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翌日,繼一日陰天過後,今日的天氣确實是極好的。
湛藍的天幕上嵌着一輪金燦,晴空如洗,萬裏無雲。
高原上早晚溫差大,即使是有陽光照耀,迎面襲來的微風卻依然帶着涼意。
因為今天已經是第四天,而兩人又準備去店員姐姐推薦的天山露營一晚,于是早間時候便拖着行李箱退了房,随後又乘坐來時的同一輛巴士出發去景點。
這次沒有其他人叨擾,喬言倒是更放松了,一路叽叽喳喳說着好玩有趣的事情,而梁柏聞靜靜地聽,眼神始終柔和,半點不嫌厭煩。
巴士車勻速行駛在盤山公路上,這個時候只要有人注意,就會發現男生的鏡頭幾乎黏在了窗戶上,而另一個男生的視線則黏在身旁男生身上。
晃晃悠悠約莫一個小時的路程,車輛平穩在入口處停下。
雖然兜兜轉轉還是同一輛車、同一個座位、同一副窗景,但給喬言的感受卻大為不同。
由于是在景區入口,所以進去後兩人還需沿着木棧道走一段路程。
早已按捺不住飛揚心緒的喬言腳踩風火輪似的,一手拖行李箱,空餘的另一只手還能抽空記錄下沿途的美景。
如果要說前幾日看見的草原僅僅只是鳳毛麟角,那這一片廣闊無垠的草原才是整個旅行中最震撼人心的。
嫩綠色的草原猶如一張毛毯似的覆蓋于大地之上,平坦又寬廣,讓人一眼望不到頭。
“好大的草原啊!”
尾音在空中游蕩,最終又飄回到兩人耳畔。
由于營地在更深處,兩人在入口處的存放點先将行李暫時擱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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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去售票員便問兩人要不要體驗騎馬服務。
這邊沒有游覽車可以提供,除非是自駕游,否則就是選擇徒步或者是騎馬。
“想試試騎馬嗎?”梁柏聞問。
喬言眉眼浮笑,望着遠處無拘無束的馬匹,猶猶豫豫說:“有點想,但我不會。”
“在草原不體驗項目,門票錢都值不回。”
當然梁柏聞覺得,這一趟無論如何都值。
只是有意無意,激将法似的輕悠悠開口:“為不虛此行。”
早上游客寥寥,看了看在馬背上飛馳的藏民,又看了看梁柏聞,喬言堅定:“為不虛此行!”
“單人一百九十九,雙人兩百五十九。”售票員冷漠無情地報出一個冷漠無情的價格,緊接着又說:“牽馬另加二十。”
“……”
喬言倒吸一口氣,小聲“哇”了一下。
好貴,單人就要近兩百,不知道是不是計時收費。
“怎麽?準備給資本家省錢?”梁柏聞好笑地看着人一言難盡的表情,好好一張白淨的臉皺成菜色,意味不明地說。
喬言一噎:“……”也不是。
轉念一想,付錢這種事情輪不到他去考慮。
于是他坦然:“壓榨資本家!”
梁柏聞笑:“單人麽?還是雙人?”
喬言拖着長長的尾音,思緒頓時飛遠至天際,單人的話他怕摔,而且需要牽馬還得加錢,看下來雙人似乎更劃算些。
明明剛才嘴裏還口口聲聲說着要壓榨資本家,現在又忽地開始替人考慮起來。
還未等喬言抉擇,梁柏聞便提議道:“資本家幫你選?”
喬言滞楞一秒:“行啊。”
本以為梁柏聞會大方豪邁地說來兩張單人票外加牽馬,可結果顯而易見,資本家向來就是為考慮自己的利益而生的。
“雙人,不用牽馬。”
喬言腳一崴。
早就有所準備了吧?那問他做什麽!
作為受邀前來的幸運兒,他沒有理由說不,專注享受就行。
散漫的馬兒有序地在草甸悠悠踱步,除了那一匹慵懶趴在欄杆旁的黑馬,頭頂鬃毛随風搖曳,威風凜凜,時不時嗅嗅地上,嗤了兩聲,像是不屑于品嘗這裏的糧草。
威風凜凜。
喬言一眼相中。
“它有名字嗎?”喬言好奇又畏懼地伸手又縮回,問道。
一般來說能從一衆高矮胖瘦,姿态迥異的馬匹中脫穎而出的,那起名一定也是炸裂的程度。
精壯的棕黑馬匹掀起眼皮看他,像是富有靈氣能聽懂人話一般,眼神淩冽,帶着屬于草原逍遙又桀骜不馴的野性。
馬夫輕輕順了順它柔亮的鬃毛,回答道:“寶馬。”
“寶……馬?”是他想象中的那個寶馬嗎?
