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Chapter 27
Chapter 27
血霧染紅了中心廣場聖潔的教堂, 死亡為這一天蒙上了一層陰影。
澤爾文已經忘了那天是怎麽結束的了,當他渾渾噩噩地走出教堂時,緊接着就收到了祖母病危的噩耗。
昔日熟悉的孔雀宮, 如今只餘下四周壓抑的悲泣, 現在已經到了道別的時候了。
澤爾文進去時安娜正躺在床上,聽見他進屋的腳步聲,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我聽說了尤裏卡的事情。”安娜虛弱地擡起手對他說, “你一定難過極了,過來,到我身邊來。”
澤爾文踉跄着跪倒在她的床邊, 将頭依偎在她懷裏。
“真希望我能做點什麽讓你感覺好過一些。”安娜躺在柔軟的天鵝絨床墊上,那個昔日躺在襁褓中的男孩已經長大成人,她用她枯瘦的手指摸了摸他的臉頰, 目光中滿是慈愛, “巴洛對我說, 你今天早上來過了, 真可惜我那會兒還睡着,但我能想象的出來你早上的樣子。”
澤爾文也還記得白天他從這裏離開時的情景,他穿着繡金的禮服, 躊躇滿志地許諾等儀式一結束就會帶着王戒回來看望她, 尤裏卡等在宮殿外, 仿佛只要叫出他的名字,他的朋友就會回頭等着他跟上來。
可是現在……他穿着血跡斑斑的禮服,很快又要送走他的祖母。
生命是一場無數人見證的輪回,充滿了相逢與別離。
“我今天見到了那個叫溫芙的姑娘。”安娜問他說, “你喜歡她嗎?”
澤爾文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緊:“不……”他聲音幹澀地否認道。
安娜沒說話,她似乎輕輕嘆了口氣:“記得你今天說的話, 澤爾文。杜德有許多身份高貴的小姐,但你的妻子不能是她。”
澤爾文還沒有應聲,她又接着說:“你喜歡杜德嗎,澤爾文?”
安娜緩緩地說:“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做錯了,雖然我試圖教會你要怎麽發現陰謀,如何規避傷害,但我從來也沒有讓你真正去面對過那些東西。從今往後,你要獨自去面對那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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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終于使他有了一些反應,澤爾文擡起頭,他身後巨大的窗戶上有夕陽橘紅的光照落在他的臉上,他看上去目光空洞且迷茫,就像是一尊冰冷的大理石雕像。他的聲音裏透露出一絲軟弱:“您說的對……我或許并沒有做好成年的準備。”
安娜聽見這句話不由得笑了起來:“沒有人做好準備才長大,但是在你足夠強大之前,你可以選擇蟄伏。”
她的目光落在他空蕩蕩的手指上,澤爾文想起早上離開時他曾說過要戴着那枚王戒回來。安娜取下了自己手上的那枚瑪瑙戒指,将它戴在了他的手上:“真可惜,我不能看見你娶妻生子,成為公爵的那一天了。但是別害怕,我的孩子。無論何時,我永遠和你在一起。”
她像是一根即将在黑暗中燃盡的蠟燭,試圖用生命中最後的一點光溫暖他,好叫他能在死亡帶走她之前,感到好受一些。
安娜喃喃道:“你的身上流着艾爾吉諾的血,終有一天,你會承襲你父親的爵位,成為這座城市的主人。等我死後,這座宮殿裏的每一個人或許都将會是你的敵人,包括你的父母。”
她顫巍巍地伸出手傾身向他靠近,用她幹燥而溫暖的嘴唇在他的額頭上留下了一個吻:“真遺憾我最後教給你的東西是這個:舍棄那些無用的只能讓你變得軟弱的感情吧,你會成為杜德最偉大的統治者,遠遠勝過你的父親和祖父。”
安娜葬禮那天,天空下着小雨。
葬禮結束後,所有人都坐在墓地附近的家族教堂,等待她的遺囑公證人當衆宣讀遺囑。
澤爾文坐在教堂的窗邊,他已經快要忘記上一次見到這麽多家族的人整齊地坐在一起是在什麽時候了,他的叔伯以及堂兄弟們都在這裏,各懷心思地等待着從那位并不親近的祖母手裏繼承她的土地和珠寶。
