏剪窗花。
炕上架着案幾,謝見君和滿崽相對而坐,各自不緊不慢地忙活各自手裏的活兒。
雲胡打的這案幾雖如他所說那般算不上精致,但勝在結實平整,謝見君研了磨持筆練字,時不時看兩眼拿着小剪刀剪紅紙的滿崽。
說是剪窗花,滿崽手拙又擺弄不利索,紅紙剪得七零八落,花不像花,葉不像葉,在謝見君第三次猜錯他剪出來的式樣後,小滿崽将手中的剪子往案幾上一擱,雙手叉腰,噘着嘴不滿道,“阿兄太過分了,我這分明剪得是大老虎!”
謝見君忍不住咋舌,他到底是沒能将眼前這窗花,同印象中的大老虎拼合在一起,但還是笑得一臉縱容,拍去滿崽身上沾着的碎紙屑,溫聲誇贊起來,“剪得可真好看,阿兄給你貼在窗戶上,晚些雲胡回來,也能瞧見我們滿崽剪的大老虎了。”
說做就做,他當真熬了漿糊,滿崽小步邁着跟在他身後,幫着将自己剪來的窗花依次都貼滿了門窗。
兩人并排站在院子裏,擡眸望着自己的傑作,笑意在臉頰上蕩漾,窗花式樣千奇百怪,但瞧着喜慶。
正午的陽光打落在窗棂上,印着一片片斑駁的紅暈。
“好了,完工!”謝見君将餘下的漿糊擱進竈房裏,開始琢磨着中午做些什麽吃食。雲胡昨日蒸的菜包子還有幾個,挂在院子屋檐下凍得邦邦結實,這會兒拿下來,添水架在竈臺上,溫一刻鐘就軟和了,他煨上小米湯,拌了點清口的青綠醬菜,同滿崽倆人吃得飽飽的。
吃過晌午飯,哄着滿崽午睡後,他閑不住将院子收整了一番,原來的雞圈一直沒有修整過,有些破舊了,他重新圈了塊地,圍起木栅欄,折了枝條做成栖架,好讓雞平日可以在上面歇息。
竹編的雞窩被滿崽掏雞蛋折騰得四下漏風,他搬來幾塊石頭,拿錘子敲成差不多大小,搭了個簡易的雞窩,和了黃泥混着稻草,将石頭縫隙都糊死,這樣搭起來的雞窩,結實又擋風。末了,他又往雞窩裏墊了幾層幹松的稻草,才把雞都趕了進來。
想着來年二月時,耕上一畝閑田,往地上撒些高粱粥,再割上青茅草蓋嚴實,只待長出白蟲來,到時候去村裏陳嬸子那兒買些小雛雞,讓雞崽子們吃蟲子,也省下拌雞食了。
等喂養得同鹌鹑大小,就收回窩裏去圈養。
福水村家家戶戶都是這麽幹,他穿來将近小半年,跟着他們學到了不少。
雲胡一直想要養窩絨毛鴨子,他自己雖不說,但每每打河邊經過時,見着那戲水的小鴨子,總忍不住蹲一旁看上個一時半刻才會走,謝見君何嘗又看不出來?他也盤算好了,待開春天兒暖和了,陳嬸子家的鴨子抱蛋孵出鴨苗,買上幾只,水秕子成熟的時候,正是養鴨子的好時節,鴨子吃了這些東西,長得更肥實。
介時下了蛋,腌成鹹鴨蛋,一咬開,滿嘴冒着金黃金黃的油,吃起來,可別說有多香了。
不知不覺間,他已然适應了這樣的生活,小半年來,有雲胡和滿崽日日相伴,他甚至對這枯燥無望的日子生出了幾分期盼,好日子嘛,都是腳踏實地過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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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不知自己已經被謝見君劃進了對未來日子的美好希冀裏,雲胡眼下正在同買布的小販掰扯,他想扯幾塊碎布。
盡管身上有了新棉衣,但換下來的那件棉衣他也舍不得扔,琢磨着拆洗一下,添些布頭,再給滿崽做一床小褥子。
