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失魂草
失魂草
秦元良被人擁着,對上申遠殷切的目光是,臉色繃得愈發緊。
最後,他認命般地打鼻尖抒出口氣,痛惜道:“殿下感念陛下大去,一時太過傷心,病倒了。想殿下也是至孝之心,我等便不要多做打擾,容殿下好生修養罷。”
“……”
衆人皆沉默了一瞬,但仍舊跟着紛紛應和,感嘆太子殿下至真至孝之情。
這樣的說辭他們其實也不信,但他們中很多人本也不是為了探尋太子究竟如何來的,既給了個說得過去的結果,他們知曉了便是,沒必要不識相的非要追根究底。
至于有些別的心思的,秦元良身為丞相,方才還在這裏領着衆臣求見殿下,如今進去了一會,态度便全然變了。說明他也認可了太子比舉,即便他們這些人此刻不信,也不可能再越過首官去質疑太子。
不信首官也不信儲君,是想做什麽呢?造反嗎?
申遠也看出其中恐怕另有隐情,面色微微一變,卻也不會當衆質疑。
他趁着衆人被引去用膳的時候,才悄悄拉着秦元良細問了幾句。
他與秦元良皆位列公卿,即便用膳也有自己的地方。
秦元良被他問得實在無奈,才隐晦了說了兩句。
“總之也沒什麽別的法子,當務之急還先穩住局勢,其餘的,只能等太子醒過來再議。”
申遠略有些悵然地看了看外頭,分明是春日明媚,卻仿若多事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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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衆人皆散去,江希明才入內問楚君凝:“太子既給了您手诏,您方才為何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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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君凝略看了一旁的青蔻和應錦一眼,卻也沒避開她們。
“宋玉還沒死呢。”她夾了一筷子魚放到碗裏,又頓了一會,然後才停了箸,擡起頭來看向江希明,“而且,為什麽你覺得,你們給了我就要接受?”
“他妄圖以性命和江山來償還,可是那麽多人命,根本就是這些可以償還的。他便是付出再多,都不可能還得了。而我,也不可能替故去之人原諒,他們是為楚國而死,不是為我。”
“我沒有資格替他們原諒。”
應錦看向她,略微張了張嘴,尚未來得及說出口,有聽她看着江希明繼續道:“所以,你們的那些賠償,我不會接受,也不會原諒。”
江希明皺了皺眉:“可是,便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嗎?您分明也知道楚國的事情并非殿下所願。您覺得殿下無辜卻從中得益,所以殿下什麽也不要。”
“而且……”他看着楚君凝,緩聲道:“而且您分明,也很在意殿下,不是嗎?”
楚君凝垂下眼,略微抿了抿唇,良久未出聲。
就在衆人都覺得她不會再答的時候,她終于出了聲。
“……是。”這大約是她第一次當着他人的面親口承認她的在意,衆人皆擡起眼來看着她,可她接下來的話卻更讓人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說:“就是因為我在意,因為知道所有事情非他本意,他與我,皆不過是受洪流裹挾、身不由己,才更不能接受這樣的償還。”
她就是太清楚太明白,才更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這一切。她沒辦法掙脫楚國公主身份,便注定要對為楚國而死的那麽多人負責,便注定,沒辦法回應宋玉這樣傾盡一切的付出。
由他一人承受所有,她已然有所虧欠,便不能再任由自己虧欠更多了。
她其實有時候也會想,若是宋玉同宋俨一樣,當真狠心算計,便好了。她便不會這樣痛苦猶豫,無從抉擇。
江希明一時啞然,最終沒再說什麽,轉身去室內看照看宋玉了。
應錦有些擔憂地看向楚君凝,她曾經也很希望公主能殺了宋玉,重立楚國,她入宮後,同楚君凝提起此事,她也向來配合。
她原本是很慶幸的,可如今确覺得,公主的理智與克制未必是好事。若她少些理智和良知,便不會這樣艱難,宋玉用全部向公主證明一片真心,公主原本也可以放下那些仇恨,接受宋玉的心意,同宋玉好好在一起。
但宋玉的身份實在特殊,對公主來說,逝者永遠不可償還,她不可能因為宋玉為她做到這一步就原諒宋國給楚國帶來的傷害,因此沒有辦法毫無芥蒂地接受身為仇人之子的宋玉。
可恰又因為宋玉本身無辜,她的良知便也無法心安理得地看着實際上沒做錯什麽的宋玉這樣自毀般的付出。
她誰都不想虧欠,卻又不得不有所虧欠,于是便只能陷在其中,在兩廂裹挾下痛苦煎熬。
她實際上,是在和自己較勁,
可是她的公主,不該是這樣的。
她應當灼熱如中天之日,華光熠熠。如九霄丹鳳,尊貴張揚。
“殿下的心意奴知曉。”她看着楚君凝,終于開口:“可是殿下,或許,他們也盼着殿下好呢?逝者固然當惦念,可活着的人,難道不是更重要嗎?”
