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7
Chapter 7
澤爾文是在一陣光亮中醒來的。
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是昏黃的光暈,那光暈聚攏又散開,最後他看見了頭頂高聳的石壁。
這是哪兒?他茫然地想。
安靜的墓室裏,任何一點響動都仿佛會被放大無數倍,很快有腳步聲朝他走來,一個人影映入眼簾:少女一身黑色長裙,臉上用一塊白色的紗布遮住了口鼻,只能看見一雙烏黑的眼睛像是某種充滿警覺的動物,小心翼翼而又略帶好奇地注視着他。
牆上跳動的蠟燭她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澤爾文銀灰色的瞳孔如同水波蕩開漣漪,又漸漸凝聚起來,最終聚焦在她的臉上。有那麽一會兒,他簡直以為自己在做夢。
溫芙見他睜着眼睛目光卻并不聚焦,不禁摘下右手的羊腸手套,疑惑地伸手想要觸摸一下他的鼻息。
對方似乎也察覺了她的意圖,還沒等她将手伸過來,就在半空中捉住了她的手指——那的确是溫熱的,能叫人切實感受到自己還活着的體溫。
“這是哪兒?”澤爾文聲音嘶啞地開口問道。
“墓地。”溫芙回答道。
他的反應比她預想中要冷靜得多,這也叫溫芙松了口氣,先前她甚至預想過如果他醒來之後大呼小叫,她要不要再拿什麽東西把他砸暈。
澤爾文反應遲緩地松開手,好一會兒才艱難地掙脫了身上的裹屍袋從地上坐起來,許久沒說話,只靠在牆上像是需要時間慢慢理解眼前的一切。他後腦勺的傷口還在隐隐作痛,這種疼痛很快就使他想起了白天發生的一切。
毫無疑問,那個老神父從背後偷襲了他,又把他扔在了這兒,差一點兒,他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澤爾文心中一緊,第一反應是先摸了摸衣服上的口袋,和意料中一樣,他發現身上的錢袋連同那塊懷表都不見了。澤爾文不禁心中一沉,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要怎麽從這裏離開……如果杜德發現他的失蹤,他簡直不敢想象城裏現在是個什麽光景。
澤爾文開始為今天這場莽撞的出行感到懊悔,這些接踵而來的麻煩叫他還沒從死裏逃生的慶幸中回過神來,緊接着就陷入了更大的焦慮。他必須馬上想辦法離開這裏!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有風聲穿過墓道,漆黑的墓室裏點着一盞燈,四周是光禿禿的石壁,這裏是死神途經之地,無人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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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不知為何會出現在墓室裏的女孩背對着他坐在不遠處,她的面前是一具死去已經有一段時間的屍體,她随身的背包裏放了些稀奇古怪的工具,澤爾文不知道她在忙些什麽。
“你在幹什麽?”他走過去問道。
溫芙沒有理會他的問題,她借着微弱的燈火,照着冉寧在信裏告訴她的方法檢查屍體上留下的痕跡。
有賴于地下墓室封閉幹冷的環境,這具屍體的腐化程度還不太高。澤爾文的視線掃過女人蒼白瘦弱的臉頰,心想她生前一定曾被病痛折磨過,因為從身形上看,她幾乎已經到了瘦骨嶙峋的地步。
他捂着口鼻,忍受着難聞的氣味,站在一旁看溫芙仔細翻檢了一遍屍體的舌根和眼睑,突然挑眉道:“弗敏尼過量引發的心髒麻痹?”
溫芙手上的動作一頓,終于擡起頭:“你怎麽知道?”
澤爾文睨她一眼沒說話,像是為了報複剛才她對自己的愛答不理。
屍體上并沒有其他外傷,死前并沒有掙紮的痕跡,簡直讓人懷疑這只是一次單純的藥劑過量引發的意外。可普通醫生根本拿不到弗敏尼這種藥劑,更不要說給病人開過量的弗敏尼了。
不過因為他這句話,倒是佐證了冉寧的推測,洛拉的死并不是意外,這背後或許還有其他原因。
今晚的調查既然已經有了結果,溫芙也不準備在這間地下墓室久留。她很快收拾好了一切,将墓室恢複成原來的樣子,唯一的不同是——溫芙看了眼角落裏另一個空蕩蕩的裹屍袋。
原本躺在裏面的人這會兒正靠在牆邊出神,多年來根深蒂固的貴族修養使他即使在這種環境裏也堅持不肯像她那樣席地而坐。當注意到她朝自己看過來的時候,澤爾文站直了身子,擡起頭對她說:“你現在有時間能跟我聊聊了?”
溫芙頓了一頓才開口:“你想問什麽?”
“你是誰?為什麽會在這兒?那具屍體又是誰?”他一連串抛出三個問題,像是審訊犯人那樣,每一個問題都顯得擲地有聲。
溫芙看了眼腳邊的裹屍袋,挑了其中一個問題回答道:“她是我的老師。”
澤爾文的神情瞬間變得有些古怪起來:“你半夜來墓地找你老師的屍體?”
溫芙不知道要怎麽向他解釋眼前的情況,于是她沉默了片刻,随後說道:“顯然你搶在了我的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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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室的氣味不太好聞,溫芙從牆上取下蠟燭,帶着他走向出口的墓道。
現在輪到她來提問了。
“你為什麽會在這兒?”
