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Chapter 28
Chapter 28
溫芙坐在鳶尾公館北邊二樓的書房, 等着在遺囑轉贈确認書上簽字。
從窗口的位置能看見公館後門的小巷,窗外梧桐成蔭,已如綠雲, 但透過樹葉的縫隙還是能看見樹下生鏽的鐵門以及一牆之隔的那條僻靜小巷。這條巷子白天幾乎沒有人會經過, 只有到了晚上路邊才熱鬧起來。溫芙剛來杜德的時候,每天中午從這條巷子抄近路回到書店,這是她頭一回從二樓往下看到它的全貌。
“您有什麽問題嗎?”
一旁男人的聲音将她的思緒拉回了這間屋子裏, 溫芙回過神,發現公爵與安德魯都看着她,像是正在等待她的回複。
“沒有, ”溫芙頓了頓說道,“我認為這很合理。”
她拿起桌上的鋼筆,在簽名之前, 忍不住再一次确認道:“亞恒會繼續留在花園嗎?”
安德魯與公爵對視了一眼, 随後紮克羅溫和地對她說道:“恐怕不行, 他既然已經向你宣誓效忠, 那麽從理論上來說,花園不會留一個并非效忠于艾爾吉諾的騎士在宮廷。”
“那他應當可以留在公館吧?”溫芙争取道,“盡管這座公館只是在名義上屬于我。”
安娜立下的那份遺囑, 當它被當衆宣布的那一刻起, 就已經具有了相應的法律效應。盡管令人感到難以置信, 但是現在這座杜德的“藝術宮殿”不再屬于艾爾吉諾,它成為了溫芙的私産。
唯一能夠叫人挑出問題來的地方在于溫芙現在只有十五歲,她尚未成年,因此并不能直接繼承這座公館。同時這也意味着即使是紮克羅, 也無法在她成年之前直接将這座公館買回去。
不過好在溫芙十分清醒,她并不會頭腦一熱的以為自己已經搖身一變成為了全杜德最有錢的女人。不要說眼下她還不能完全的繼承這座公館, 即使三年後她擁有了這兒,龐大的日常維護費用也能讓她立即變成一個負債累累的窮光蛋。
她看起來獲得了一座叫人羨慕的公館,但事實上,這塊尚不能轉手出售的土地對她來說就像是一張空頭支票,并不能替她兌換到一分錢。而對于紮克羅來說,短時間內要再找一處地方安置公館裏的藏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公爵向她開出了一個十分合理的條件:在溫芙成年之前,薔薇花園将每年向溫芙支付一筆錢作為公館的租賃費,三年後,溫芙願意将這座公館重新低價轉讓給艾爾吉諾。
溫芙懷疑這正是老公爵夫人一開始就預料到的結果,她似乎将溫芙當做銀行來寄存這筆龐大的財産,以保證它的完整性。不過這筆交易當中溫芙也并不是全無好處,因此這個銀行她也當得心甘情願。
唯一讓她頭疼的是亞恒的歸屬。作為老夫人親自為澤爾文挑選的侍衛,亞恒本該是加西亞家族下一任前途無量的繼承人,但現在他的雇主變成了她,這就有些尴尬了……
“他可以留在鳶尾公館。”公爵回答道,“他也可以選擇回到巡查所,如果他在那兒表現出色,宮廷不會拒絕重用他,我保證沒有人會為難他,”
Advertisement
溫芙松了口氣,她确定亞恒是一位忠誠的護衛,他本應該在那場教堂的刺殺之後得到宮廷的重用和嘉獎,她不希望他因為自己的原因而失去這一切。
雙方順利地達成了共識,并且為對方的體貼感到滿意。于是溫芙很快就在面前的文件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安德魯帶着文件離開了這間書房,倒是紮克羅在離開前像是忽然間想起了什麽:“我聽說你已經搬出了花園。”
溫芙回答道:“是的,我想我已經完成了您交給我的工作。”
“那麽你可以搬到這兒來,”紮克羅說,“畫室的學生們都住在這裏,那會更方便你在畫室學習。”
溫芙愣了愣,她不太确定地問:“您是說裏昂先生的畫室嗎?”
“這兒難道還有其他的畫室嗎?”紮克羅故作驚訝地說。
“不久之前他剛剛向我抱怨過,黛莉因為祖母過世已經很久沒有去他那兒上課了,他想知道為什麽連你也一塊不見了。”
溫芙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遲疑地說:“我以為我的工作是陪黛莉小姐一塊上課。”
紮克羅笑了笑:“那麽看來他已經認可你是他的學生了。”
公爵離開之後,溫芙依舊坐在那把椅子上。她像是需要點兒時間來理清今天發生的一切,沒有人來催促她離開,她突然成了這裏的主人,可以在這兒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霞光透過窗戶鋪滿了整個房間。
書房外有人推門進來,溫芙以為是負責打掃的仆人,一回頭卻發現是澤爾文。對方似乎也沒想到她在這兒,見到她時兩個人都愣了愣。
“我來拿些東西。”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像是解釋那樣對她說。
溫芙看着他走到鄰近的書桌旁,那張桌子上還堆着幾本書,一支鋼筆的筆蓋沒有旋緊,被随意地擺放在桌面上,好像它的主人只是暫時離開了一會兒,十分鐘後就會回來。
澤爾文清空了那張桌面,就像是抹掉了這張桌子的主人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點痕跡。
溫芙沉默了片刻才問:“你還好嗎?”
“你指什麽?”
