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
66.水中月
/
景山總是寂靜, 午夜時分尤甚。
孟舒淮回到了月華樓。
他沒在茶室門前多停留,料想驕傲如孟舒瀾,一定不願意他聽到那些認錯反省的話。
只要他不曾聽過, 也不曾說起,她就永遠是孟家的大小姐,是不可一世驚才絕豔的孟舒瀾。
月已升高, 薄霧萦繞,孟舒淮獨自伫立窗邊,擡頭遙望那月色泠泠。
人們都道這孤高的月是這漫漫長夜唯一的光華, 是指引迷途旅人回家的明燈,怎麽他看這月......心硬得很。
要和平分手,要互不虧欠,要離他遠去, 還要說往後的路平坦。
怎麽?
有他牽着的路都不平坦?
真是個......小沒良心的。
肩膀的傷口又在隐隐作痛, 醫生囑咐他, 要穩定心緒,忌情緒波動, 否則傷口還有出血的可能。
他輕笑,出血又怎麽樣?挨一刀也沒見她有多心疼。
他心煩意亂收回視線, 伸手一拉窗簾隔絕了那道月光。
月光多美啊, 将他照得如此狼狽。
Advertisement
側躺在床上,他又記起清漪生日那一晚。
與她第一次纏綿的吻就在這裏, 為了不讓盧女士發現, 一起躲在這張床上,偶然的同床共枕也是在這裏。
她怎麽那麽大膽?看他生氣就敢主動來吻他。
怎麽那麽聽話?叫她張嘴就張嘴。
又怎麽那麽天真?這麽放心跟他躺在床上接吻, 也不怕他把她生吞活剝了。
多麽傻一姑娘,難過了哭, 害怕了哭,感動了哭,開心了還哭,他就沒見過像她這麽愛哭的人。
那麽愛哭的人,怎麽到最後說分手的時候,眼睛都不紅一下?
他坐起身,在黑暗中摸到窗簾遙控器。
窗簾緩慢展開,室內的黑暗被一點點驅散,那銀白的月光再次溢滿這個房間,再次照亮他的眼,凸顯他的狼狽。
他可以狼狽,但不能看不見她,不能感受不到她。
月光冰冷又如何?
至少......
她也陪他到天亮。
-
江南的清晨不允許江泠月睡懶覺,醒來推開房間門,一線金光浸染層雲,薄霧緩慢下沉,浮于碧水之上,梨花簌簌落,如春雨翩飛。
小鎮建築連綿,青瓦上炊煙缭繞,不知誰家紅糖糕香甜,惹得江泠月饞蟲直叫。
她扶着木欄杆往樓下喊:“外婆,我要吃紅糖糕。”
吳韻蘭從廚房推窗t,高興應她:“我這就叫你外公給你買去。”
江明鶴剛從卧室走出來,聽見祖孫倆已經給他安排得明明白白,嘿笑了一聲,三兩步走到院子裏拱着手沖江泠月道:“微臣遵旨。”
江泠月被她這老頑童外公逗得直笑,擺擺手催促道:“快去快回啊江大人。”
聽見兩人逗趣的聲音,剛起床的江若臻也趕緊說:“順便打一壺豆漿回來啊江大人。”
眼看着江明鶴出了門,江泠月趕緊回房洗漱收拾,今天是她第一天進劇院見領導,遲到總歸是不好的。
離開了北城,她的皮膚和頭發都不再幹燥,簡單畫了一個淡妝,她便匆匆下樓吃早餐。
之前江若臻提過想買下妙之姐姐家的院子,她過年沒在家裏待幾天,根本沒能見到妙之姐姐的面,這次回來,便想認真問問這事兒。
她問江若臻有沒有找娟姨聊過,江若臻說:“之前閑聊過一次,沒有詳談,這不你正好回來,改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你妙之姐姐。”
“行。”江泠月幹脆應道:“我保準拿下!”
“你吃慢點兒。”吳韻蘭在旁念她:“又沒人跟你搶。”
江泠月放下手中的杯子,說:“今天要去見劇院領導,得早點到。”
她說着還催江若臻:“媽媽,你也吃快點兒,正好送我去劇院。”
“瞧給你急的。”江若臻放下筷子沖江明鶴道:“爸,你趕緊把你退休金交出來,好給你乖孫買輛好車,省得日後天天折騰我。”
江明鶴端杯喝了口茶,嘆道:“江大人不堪重負啊!”
話說完,他又沖江泠月擠眼睛,“我的公主殿下什麽時候給江大人請個外援?”
聽出來自己外公的言下之意,江泠月撅了撅嘴不滿道:“江大人才剛上任一天就不堪重負,看來江大人不是有心輔佐本宮,本宮這就另選賢能!”
江明鶴聽了這話,故意說:“公主刁蠻,這輔佐之苦還是由微臣獨自承受罷!”
江泠月氣急,怒道:“江大人無故頂撞本宮,罰你今天不許抽煙!”
“好。”吳韻蘭接話道:“罰得好!”
