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控局
控局
楚君凝再醒時,是被殿外的喧鬧聲吵醒的。
她從昨日膳後便開始困倦,卻又被一波又一波的事折騰得一宿不曾好好睡過,熬到天微明時,終于意識模糊地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青蔻同應錦前來看過,原想叫醒她去榻上睡,又怕打擾了她之後又沒了睡意,索性便未曾喚她。
外頭擠着一堆要見宋玉的大臣,他們皆是昨夜聽到喪鐘後便該入宮的臣工,只是京中臨時又起動亂,仇哲彥不信陛下突然崩逝,咬定其中有鬼,非要領兵強入宮禁,與裴濟他們臨時起了争鬥。一時無暇顧及宮中,才在今晨蜂擁而來,趕至東宮。
但如今的宋玉哪裏能見人,江希明只能站在外頭拼命攔着他們:“諸位大人,太子殿下确實抱恙在身,一時不能見諸位。至于陛下喪斂之事,殿下的意思是,陛下素來看重江山臣民,如今楚宋戰亂方定,正是休養生息的時候,一切喪儀皆從簡便是。其餘的,便還是有勞諸位大人多操心。”
“胡鬧!哪裏有陛下崩逝,儲君卻拒不相見的道理!”江希明話音剛落,便被人一聲呵斥打斷。
那人立在人群前頭,江希明認得,是禦史大夫申遠,他本就領着監察百官的職,行事便較旁人更為刻板剛直。
他或許也對陛下的死有疑,但沒有确鑿證據的情況下,為了當下朝局的穩定他可以假作不知。但如今這樣有悖孝道的事情擺在眼前,他便不能不管。
“殿下若真是病重得連起身都不能,臣等也理應探望才是,怎麽如此将我等盡數拒之門外啊?”
他站在殿前階下,分明比江希明要矮上一截,氣勢卻還要高上幾分,頗有一副今日見不到宋玉就要拆殿罵天的氣勢。
其他人也應和道:“是啊,如今正是需要太子殿下主持大局的時候,避而不見是個什麽道理。”
“殿下此時便如此行徑,日後可如何是好喔——”
許是這句說的略過了些,說這話的大人被身邊人又低聲呵斥了一句:“許大人這話什麽意思,陛下方去,殿下尚未踐祚,就開始唱衰江山,動搖人心了嗎?”
那人憤然而視:“你…!你休得胡言,我不過一時心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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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在外頭吵得吵鬧的鬧,楚君凝坐在室內聽了半晌才大致聽明白情況。
她垂眼看向一旁放着的那兩份書信,面色平靜的将它們收起來,放到了置物架深處下方的一個漆匣中。
随後轉頭在一片喧鬧中看了眼仍舊安安靜靜躺在那裏的宋玉,光亮照着他慘白如紙的面容,顯得愈發脆弱易碎。
宋國一脈欠楚國的永遠無法償還,可宋玉,并不欠她什麽。
她深吸了口氣,轉身打開門。
原本吵鬧的衆人頓時靜了一瞬,随後又是一陣細碎的議論聲,唯有幾人雖有不滿,但仍舊同她行了禮。
楚君凝并不太了解宋國這群人,便只先一言不發的聽着,估摸衆人的脾性地位,了解情勢。
裴濟便是在這個時候趕回來的,他原本便該入宮同宋玉複命,卻被告知諸位大人此刻齊聚東宮,他便也只能往東宮來。
雖有所準備,猜宋玉恐又整了些旁的事情,但當他看着一群人圍在殿前,而殿門站着的卻是楚君凝時,他還是猝不及防地懵了一下。
難不成他昨夜在京中拼死剿滅仇哲彥的時候,公主自己動手殺了宋玉奪權了?
他略看了眼目前的情況,來不及多想,徑直越過人群,對楚君凝鄭重行了一禮,簡略道明了他的事情:“昨夜仇哲彥勾結齊軍,率其部下起兵謀反,臣奉命領軍鎮壓。今叛賊已伏法,臣特來複命。”
他說罷也未離去,只是側身走到了楚君凝另一邊,與江希明并排而立。
衆人方才聽他說話便也知道如今軍中兵權恐怕盡數落在了他手裏,如今再看他這樣明顯的戰隊行為,心中不由梗了一下。
吵鬧聲又小了一些,唯恐階上伫着的幾個人一個不滿,将他們拖下去殺雞儆猴。
楚君凝略微看了裴濟一眼,随後仰頭望了望天,日光直直懸挂,将近午時。
她又看了衆人一眼,最後才将目光定在最前頭的一人身上。
此人發須花白,顴骨微突,面上布滿深紋,目光明亮卻不銳利,周身氣度內斂,是經歷朝堂風雨沉浮後,洗煉出的獨特氣質。
他從方才便只是站在那裏,不曾叫罵,只是立于衆人之前一次又一次地請見太子殿下。
方才,也是他,第一個同自己見禮。
楚君凝同他們交涉不多,卻也基本能猜出來他的身份。
她略微低了下頭,“那便請秦相随我入內。”
江希明聞言一愣,正要阻攔,卻被楚君凝擡手止住。
她轉過眼來,示意他無事。随後開口的話卻讓衆人又愣了一下。
“諸位大人一早便趕來,恐怕此刻還餓着肚子,讓膳房備些膳來,諸位大人聚衆庭前,雖有失體統,卻也是為國體操勞,不能不給飯吃。”
“……?”