青蔻點了點頭附和:“我母親也同我說,人活着,便是要向前看的。珍惜當下,才能不留遺憾。”
楚君凝忽然笑了一下,同青蔻道:“你母親究竟同你說了多少道理。”
她略微頓了一下,才繼續道:“可是那是不一樣的。他們盼我好,是好意。可他人的善心好意,不該成為我縱容自己失德的借口。”
她也曾從他們那裏受盡好處,又怎麽能心安理得的用“他們也想我好”這樣自欺欺人的借口,去原諒這其中天大的仇恨。
她既承着衆人的好意,便也該對得起這份好意才是。
應錦同青蔻見勸不下她,便也不再說,她們誰都不是公主,即便應錦也是楚國人,可她遭受的痛苦也遠不及公主所受萬一。
就像公主沒有辦法替死去的人原諒,她們也沒有立場要求公主放下。
真說着,青蔻看見楚君凝又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頭,也開始皺眉:“您又困了麽?”
楚君凝皺着眉,眼前有些發暈,忍不住伸手拍了拍額頭,想讓自己清醒些:“可能是昨夜實在沒怎麽睡好,今日便更容易覺得困些。”
應錦有些奇怪地看了青蔻一眼,她們睡得也不算多,可也遠不至于困得這樣厲害。但轉念一想,公主原本身體便不好,昨晚之事也遠比她們更耗神,比她們更容易累恐怕也是正常。
便道:“那您便趁着這會兒沒什麽事情,先去歇會吧。”
楚君凝實在難受,只能點了點頭先去歇下。
青蔻看着榻上很快便入睡的人,忍不住對應錦道:“我總覺得,太子妃近來困得有點頻繁。”
應錦自然也有所察覺,公主從前是極其能熬的一個人,睡得雖晚精神卻不怎麽影響,遠不像如今這樣容易犯困。
可公主畢竟病了那麽久,昨夜又是一番折騰,所有的一切雖有些奇怪,卻也算合理。更何況陳術昨夜才診過,說沒什麽事情。
青蔻又道:“陳太醫說是因為太子妃先前損了身子,如今才更容易犯困,可太子的近來明明好了一些,她先前病得比這厲害的時候,也不見得困成這樣。”
那時候太子妃整日惦念着國仇家恨,夜裏更是難以安眠,最嚴重的時候陳術開的藥方裏還要添些安神助眠的藥才行。可即便是如此,也沒有困乏到如今這樣的程度。
應錦皺了皺眉,有些擔憂。
“等明日陳太醫來時再問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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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術此刻正到處翻找了太醫院的典籍,他昨夜給楚君凝診脈時,便察覺到脈象有異,卻又不太明顯,更看不出什麽症狀。
她身邊的侍女也只說是比尋常更容易困乏,但只是困乏應當不會如此。
他從昨夜回來一個睡了一會,其餘時候便一直在翻書,也請教過其他太醫,皆未能找到答案。
他這回比第一次給楚君凝看診還要急,第一次雖然難救,但終歸知曉病症,有方向能解。
可如今确是兩眼一抹黑,到處抓瞎,只能憑借感覺開藥來試。
只可惜看起來卻有些無濟于事,幾日下來楚君凝除卻困倦外,其他的症狀開始顯露。
比如——記憶開始逐漸混沌。
但她大約還是能記得的,只是有些時候會陷入一剎的迷茫,她大約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卻有些記不清細節。
而她最先模糊的,是楚國國破的那日。
陳術憑着顯露的表症翻遍了醫藥典籍,才終于在一本地方異志裏找到了一個近似的答案。
失魂草,又名忘憂草,生于瘴南之地,卻并不多見。其效在逐漸忘卻平生苦痛之事,故而又名忘憂。
但實際并非如此,若當真只是忘憂,便不會叫失魂草了。
忘記痛苦只是一開始的初症,到最後會忘記所有事情,行為呆愣癡傻,恍若失魂之症。說白了就是個傷腦子的東西。
但其中卻并沒有提到困乏之症,陳術猜測,其中應當還加了些別的東西。
但陳術仍有不解的地方。
從尋常藥石典籍中沒有記載便能知曉,失魂草并不多見。瘴南之地,更在齊國南境。這樣的東西,為什麽會出現在宮中。
更另陳術不解的是,現在太子妃的用藥一直都是他親自開方抓的藥,然後由太子妃身邊的人親自來取,再親自照看煎熬,理應也不會出現什麽問題才對。
至于尋常用度,皆是由太子妃身邊的人親自料理,太子妃先前連東宮都出不得,更不可能有其他投毒的機會。
那究竟,是怎麽中的毒呢?
他思索了半晌,猛然起身,一個個的打開藥櫃的抽屜。
終于在打開當歸的藥屜時,心中頓時涼了下來。雖說藥材沾染藥渣細粉是正常,可他伸手捏起一片當歸,沾染的藥粉碎屑細看之下明顯比其他的要多許多。
自前太子宮變後,宮中人丁凋敝,後面太醫院看診送藥的便只有陛下和太子妃。
而當歸,只有太子妃的藥方中有,且是休息的藥材。
這樣靠着沾染的藥粉投毒,一次的量并不多,必然得多用許多次才能起作用,也就意味着,在藥材中下毒,必然有一段時間了。
在太醫院中,能接近這藥櫃又清楚知曉兩個人藥方區別的,便只有太醫院中的幾個太醫和專門看管藥材的藥丞。
但太醫院中人除了他,其他人連太子妃都沒怎麽見過,更不會無緣無故的想要毒害太子妃。
那便只可能是受人指示,能指使太醫院中人長期如此大費周章下毒的,恐怕,只有陛下了……
他面色微變,匆匆往東宮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