一家人聚在一起閑聊逗趣,格外有意思,江泠月吃完早餐,蹲在院子裏撓小櫻花肚皮,連聲催促着江若臻出門。
江若臻不堪其擾,只好拎着包跟着江泠月出門。
兩人順着青石板路來到巷子口的停車場,江泠月本是專注于和江若臻談話,沒想到一轉視線卻看到一個眼熟的人。
她腳步一頓,“周耀?”
江若臻跟着停下,周耀趕緊迎上前來打招呼。
“你怎麽在這裏?”江泠月實在是難以置信。
周耀一本正經回答:“盧女士放心不下江小姐,這便讓我繼續接送江小姐上下班。”
“你......”江泠月一時語塞。
她還以為是孟舒淮的意思,若是孟舒淮的意思,她立馬就能讓周耀回去,可盧雅君......
江若臻在旁好奇問道:“盧女士是誰?”
江泠月蹙着眉,慢吞吞道:“是他媽媽。”
江泠月瞥了一眼停在一旁的飛馳,快速推辭道:“你回去吧,你這車太高調了,我坐着不踏實。”
本來像她這樣的演員總是伴随着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從前她不在乎,是因為她足夠愛孟舒淮,現在她跟孟舒淮又沒什麽關系,她不想因為一輛車引來不必要的誤會,回頭有嘴也說不清。
周耀聽了這話立馬補充道:“盧女士說随時可以給江小姐換車。”
江泠月碰了碰江若臻手臂,示意她幫自己說兩句話,結果江若臻卻道:“那你就去吧。”
“媽媽,你怎麽這樣?”江泠月驚訝道。
她現在根本不确定是不是孟舒淮借着盧雅君的名義來接送她,她可不想再跟他糾纏不清。
江若臻一眼看出來眼前這位年輕人的為難,又沖江泠月說:“你先讓人家交了差了再說明天的事,正好我跟你也不順路,省得我再麻煩了。”
“媽媽!”
江若臻抽回手,催她:“你不是快要遲到了嗎?快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沒等江泠月開口,周耀趕緊說:“上車吧江小姐。”
江泠月不情不願上了車,系好安全帶之後趕緊給盧雅君打電話确認。
盧雅君昨夜哭過,接電話時聲音略顯沙啞,江泠月聽出來她情緒不對,忙問她怎麽了。
盧雅君沒有細說昨夜的事,只叫她不要擔心,說等她首演的時候來南城給她捧場。
因為這樣一個小插曲,江泠月到最後也忘了問車的事情,莫名其妙就又接受了周耀接送她上下班這件事。
南城劇院雖然也是廣韻旗下,但分管領導不同,江泠月早早就等在了劇院會議室。
陳墨禮緊随其後,看到她,既高興又擔心。
高興是他這女主沒換,戲也能順利上演,擔心是怕江泠月情緒出問題。
不過情緒一事對江泠月來說顯然不是什麽問題,她現在遠離了是非,狀态只會比在北城更好。
但因為個人問題影響到全劇組,她這心裏始終是過意不去的,她試探性問陳墨禮:“這次項目遷移,咱們劇組裏有沒有同事不滿意啊?”
“不滿意什麽?”陳墨禮疑惑道:“不是每人給了一筆補償金嗎?公司還給安排了專門的酒店,這麽好的條件,北城那邊多少人哭着想來咱們劇組呢。”
“補償金?我怎麽不知道還有這回事?孟......伴月給了多少錢?”
“每人十萬,主演二十萬,工資照發,補貼翻倍,這戲還沒上演呢,各項福利就已經拉滿了,你說說,是不是人人都想來?”
江泠月垂着眼不說話,心思又被那個遠方的男人牽着走。
這人慣會玩這些攻心計,她可不會再上當!
今天見過了劇院的領導,也确認了《伶人》上演的各項細節,江泠月如今只需要用心準備,靜待首演。
-
李天澤一案結束調查,多項罪狀證據确鑿,李家人上門求情,孟舒瀾以接受集團內部調查為由閉門不見,孟震英更是因此事遠赴美國處理遺留事項,躲得老遠。
李家人求助無門,只得眼睜睜看着李天澤被依法審判。
但這也是李家多年作惡的報應。
李天澤一事牽動了集團多個項目,光是內部調查一事就耗費掉孟舒淮大半的精力,好在有老爺子的人從旁協助,所有事情都進展得無比順利。
孟舒瀾依照董事會的要求被暫時停職接受調查,她這些年鮮少能有空閑的時間,這次清漪險遭不測,她也反應過來家人對她的重要性,她能有這些時間陪着清漪,也算是因禍得福。
盧雅君并沒有在往事上與孟舒瀾計較,吵過的第二天,盧雅君還主動找了孟舒瀾,為她當時的情緒失控道歉。
從前盧雅君在孟舒瀾的眼裏是“虛僞的小三”,是禍亂孟家的罪魁禍首,可她也不知道她這樣的想法究竟是在什麽時候就開始變了......