吃飯?江希明随不太理解她為什麽會想到吃飯上去,但還是認真應下。
他在去吩咐人的那幾步裏想了半天,最終猜測,她恐怕是自己餓了。
衆人亦是愣了一下,她這話說得,好像是他們無理取鬧,他們還得為此對她多感恩戴德似的。
但是,似乎卻也是如此。
不管他們願不願意,都得為太子妃所賜謝恩。
有人甚至開始猜測,太子妃此舉是為了替太子給他們下馬威,還是暗中敲打他們,不滿他們此舉,讓他們吃完識相趕緊走人?
他們擡頭看着橫刀一人站在殿前的小将軍,分明銀甲披身,姿容俊朗,卻越看越像惡面修羅,仿佛自己多動一下多說一句,便要被一刀斬下。
如此,倒顯得方才站在旁邊的太子妃和江希明仿若鎮山大石,可靠安定。
他們便這樣頂着裴濟的目光,混着自己心中的胡思亂想,陷在一種奇怪的焦灼裏,只盼着江希明早些回來,将他們從這種怪異窒息的氣氛中解救出來。
有人甚至開始想,要不吃完飯就回去吧,反正他們不過是些莫等的喽啰小卒,自然有前頭的幾位大人頂着,他們在這摻和什麽呢?不僅遭人記恨還不占功勞。
你看他們這一堆人站着這裏,太子妃也只準了秦相一人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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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元良跟着楚君凝入內,殿內燃着淡雅的草木花香,細嗅之下卻難掩其中一絲苦澀藥味。他也曾去過宋俨的寝宮,對這樣的味道很是熟悉。
他跟着楚君凝入內愈發入內,這味道便愈發清晰,直到,他看見躺在床榻上一動不動的宋玉。
“這是……”
他心頭一驚,總不能天子儲君當真同時出事吧?若真如此……
他将目光緩緩轉向楚君凝,目光打量且提防。
楚君凝瞥了他一眼,面色絲毫未動。
“昨夜陛下崩逝,仇哲彥聯合齊國,又與宮中禁衛合謀發動兵變,乘機刺傷了太子。”
她對仇哲彥可沒什麽憐憫心。
既然宋玉選了仇哲彥背了合謀齊國造反的鍋,不如便多背幾個吧。
秦元良看着此刻躺在床上全然不知事的宋玉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楚君凝猜他大概是在猶豫,他其實未必相信自己的說辭,但卻不得不在大局和個人忠義之中權衡。
國君剛剛崩逝,儲君又命懸一線,偏偏宋俨之下除卻宋玉再無人可承嗣,若叫有心人知曉,必然又是一番動亂。
“秦大人。”她開口道:“陛下方逝,京中剛經過一陣大亂,仇哲彥雖伏法,齊國卻還在外虎視眈眈,孰輕孰重,您應當比我懂。”
秦元良目光定在楚君凝身上,他想起陛下曾說過,楚國公主極受楚王寵愛,教養更是不輸王子,更有丞相為師,親自教導。這樣的人,若讓她安然留在宋國,留在儲君身邊,實不能讓人安心。
陛下有攻伐天下之心,他卻非殺戮之臣。他也曾對陛下的決斷提出擔憂,覺楚國一個公主,再如何,到了宋國,沒有了臣民擁戴,終歸還是要受制于太子與陛下的,又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可如今他才發現,陛下所覺并非沒有道理,太子如今全無反抗之能,她若要奪權複國,分明是最好的時機。可她卻偏偏站在太子一邊,同他講宋國的江山社稷,兵不血刃地,讓他不得不聽從于她。
她是無業一身輕,可他卻不能拿宋國的江山來賭。
他微微閉上眼嘆了口氣,沖她躬身行了一禮:“臣明白。”
“那便有勞大人,安撫好群臣。再同諸公卿尊殿下的意思,商議好一應事務,随後再呈交殿下決斷便是。”
秦元良點了點頭,随後又猶豫道:“陛下大行,總不能沒人祭送……”
楚君凝擡眼看了他一眼,目光中躍出一分涼意,随後又收了回去:“你看殿下如今的樣子,怕是不行。至于我,一介女子罷了,若出面,恐怕群臣更有得想。若真要東宮有人出面,便讓江希明代太子去吧。”
江希明……
秦元良哽了一下,那還是算了吧。
楚君凝見他一副為難的樣子,倒是一點面子沒給。想讓她去給宋俨戴孝,做什麽夢?
“若大人覺得不妥,便再想想旁的法子吧。您既為群臣之首,總不能拿群臣一點辦法也沒有吧?”
秦元良面色青紅,這已然是開始質疑他的能力了。
他忍着口氣應了聲是,安靜退下了。
衆人在外頭等了許久,見秦元良終于出來,紛紛露出希冀的目光。
申遠等人連忙上前一步,紛紛問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