“最近發生的一切。”
“就像你看到的那樣。”澤爾文說。
關于那場教堂的刺殺引發了很大的風波,關于這場刺殺背後的主謀,城內則衆說紛纭。亞恒帶人及時趕到鎮壓了動亂,可惜并沒有來得及留下活口,那些刺客應當是一群死士,尤其是最先在二樓發動刺殺的那些人,他們在一開始就報着必死的決心,因此眼看侍衛趕到都在第一時間選擇自盡,這使整件事的調查難度大大增加。
起初審判庭找到了一些證據,其中一部分與尤裏卡有關,但是尤裏卡已經死了,于是又順勢牽扯出部分與老公爵夫人來往密切,也就是支持澤爾文繼承爵位的家族成員……沒有證據能夠證明澤爾文對此毫不知情,那天在危急時刻從一樓反鎖的大門也很難不叫人對這位殿下産生懷疑。于是一時間艾爾吉諾的宮廷裏人人自危,所有人都謹慎地選擇保持沉默,以防自己也被牽扯進這樁莫名的謀反當中。
澤爾文作為這場風暴的中心,除了在安娜葬禮那天短暫露面之外,再也沒有出現在公衆眼前,就算是溫芙也是時隔幾天第一次私下見到他。
不過他的狀态看起來并沒有像她想得那麽糟糕,他看起來很平靜,只是顯得有些孤獨。溫芙注意到他胸前的衣襟上依然別着一朵白色的桔梗花,在杜德,那代表着對逝者的悼念。
溫芙坐在靠窗的那張桌子前,澤爾文看着她忽然說:“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時候,我就坐在這兒,而你站在那下面。”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溫芙這才意識到她正坐在他的書桌前,而幾個月前她壓根連靠近這兒的資格都沒有。
澤爾文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他自嘲地說:“誰會想到将來有一天,你會成為這兒的主人。”
“這間公館不會屬于我。”溫芙對他說,“我不知道老夫人為什麽會在遺囑裏這樣寫。”
澤爾文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她跟你說了什麽?”
“一些關于洛拉和公爵之間的事情。”溫芙看了他一眼,又補充道,“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不重要了。”澤爾文搖搖頭,他靠在那張桌子上忽然說,“我已經決定去阿卡維斯了。”
溫芙有些吃驚,但又并不感到太過意外:“因為教堂的刺殺嗎?”
澤爾文沒說話。于是溫芙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公爵或許并不懷疑你。”
“或許吧,”澤爾文說,不過他自嘲地扯了下唇角,“你聽過有關我出生的傳言嗎?”
溫芙因為他的話忍不住擡起頭,那一刻她甚至以為他知道了什麽。
不過澤爾文說:“他們說我身上可能并沒有流着艾爾吉諾的血,所以父親遲遲沒有确立我繼承人的位置。但我從沒相信過那些話,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是艾爾吉諾,祖母不可能支持我繼承爵位。”
“我從沒有懷疑過祖母愛我,但是你看,我很早就知道所有的愛都是有條件的。”澤爾文看着她忽然間輕輕地笑了笑,“信任也是。”
他靠坐在桌子旁,雙手搭在桌沿上,夕陽溫柔地包裹着他,他的黑發淩亂地垂下來,雖然唇角帶着一點笑但依舊像是一只失意的小狗。
溫芙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和她說這些,或許澤爾文自己也不知道。她看向他手邊放在桌上的那幾本書和書上蓋上筆帽的鋼筆,它們的主人已經不在了。而不久之前,他又剛剛失去了他的祖母。
“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你。”溫芙慢吞吞地說。
澤爾文收起了他搭在地上的腳尖,挺直了背,像是收起了一瞬間的軟弱:“我不需要……”
但是溫芙打斷了他的話,自顧說道:“九歲的時候,爸爸去世了,我們欠了很多錢,每天都有債主上門讨債。媽媽賣掉了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然後帶着我和哥哥去了鄉下,那時候我們經常連吃飯都是問題。”
澤爾文愣了一下,他擡眼看向坐在面前的女孩,發現當她回憶這一切的時候臉上并沒有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溫芙坐在椅子上,需要半仰着頭才能與他對視,窗外落日的餘晖映在她烏黑的瞳孔中,像是金色的波紋。
“如果你覺得現在的自己一無所有的話,那麽這種感覺我在九歲的時候就已經體會過了。”溫芙看着他忽然間笑了笑,“起碼我離開杜德時,不會想到我将來甚至可以擁有一座全杜德最好的公館。”
她瞳孔裏刺眼的落日化為了溫柔的晚霞,澤爾文知道她在開玩笑,這叫他也忍不住沖她彎了彎唇角。他搭在桌子旁的手微微一動,于是放在書上的那支鋼筆滾落到了地上。
溫芙彎腰替他撿了起來,又起身遞給他:“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九歲的我可以的話,那麽現在的你也可以。”
澤爾文沉沉地注視着她的眼睛,窗外的夕陽将她的影子投映在昏黃的牆上,與他的挨在一起,仿佛他們是親密到可以相互安慰的關系。
他從她手上接過那支鋼筆,又忽然握住了她的手,猝不及防地用力将她拉到了懷裏。溫芙全身僵硬了一下,不過她沒有立即推開他。
澤爾文克制而短暫地擁抱了她一下:“謝謝。”他在她的耳邊嘆息一般說道。
幾天後,溫芙得到了澤爾文動身前往阿卡維斯的消息。
彼時她坐在畫室正在紙上完成一張練習,窗外的蟬鳴聲漸弱,日頭偏轉,她像是忽然間才意識到杜德的夏天原來這麽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