也許是因為江泠月?
她不确定。
她現在覺得,好心能演三年五年,溫柔包容也能裝個十年八年,但盧雅君三十年如一日地對她好,她該怎麽相信盧雅君所表現出來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不是個柔軟的人,做不到像江泠月那樣與盧雅君親密無間,但至少她現在不再對盧雅君擺着一張臭臉,日常也願意跟她多說兩句話。
這段時間孟舒淮又為集團的事忙得團團轉,總助辦幾位同事也輪流加班,工作強度一下子就提了起來。
馮靖遠總和崔琦搭檔辦事,他時常向崔琦表達疑惑,懷疑他們這位上司的身體是鐵打的,怎麽他每天工作十七八個小時看起來還這麽精神抖擻?是不是有什麽保持精力的秘訣?
有沒有秘訣崔琦不知道,但睡得少,不代表他不想睡,很有可能是睡不着。
聽了馮靖遠的提問,崔琦悄聲道:“強撐罷了。”
強撐?馮靖遠不理解,怎麽他就做不到?是他不夠強?
因為工作太忙,日常來往景山不方便,孟舒淮回到了瑤臺住。
他不在家住的這幾天,家裏的郁金香又換了新色,濃郁的深紫,像他郁結不開的心情,分外沉重。他本想讓周姨換掉,猶豫再三,最後又作罷。
樓下客房還是江泠月離開之前的樣子,床品換了她喜歡的水藍色真絲,香薰也是她平常愛點的那支紅漿果。
衣帽間堆得滿滿當當,浴室的護膚品還放在她平時習慣取用的位置,就連她穿過的睡衣也整齊疊放在置物櫃上,似乎随時都在等待着它的主人回來。
孟舒淮的确是睡不着,所以每晚都得借助酒精才能勉強入睡。
周姨發現他每晚都開一瓶t紅酒之後,擅自把江泠月日常用的那支香薰放到了主卧裏點,每次點上二十分鐘就滅掉,熟悉的香氣有了,他也不至于要喝那麽多酒。
很意外的,孟舒淮睡得很安穩。
直到那支香薰被用完,周姨買了同款,但味道卻略有不同,孟舒淮總算是察覺到了卧室香氣的變化。
他從浴室出來,頭發還濕着,順手撈起浴袍披上,匆匆就下了樓。
儲物間裏,他果然找到了周姨今晚點的那支香薰蠟燭。
明明是同款,怎麽她用過的和新買的就是不一樣?
多日的疲憊讓孟舒淮心緒不寧,這時候看到這支全新的香薰蠟燭更是覺得煩悶不已。
他心煩意亂放下蠟燭關上了儲物間的門,不想上樓卻又執拗不願意往客房去。
幾番踱步來回,他關了客廳的燈,試圖在黑暗的環境中平靜心緒,但這無邊的黑暗裏似乎是有更加強烈的力量在将他瘋狂拉扯,讓他控制不住要往那個房間去。
他最終還是推開了那扇熟悉的門,室內很安靜,夜燈因他的腳步經過而明亮。
燈亮了,他的孤獨也變得具象化了。
他走到床邊,坐在床畔,掌心觸及微涼的真絲床品。
他不在家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睡在這裏,他問她為什麽不在樓上睡,她說在樓上睡會想他。
那現在呢?
會不會想他?
卧室還是那個卧室,卻被整理得太過整齊死板,難以找到她生活時的痕跡。
他随手拉開床頭的抽屜,“叮鈴”一聲響,一只小巧的風鈴從抽屜深處滾出。
透藍色的玻璃風鈴封存些許氣泡,像那片海。
一張小小的信箋挂在風鈴之下,淺藍色的暗紋,沒有字。
他将風鈴提起,金屬鈴铛随他動作輕聲響。
信箋在空中旋轉,一行小字驀地闖入他的視線。
他快速抓住信箋翻到正面。
[孟舒淮會愛我一輩子?]
最後問號被兩條斜杠劃掉,換成了一個堅定的感嘆號。
他看到這裏,提着風鈴的手忽地一顫。
從始至終,她都相信他很愛她,就算有一瞬間的不确定,也會被更深的愛意抹去。
但他竟然......
竟然猜忌過,懷疑過,搖擺過,漠視過,放棄過......
那現在守着這風鈴枯坐,是不是他活該?
他的指腹緩慢撫過那熟悉的字跡,微微凹凸的質感,一筆一劃都那樣有力。
他想仔細放到燈下看一看,連結信箋的絲線卻毫無預兆從風鈴內部斷裂,金屬鈴铛墜落在地,輕跳一下滾進了床底。
在這瞬間,他的大腦只有一個想法——鈴铛沒了,風鈴就不會響了。
“你聽見它的聲音了嗎?”
“那是我在想你的聲音。”
他從床腳和邊櫃的縫隙裏找到了那枚小小的金屬鈴铛,絲線斷了可以再接,思念若是斷了,該如何重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