她的問題有些奇怪,像是已經知道他是誰,又從哪兒來似的。澤爾文不禁多看了她一眼,不過他暫時不認為她和白天那個塔樓的老神父是一夥的,于是在思考片刻之後,簡略地将白天的經歷有所保留地告訴了她。他說完後注意到溫芙的眼睫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看起來像是想到什麽,他立即追問道:“你知道他是誰?”
溫芙沒否認,不過她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冷靜地問道:“我知道又怎麽樣?你難道打算三更半夜去巡查所報案嗎?”
澤爾文冷着臉,過了一會兒才說:“他拿走了我的錢袋,還有一件重要的東西。”
“什麽?”
“一塊懷表。”
溫芙的腳步一頓,她突然停了下來,看着他問:“什麽樣的懷表?”
“一塊金色的懷表,”澤爾文居高臨下地瞥了她一眼,“內裏的表盤有薔薇花圖案。”
“……”
溫芙看着他的目光變得有些一言難盡起來。
澤爾文自顧往前走了幾步,才發現她沒有跟上來。于是他轉過身,疑惑地看向她,緊接着就聽見她忽然間冷靜地報出一個地址:“花園大街116號鳶尾公館207室?”
澤爾文愣了一下,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睛,又像是立刻想到什麽,眉頭一緊,目光兇惡地看着她,還沒來得說話,就看見幾步外的少女伸手扯下了臉上蒙住口鼻的紗布,一張熟悉的沉靜清麗的臉龐出現在眼前。
“……”
女孩手裏的燭火閃爍,映照出兩張相顧無言的臉。突然間,澤爾文笑了一聲,盡管那笑聲很短促,但有一瞬間,溫芙還是懷疑他可能白天傷到了腦子。
“所以你就是那塊懷表的主人?”澤爾文問道。
溫芙沒否認,她只是問他:“你為什麽想找懷表的主人?”
“我想知道她是從哪兒得到的這塊懷表。”
溫芙神情莫測地看着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說:“你已經見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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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道的出口是一間廢棄已久的地下室,自從幾年前教堂修了一個新的倉庫之後,這個地下室幾乎就沒再有人來過了。
溫芙之所以會知道這條地道,是因為洛拉曾為這間地下室的牆壁畫過一幅壁畫,名叫《天使報喜》。
澤爾文站在臺階上,微弱的燈光映亮了半面牆壁,昔日壁畫上鮮豔的色彩已經黯淡,但是還能看得清牆上人物的衣袍。
那幅壁畫的一半隐沒在黑暗裏。
溫芙點亮了四周牆上的蠟燭,一時間這間小小的倉庫變得明亮起來。澤爾文後退着走到正對着牆壁的臺階上方,等他走到了一半的時候,那幅壁畫已經完完全全的展現在他眼前。
他的目光順着壁畫一寸寸向上,聖母穿着潔白的衣袍坐在花園中央,她右手放在小腹的位置,臉上彌漫着淡淡的喜悅。她的跟前是身穿紅色長袍的聖天使加百列,他帶着聖子即将降生的喜訊而來。壁畫上他側着身子舉起手,棕色的短發遮住了他大半張臉,但還是能從側面看出他英俊的面龐和溫柔的眉眼。
在壁畫的角落,畫家把自己的名字藏在了聖母衣袍下的手環上,那上面有個形狀特殊,如絲帶交叉的“L”,與那塊懷表上他曾以為磨損出的圖案一模一樣。
澤爾文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的這幅畫,幾乎屏住了呼吸。直到手中的燭臺滴下一點蠟油灼傷了他的皮膚,才叫他回過神來。他轉頭看向臺階下的女孩,溫芙一言不發地站在他的身旁,仿佛也陷入了某種回憶。
她還記得自己在這裏第一次遇見洛拉小姐的情形,那時候,洛拉坐在高高的腳手架上,對突然闖入這間地下室的女孩眨了眨眼,用一種愉快且溫柔的聲音對她說:“你願意把下面的紅顏料遞給我嗎?”
十歲的溫芙站在腳手架旁,看了眼頭頂的壁畫,最後從面前的顏料中選了一種遞給她。
“你怎麽知道我要這個?”洛拉問道。
“你說要紅色的顏料。”溫芙說。
“但我沒說是哪一種,”洛拉指着顏料盤裏那幾種差不多的紅色顏料對她說,“你看,那些都差不多。”
小溫芙不明所以地瞥了她一眼,大概以為她在消遣自己。
“差很多。”她一板一眼地強調道,“差太多了。”
坐在腳手架上的女人微微愣了一下,随後像是有些高興地低頭對她說:“你學過畫畫嗎?”
溫芙警惕地看着她不說話,洛拉坐在腳手架上,對她比了比身後的牆壁:“你要是喜歡,我可以教你畫畫。”
她高高舉起的手臂落下的時候,溫芙仿佛看見她為自己打開了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那是她和洛拉師徒生涯的開始,她永遠記得那個午後,陽光透過地下室的通道照在腳手架上,女人臉上沾着髒兮兮的油彩,笑容卻很耀眼。她身後的牆壁上高大的天使舉起手臂,興奮地帶來了聖子即将降生的喜訊。那一天,溫芙來到了洛拉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