外面的天空陰沉沉的,教堂裏安靜得叫人窒息。
“我們還在等什麽呢?”有人不耐煩地開口問道。
站在聖壇中央的公證人安德魯打開口袋裏的懷表看了一眼,沒有說話,看來現在還不到時候。屋子裏的其他人面色沉寂,于是衆人沉默着,只好繼續無聲地等待。
當指針走到中午十二點,不遠處的樓中回響起悠遠的鐘聲,管家老巴洛從外面走了進來,溫芙跟在他的身後,她将手裏濕漉漉的長柄雨傘收起來靠在牆邊,沒人注意到她的到來,除了站在聖壇兩旁的侍衛。亞恒朝她看了一眼,對于她的出現感到些許意外。
溫芙很快就在最後一排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她擡起頭朝前面看去,教堂裏幾乎坐滿了人,一片黑壓壓的後腦勺。溫芙朝第一排看了看,可惜她的視線被前面的人所遮擋,并不能看見公爵的身影。不過她倒是留意到了坐在窗邊的澤爾文,溫芙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秒:他看起來憔悴了很多,蒼白的面頰微微凹陷下去,這叫他本就棱角分明的五官更顯淩厲。他的眼神沉靜而又發散地落在虛空中,不知道為何,溫芙隐約覺得有什麽在他身上似乎發生了一些細微的改變。
等鐘樓的鐘聲結束之後,安德魯從懷裏取出了一封保存完好的文件,随即清了清喉嚨,看來遺囑的宣讀會終于可以開始了。
安娜的遺囑是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拟定好的,在那之前,她的所有財産都做了細致的登記,主要是一些地産和珠寶,在遺囑中她平等地将這部分財産分配給了她的幾個孩子,包括她的孫子澤爾文、喬希裏以及孫女黛莉都分得了她的一部分遺産。
這份遺囑如此公平,以至于令人感到意外,不少人悄悄地将目光投向坐在角落的澤爾文,在此之前,所有人都以為他将分得安娜留下的大部分遺産。倒是澤爾文看起來十分漠然,似乎即使得到一整座薔薇花園也并不能使他感到雀躍。
這部分內容細致而瑣碎,幾乎聽得人昏昏欲睡。這過程持續了近半個小時,好不容易等公證人将那些冗長的條款宣讀完畢,衆人還沒來得及松了口氣,安德魯緊接着拆開了文件後的另一封信件:“在去世前幾天,老夫人又增補了一封遺囑,囑托我在她過世後當衆打開,現在我将信中的內容如實轉達于諸位。”
他清了清喉嚨,随後開始宣讀安娜的第二封遺囑。
這封遺囑是由老公爵夫人口述,其他人手寫記錄,并公證完成的。
遺囑中安娜提到她在阿卡維斯還有一小塊土地,而她離開阿卡維斯已經有近四十年的光景,在這近四十年的時間裏,她從未回去過。杜德與阿卡維斯曾經有着緊密的商貿往來,金色的翡翠河流經兩國的土地,它們本應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惜因為周邊各國紛争不斷,戰火連綿,這幾年杜德與阿卡維斯在漸漸失去這種聯系。她希望有人能夠願意前往阿卡維斯替她處理這筆身後的遺産,順道與阿卡維斯商談,想辦法重新打通兩國的商路往來。
聽到這兒,所有人的神情都很微妙。這是一份有條件的遺囑,看似誰能夠前往阿卡維斯誰就能獲得那筆遺産,但問題在于誰都不知道那筆遺産的數量多少,是否值得為之冒險。而且四十年過去了,遺囑中的那片土地是否依然存在也是一個問題,這意味着當你好不容易抵達阿卡維斯,也極有可能空手而歸。
至于恢複商路,更不只是杜德與阿卡維斯之間的事情,還有沿途的其他幾個公國,當中更有幾個國家至今還在戰争當中。無論怎麽想,這都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一時間,教堂裏的氣氛忽然沉重起來,人人屏息凝神,等待着安德魯宣布那位老夫人口中的人選。但是緊接着,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安德魯将那封信翻了過來,他微妙地停頓了一會兒之後,向公爵說道:“老夫人并沒有留下這個人的名字,或許她是想由您來找一個合适的人選。”
紮克羅皺起了眉頭,他不願意這樣做,他一向不願意做這樣兩難的決定:“她再沒有說別的嗎?”