“就是你想的那樣。”工作多年,牽馬的馬夫猶如游客肚子裏的蛔蟲,他平靜地說。
确實炸裂。
喬言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龐然巨型的動物,微懼地同它保持着一定距離。
“可以摸,它只是長相比較傲嬌罷了,”馬夫說道:“指不定多高興。”
黑馬許是不服氣,兩只鼻孔不給面地出着氣。
“這樣嗎?那長得兇好像也不是他的錯。”喬言忍不住笑了聲,下意識偷瞟了眼梁柏聞,只一眼就被抓包。
他快速轉移目光,佯裝無事發生,梁柏聞捕捉到小動作,心下愉悅,柔聲安慰道:“別怕。”
喬言伸手,感受到濕漉又溫熱的鼻息打在手心,他掌心上移,正要觸到它前額,黑馬突地揚起腦袋,一個勁在他右手亂蹭,看上去就像是喬言在替它瘙癢。
“……”喬言怔怔盯着黏黏糊糊的液體,身形微微一僵,寶馬顯然并不認他。
還摸了一手鼻涕……
只聽一聲輕笑,梁柏聞沒收斂住,擡手虛掩了下口鼻。
喬言登時血色上湧,抓過他的手腕作勢要往馬兒腦袋上伸:“不行,你也摸一下!”
稍涼的指尖搭在跳動的脈搏上,梁柏聞斂眸垂眼,任由他的手指在脈絡之間來回滑動。
敢嚣張地對上司這樣,大約就只有喬言了。
嗯,其他都挺好。
就是現在他手上也沾了黏糊的液體。
然而或許是被男人的氣場煞到,僅見本耀武揚威的黑馬忽地卑躬屈膝,稍稍擡了擡前蹄自覺地抻長脖子,将頭頂鬓毛曝露在他視野下。
“挺乖的,不像某人。”梁柏聞意有所指地調侃。
喬言怒瞪它一眼:“……”這是明晃晃的吃軟怕硬。
沒出息!
-
等坐上“汗血寶馬”緩慢蕩過去一段路,喬言提心吊膽的心這才堪堪落地。
雖然互動時的小馬違忤不從,但駝着二人時卻穩穩當當。
而實際上也确實不需要人牽馬,大部分馬匹都很溫順,會自行乖巧地跟着馬隊往前走,甚至一旦發現自己脫離了隊伍,就會悄悄加快速度。
馬背上夾緊雙腿避免摔倒的喬言只覺過路掠過的風聲都比平日裏更呼嘯。
也許是因為常年走這條道,原本的草地上多了兩條細長的泥土小路,像是馬夫提前給馬兒規劃的标準道路一般,讓它們能尋到家的方向。
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出發前,馬夫交代了他們注意事項,比如身子需要坐正,前傾還是後仰都不被允許。但待真正坐上馬背,喬言才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控制四肢。
腿側、後背時不時會貼上身後人,手腳也不知該置于何處,只能僵滞着。
兩人都斂着勁,喬言如此,梁柏聞亦是如此。
手臂穿過喬言的腰腹,梁柏聞下颌線繃直,顯得更加冷峻鋒利,外表看似不動聲色,實際內裏正努力消化眼前同騎一匹馬的事實。
即使近在咫尺,也依舊克制地攥着缰繩。
繞着草原閑逛一圈感受曠野之趣,接近中午,他們跟随大部隊前往營地。
由于是首次體驗騎馬,梁柏聞從始至終放緩速度。
對于喬言來說,除了是活物以外,這和代步的自行車沒有任何區別。
頭頂白雲舒卷,耳側清風輕拂。
“要不快一點吧,我們掉隊了。”前方隊伍和他們拉開些許距離,喬言于是說。
梁柏聞颔首,見他适應便道:“好。”
缰繩稍松,身下黑馬驀地提速。
心裏準備還未充足,喬言身子倒是先騰空一瞬,就連頭頂的護盔都颠簸一下,蹙地往下掉遮擋去他的視線。
眼前漆黑一片,平衡也難以控制,喬言驚呼一聲,手裏脫缰。
他下意識想握住什麽,然而下一秒只覺碰到一個又硬又軟的東西。
喬言脊背一僵,及時反應過來。
大、大腿?