昨個兒這小崽子夜裏尿了炕還不自知,躺在濕漉漉的被褥上沁得半個身子都是涼的,還是謝見君起夜時發現的。
滿崽平日都睡在他身側,他夜裏醒來,總習慣性地摸摸小家夥,怕他夜裏蹬被子着涼,誰知昨夜手一探,竟摸了一手的濕意。
他們倆又是燒水拆洗被褥,又是給滿崽換幹爽衣裳,折騰了大半夜才又歇下,小滿崽眼皮子都沒睜,睡得香甜,殊不知自己險些“大水沖了龍王廟”,氣得謝見君牙癢癢,忍不住沖他身後柔軟輕拍了兩巴掌,也只是吧唧吧唧嘴,翻個身又睡去了。
好在身子底下墊的是兩層褥子,撤去被尿濕的那一床,雖是有些硌得慌,但他們三個人不至于睡在土炕面上。
今早從家裏走時,拆洗幹淨的被面還晾在院子裏的竹竿上呢,趕巧集上有賣布的小商販,他這才将人攔下。
“小哥兒,不瞞你說,我這碎布頭用的也都是好料子,五文錢當真是賣不得你。你行行好,十文...十文可行?”小販面露難色,就為了這些個別人裁下來不要的碎布,他已是同這結巴小哥兒,說道了有一盞茶的功夫了。
“不、不行、就、就五文錢、”雲胡磕磕絆絆地繃着臉不肯讓步。謝見君說,他人在外時,一定要表現的兇悍一點,叫人打眼一瞧就覺得不好惹,這樣才不會被旁人欺負占便宜,也不知他現下冷着臉緊抿着唇的神情看起來,是不是很兇悍!是不是很不好惹!
柳哥兒站在他旁邊,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臉通紅,他怎麽也沒想到,一向乖乖軟軟的雲胡故作嚴肅的模樣,竟是如此的可愛,真該讓他那說起話來溫溫柔柔的夫君也來一并瞧瞧。
小販見雲胡油鹽不進,又舍不下這筆買賣,張了張口,還想掰扯些別的再漲漲價,卻不料,正要說話,雲胡拽上柳哥兒掉頭就走。
“诶诶?雲胡,你不買碎布了?”柳哥兒一臉懵的被拽走。
“謝、謝見君說了、價錢壓不下來時、就走、他肯定、肯定回來找咱們。”雲胡篤定地說道,心裏默默地從十開始倒數。
十..九...八..七...
“哎呦,別走了別走了,可是敗給你這小哥兒了,六文錢、六文錢不能再低了,小哥兒您看行不行?”那小商販小跑兩步,追過來。這些碎布留在自己手裏就算是虧了,賣了還能賺上幾文錢。
雲胡頓住腳步,扭頭看向追上前來的小商販,繃着臉,幹脆利落地點了點頭,“行”,接着從荷包裏數出六個銅板,遞給小商販。
還、還能這樣?柳哥兒當真是“劉姥姥進大觀園,漲了見識”。
将碎布收進小布兜裏,雲胡回眸看向茫然的柳哥兒,“謝、謝見君教我的、好、好用!”,神色還是一板正經的顏色,但尾音卻透着不易察覺的一抹得意。
柳哥兒在原地淩亂,他今個兒帶出來的,是雲胡吧?
買了碎布和年貨,又挑了幾樣滿崽期盼好久的焰火,雲胡合計着出來的時辰差不多了,該是要往回走了,被回過神來的柳哥兒拉到雜貨攤子上。
雜貨攤子上的東西賣得全乎,對聯年畫,黃紙窗花,看着人眼花缭亂。
“雲胡,你要不要買一對門神,回頭貼在家裏門上,這神荼和郁壘畫的可真好,買回去驅邪辟鬼保平安嘞。”柳哥兒擠開烏泱泱的人堆,拿出兩張畫像遞給雲胡。
雲胡不接,反後退兩步,慌慌張張地擺手,“不、不能買、不能辟鬼!”
他可沒忘了,謝見君可不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