“我想沒有了。”安德魯将那份遺囑往後翻了一頁。突然間頓了一頓,他從那疊文件後擡起頭,神情顯然也有些意外,但他依然嚴肅而又清晰地說道,“哦,您說的對,我的确還漏了什麽。”
紮克羅松了口氣:“你今天補充的每一條都叫人心驚肉跳。”
他大概想講句俏皮話來緩和一下氣氛,可是沒有人笑,安德魯的神情比任何時候都要認真,他接着往下宣讀道:“關于安娜·艾爾吉諾女士名下還有一樁私産,來自于貝爾·艾爾吉諾公爵生前所贈,位于花園大道33號,也就是中心廣場旁的鳶尾公館,她也做出了分配。”
教堂裏的其他人愣了一愣,當然沒有人忘記鳶尾公館。貝爾·艾爾吉諾命令杜德最好的建築師修建了它,又從世界各地收集了無數的珍寶存放在此,他的兒子紮克羅·艾爾吉諾邀請了衆多著名的藝術家來此定居,将他們的藝術品裝飾這間藝術宮殿,只是很少有人記得這座公館原來并不登記在這對父子名下,早在四十多年前,它就屬于那位遠嫁至此的安娜·麗佳博特小姐。
安德魯一字一句地高聲宣布道:“按照安娜·艾爾吉諾女士遺囑所說,在她死後,那間公館将無償轉贈于溫芙小姐。”
當他念完這句話後,整個教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人們的臉上充滿茫然,看來沒人事先得知這件事情,在場的許多人,甚至不知道這個名字的主人是誰,只有澤爾文驀地擡起了頭。
她是誰?
相信這一刻,在場許多人的心裏都不約而同地冒出了這個想法:她憑什麽得到這間公館?
“不可能!”有人站了起來,率先提出質疑,“一定是哪裏出現了問題!”
始終一片沉寂的教堂如同一鍋被燒開的沸水,議論聲四起。
溫芙沒有回過神,今天當管家巴洛來到她的房間邀請她出席這次遺囑宣布會時,她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發展。
安德魯拿起聖壇上的小錘子敲了敲桌面,制止了底下的議論,他就像個公正的法官那樣莊嚴地說道:“我所宣讀完全按照遺囑中的記錄,如果您不相信,一會兒可以再親自确認一遍。”
那人不死心地問:“沒有任何附加條件?”
“沒有。”安德魯回答道。
同時他轉過身,看向站在一旁的亞恒:“安娜·艾爾吉諾女士的遺囑中最後一個提到的人是你——加西亞家族的長子。”
年輕的侍衛愣了一下,他下意識站直了身子,将右手放在胸前,單膝下跪。
安德魯面無表情地說道:“你曾向她宣誓效忠,在她去世之後,她希望你能将騎士的忠誠獻給另一個人。”
亞恒擡起頭,他的目光落在窗邊的澤爾文身上。對方也在看着他,于是亞恒再一次低下頭:“我遵循我的誓言。”
“你的榮耀來自于你作為騎士的忠誠,既然如此——”安德魯說道,“你可以向溫芙小姐宣誓效忠了。”
亞恒猛地擡起頭,他難以置信地看向聖壇上的公證人,意識到他并沒有在開玩笑,于是他緊接着回頭看向坐在人群最後同樣震驚的溫芙。
客廳裏的其他人對此表現的已經十分麻木了,和鳶尾公館相比,将手下一名忠誠的護衛轉贈給她,聽起來的确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
安德魯解釋道:“老夫人希望你效忠的對象并不是某一個人,她希望你效忠的是她名下土地的繼承人,目前來說,也就是這位鳶尾公館的新任主人。”
讓一名貴族騎士當衆向一位平民宣布效忠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盡管這位平民在一夜之間可能已經成為了全杜德最富有的女人。
于是,在人群的寂靜中,亞恒從聖壇前起身,他穿過兩邊長椅的過道,穿越人群,走到了最後一排的長椅邊。
溫芙獨自坐在角落,她看起來臉色有些蒼白,黑色的眼睛望向他,目光中帶着一絲無措。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似乎是将本就筆直的背再挺得更直一些,好不叫人看出她此刻的慌亂。
亞恒彎腰向她下跪時,朝她露出了一個安撫似的微笑,他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單膝跪地,低頭親吻她的手背:“以天主和聖母的名義起誓,我将用我的生命保護您的生命,用我的尊嚴捍衛您的尊嚴,以我的劍和盾,獻上我全部的榮耀和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