“腿別松,抓好馬鞍。”
擺正護盔,混亂之中喬言蒙圈地松開扣着對方大腿的手,轉而試圖去抓面前的馬鞍。
缰繩一扯,奔行的速度逐漸緩下來。
喬言背後浸着冷汗,還未從驚魂未定的情緒中抽離,背部突然間撞上一堵結實有力的銅牆鐵壁,最後那一絲防護距離消失殆盡。
緊接着,一雙大手從背後環繞伸出,撈過他将其攏近懷裏。
從外人的視角望去,兩人緊緊貼合,剩下的只有親密。
好近……
耳邊只剩下刺耳的嗡鳴聲,喬言不自覺屏住呼吸,他甚至能感受到身後人的呼吸落在他發間、耳旁、頸部,每一寸都像是在強行掠奪他嘴邊的空氣。
兵荒馬亂的情形持續到大部隊抵達營地才結束。
坐在馬背上許久,喬言卻覺比徒步千裏更累,腿根處酸軟不已,腰腹更是僵硬,但現在還不是最痛苦的時候,等到睡一晚,明日擡不動腿腳才是最難捱的。
“怎麽魂好似落在原地了?”喬言跨下馬背,梁柏聞穩當接住,半開玩笑說。
喬言精疲力竭,半分不羞恥地承認自己虛弱:“也……也差不多。”
“去前面休息一下。”
梁柏聞示意自己先去放行李,望見前方有落腳點,喬言小口喘着氣,點點頭。
落腳點是一個簡易搭起的休息處,有水販也有小吃攤,不過都是些幹糧,望了眼上頭明晃晃坑人的價格,喬言默默挪開視線。
一瓶礦泉水十塊。
喬言嘴角抽搐,他明明可以去搶錢,卻非要塞給你一瓶水。
為了優先搶占一個絕佳觀景位,他搬了兩把折疊椅跨大步往邊緣方向小跑。
露營地近了。
這個季節實際已經過了露營最佳的時節,晚上六點氣溫驟降,自備小帳篷根本無法抵禦呼嘯的寒風。
所以他們今晚下榻的地方是看上去像帳篷的民宿客房。
一個個白色帳篷猶如蒙古包一般紮根,頂面以張拉膜的形式延伸,最後固定在地面。
有不少人正在野炊,白煙升騰,在空氣中盤旋跳躍兩圈後消散,孜然味千裏飄香。
喬言四下環繞,沒看到梁柏聞半點身影。
旋即又想,他們沒有提前預定,也不知道還有沒有空房。
“喬言?”
又朝營地走了兩步,忽的,一道猶疑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循聲回頭,喬言卻怔然楞了。
是蔣明霖,他前任男友。
“沒認錯,還真是你,沒想到你也在垠南,我還以為是我眼花了。”蔣明霖笑意更甚,他視線掠過喬言,沒看到其他人,于是問:“和朋友?”
“好巧。”
“确實好巧,挺久沒見,畢業後留在A城了嗎?”蔣明霖面色溫柔,如果不是喬言看清楚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或許會被騙了去。
人模狗樣的謙謙君子。
“嗯。”他不冷不淡颔首。
着實想不到會在這裏碰到前男友,喬言沒什麽表情,平靜地撩起眼皮打算光速逃離:“有人在等,我先過去了。”
但蔣明霖明顯不想放人走:“一上來就躲我,不能吧。”
喬言短促地皺了皺眉,說真的,他不想因為蔣明霖而毀了原本愉悅的好心情。
“六一……你還養着嗎?應該有五六個月大了吧。”蔣明霖思忖了一會兒才切入話題。
“十一個月。”
蔣明霖默了一秒,笑說:“原來已經過去這麽久了。”
喬言緩慢地擰了下眉毛,看他一眼,蔣明霖穿着一件牛仔藍外套,眼睛順勢往下移動,他看見對方上衣口袋上縫着一個可愛的卡通圖案。
那還是他的傑作。
作為初遇時候把顏料甩到人身上的賠償。
即使後來知道當時是蔣明霖故意讓朋友撞到他,以至于手裏的畫筆不受控地飛出去,精準落在他早就準備好的衣服上。
無論是什麽,都無所謂了。
該說他是念舊還是其他,喬言不知道。
“你朋友是去租帳篷了吧,這邊露營帳篷數量少,所以一般都是雙人床,兩人住一間,剛好又趕上今天人還比較多……”蔣明霖沖他勾唇,複而說:“一開始還以為是男朋友,不過朋友的話倒是能擠一擠……”
問題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一般,不知道何時會突然炸裂。
“不是。”無意識地緊了緊手心,不知是貪心不足還是虛榮心作祟,在這一刻,喬言不想說真話。
他努力找回聲音:“是男朋友。”
收斂着只回了這一句,喬言再不敢開口,生怕身後驚吓似地冒出一個聲音。
然而話落,只聽“轟隆”一聲巨響,一聲雷鳴令喬言渾身驀然一抖。
頭頂烈陽依舊高懸,可雲層飄動的速度卻快了許多。
喬言呆呆仰頭:“……”不會吧?
他這也不算發誓啊!
靜了兩秒,蔣明霖嗤笑一聲,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喬言豐富多變的面部表情:“晴天打雷,真是見鬼了。”
“不過,我還挺意外的,你還在這個圈子裏。”
“什麽圈子?”
什麽圈子,gay圈呗。
蔣明霖看他眼神滿是狐疑,頓了一下後忽地放聲笑,随後又取出一張請柬:“不出意外,下個月。”
這話說得莫名巧妙,喬言開始是真沒聽明白。
但後面那句是何意,結合昨晚方嘉禾的那段話,他現在倒是懂了。
回歸所謂的,正常人圈子。
“有些東西玩玩就算了,不然……散夥是遲早的事。”
“?”
蔣明霖還是和以前一樣,嗓音輕柔,永遠都是一副為你好的态度。
可就是這樣,喬言卻覺得他的話就像是一記重錘,猛地砸在他心口。
性取向,是說變就能變的嗎?
心裏有太多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沒法細品,到最後他只得出兩個字。
有病。
視線在嫣紅的請柬上來回繞了兩圈,喬言暗暗在心底譏笑,拿出手機在屏幕上劃了兩下,緊接着像是忽地想到了什麽似的,指尖突地滞楞。
“恭喜,但我可能沒有時間。”
收起手機,喬言從包裏取出現金,點了點,又淡聲開口:“份子錢。”
發現遞來的是紙幣,蔣明霖詫異一瞬,當即反應過來,又好氣又好笑:“你把我删了?”
喬言不發一語,只是将紙幣夾在請柬中,一手仍懸在半空,沒有要放下的意思。
不僅删了,還光榮地進了他的小黑屋。
獨居版豪華小黑屋。
蔣明霖到底是沒接,因為身後有人遠遠地就在喊他名字,兩人隔空對話,似乎是在讨論關于氣球擺放的位置。
喬言并不想摻雜他的事,本想就此離開,恰逢此時,天際低垂如灰色的霧幕,烏雲滾滾覆蓋晴日,風速愈發洶湧。
黑沉的天就像即将崩塌墜落一般,天氣更疊僅在一瞬。
山雨欲來。
一旁野炊的幾名游客連忙澆滅炭火,一邊撤出場地一邊抱怨。
“不是吧,太陽雨?”
“真是倒大黴了,趕緊走吧。”
“咱們還算幸運的,聽說前面有一對小情侶,男方正準備求婚呢……”
女生的話堪堪飄到喬言耳畔,三三兩兩的雨滴毫無預兆襲來,啪嗒啪嗒打在他臉頰,也毫無預兆地遮住了心裏那塊五彩斑斓。
遠處,正對着喬言站定的方向,一男一女有說有笑地站在傘下,看樣子并沒有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雨破壞氣氛。
“下雨了怎麽還站得這麽板正?”
一片陰影蓋過頭頂,清脆的雨聲落在傘面,頓時成了悶響。
喬言慢慢吞吞擡眸,入目是梁柏聞有些清冷的柳葉眼。
咆哮如雷的風聲在二人耳邊來回搗亂,許是因為沾到幾滴雨水的緣故,腦袋上的自然卷現在成了波浪卷。
看上去更像是綿羊了。
梁柏聞視線朝他頭頂掃了眼,随後擡手壓了壓,說:“在領罰嗎?也不知道躲一下?”
聽上去是責怪的語氣,但實際并沒有責怪的意思。
登時,喬言只覺眼睛也像是進了雨水一樣,酸酸澀澀,睜不大。
他有些後悔,如果現在他們就是情侶關系,那他就可以肆無忌憚,不管不顧地奔進梁柏聞懷裏,然後順理成章地躲在他的傘下避雨。
盡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喬言動了動唇,手邊顫得厲害:“沒有,沒有地方躲。”
可惜他們不是。
察覺到異樣,梁柏聞蹙眉一瞬,偏了偏傘後往迎風面跨了兩步,問道:“怎麽了?”
原本已經平靜的心湖泛着圈點漣漪。
良久,喬言才小聲吸吸鼻子:“沒事……就是餓了,走吧。”
梁柏聞眸色閃了閃卻沒多說,自作主張地牽過喬言的手,連同自己的手一起伸進口袋。
貼身穿的外套就連口袋也熱乎,暖意霎時裹挾着整只手,像是傳染性極強的流感,僅僅一瞬間,
屬于梁柏聞特有的體溫便順着交疊的兩雙手竄至喬言身上,順着血管一絲絲侵入五髒六腑。
喉結滑動,喬言一時半會楞在原地,放空的思緒被箍了回來,稍有不自在地動了動,卻被攥得更緊。
四目相對,半晌,只聽梁柏聞啓唇:“躲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