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醉酒
醉酒
江希明替他換了身幹淨的衣服,才同他往太子妃殿中去。
他入殿時,楚君凝正坐在案前看書,應錦跪坐在她身後替她絞幹頭發,她這些日子瞧起來,氣色比先前要好了一些,燭火映着她的臉,照出一片沉靜安寧。
他恍惚踏入往昔,燈火煌煌下,有人從容翻過一頁書,擡起頭來看着他輕輕笑了笑。
那是他的公主啊。
楚君凝聽見聲響擡起頭來看他,原本平靜柔和的面容忽然繃起來,她冷眼看向宋玉:“你來做什麽?”
宋玉動了動嘴唇,卻又沒說話,他有些愣愣地走到她案前,與她相對而坐。
淡淡的酒味在四周飄散開來,楚君凝不由擰了下眉,“你喝醉了?”
宋玉不答,只是坐在那裏,靠在案上靜靜地看着她。
她便又擡頭看江希明,江希明覺得她斜掃來的那一眼,隐隐帶着殺意。
他看了宋玉一眼,還是替他說話:“軍中的将士們飲酒總歸是會豪爽些,不如京中的士官們守禮。便…便有些醉了。”他連忙又道:“不過您放心,我們殿下便是醉酒,品性也是好的,斷不會做出什麽事情來。他也只是想來見見您,您便瞧在他如今這模樣的份上,容他待上一會兒吧。”
他話音剛落,便聽見宋玉略微皺了皺眉,許是覺他煩了,有些不滿地沖他擺了擺手:“出去。”
“……”江希明頓了一下,又看了殿中其他人一眼,而後才躬身向楚君凝道:“奴便先退下了。”
一旁的應錦看了楚君凝一眼,楚君凝沖她點了點頭,她才跟着一塊退下。
待出了門,方才跟着江希明一塊進去的青蔻才同江希明小聲道:“殿下酒醉,你讓太子妃與他獨留一處,也不怕…”她又刺殿下一刀嗎?
江希明略微垂眼看她,半晌後才道:“殿下自有分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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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陛下還在,殿下就絕不會讓自己出事。
應錦看了他們兩人一眼,沒說話。
室內,衆人退去,君凝便坐在一旁冷眼瞧着他,她知道,宋玉看起來似乎還清醒,但的确是醉了。
他很少飲酒,從前也沒有太多需要他飲酒的場合,衆人看在楚君凝的面上,平日宴飲往往點到即止,從不會刻意刁難他灌他酒。
但即便如此,他也曾是醉過幾次的。
那大約也是在年節裏,不過是在宮中的家宴裏,父王曾說他酒量差了一點,“日後阿凝輔佐朝政,免不了要接待臣子,參加大小宴飲,總不能你只在一旁看着,不能替阿凝分擔便罷了,難不成還要阿凝替你來擋酒?”
于是他便一個人偷摸躲起來喝,試圖将酒量練起來,醉了幾次,雖仍不大好,卻也有了些作用。
楚君凝知曉他私下飲酒時,他已經能從直接暈倒到勉力維持一分清醒。
如江希明所說,宋玉醉酒時品性也很好,且不太能看得出來醉酒的模樣,他連說話都是清楚的,只是較平時少了幾分內斂缜密。
連楚君凝也曾驚訝他的自控力,只是後來才想到,那可能與他從小的自拘自縛撇不開關系。
她還記得自己當時看着醉酒卻仍如常立在她宋玉,嗅着周遭的酒氣,眉頭直皺:“你做什麽?學旁人酗酒?”
宋玉睜着略有些茫然的眼看着她,半晌後道:“我只是,想日後替公主分擔一些…”
她輕啧了一聲:“你少聽我父王說,什麽喝酒擋酒的,我若不願意,誰能逼得了我啊。要你在這兒糟蹋自己的身子去拼什麽酒量?你有這空,不如多顧好自己,日後咱倆一塊兒多活幾年。”
宋玉就會懵懵地點一點頭,然後像是才反應過來,眯眼笑一笑,應一聲“好”。
她想笑卻又繃住,擡一擡下巴,對他道:“去睡。”
宋玉便又點頭,聽話地走到床邊,才終于倒下睡去。
她終于沒忍住笑出聲來,宋玉平日裏總是謙雅得體,唯獨那一刻為她弄得像個小傻子。
她也曾以為,他們可以相伴很久很久。
明晃晃的燈火下,她的眼中似乎閃過一剎的柔情,片刻後又重新冷下來,沒好氣道:“醉了便該回去睡,來我這兒耍什麽瘋?”
宋玉似乎愣了一下,卻沒有回答她,反而直起身來,半晌後忽然道:“我今日見到裴濟了。”
楚君凝微微一頓,而後皺起眉來。裴濟的事情,應錦曾同她說過,她自然是知曉的,只是不知道宋玉提起來又是為了什麽。
“他問了些你的事情,似乎還想見你。”宋玉忽然笑了一下,看起來有些莫名的得意:“但是我沒讓。”
楚君凝:……
宋玉停了一會兒,忽然認真起來:“你想見他嗎?”
楚君凝對上他的眼睛,分明是含着些醉意混沌的,卻偏又讓人覺得藏着幾分清醒,她知道裴濟付出那麽大的代價入京是為了什麽,不過是為了聯合她這個楚國如今剩下的唯一一個公主,尋機複楚。
可是,宋玉知道嗎?
她略一垂眼,輕嗤了一聲:“自願投敵之人,有什麽好見的?”
宋玉又頓住了,他緩了緩皺起眉來,眼神中又添了一點失落:“阿凝,你覺得我是敵人嗎?”
這話就像是刻意提醒她們之間隔着什麽樣的仇恨,使她無端地厭煩。
她的眉眼又淩厲起來,比方才還要冷硬:“不然呢?”
宋玉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那是一個極輕柔的動作,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缱绻又溫柔。
楚君凝尚未來得及發作,便被他的話止住了動作。
“若宋俨死了,你是不是就可以接受我了。”他微微擡起眼來看向楚君凝,黯然的神色中帶着些小心的探問。
楚君凝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忍不住輕微蜷了蜷,那是一個仿佛下意識回握的動作,卻又很快在回觸到他指間的一刻猛然頓住。
她說:“別做夢了,宋玉。”
宋玉忽然又覺得難過起來,他覺得自己仿佛陷在一堆亂麻裏,周圍全是紛亂纏繞的蛛網,他用盡一切辦法都找不到出路。
他知道楚君凝沒辦法越過心頭那道坎來原諒他,可是…
他擡起微紅的眼望向楚君凝:“可是阿凝,我又做錯了什麽呢?”
“沒能來得及阻止出兵,我也很痛苦很難過,可是阿凝,我真的,已經盡力了。”
楚君凝心中微澀,用了些力将手抽回來,她看見宋玉一怔之後惘然若失的痛苦神情,抿了抿唇,別來臉随後背過身去,她讓自己的語氣盡量保持冷靜:“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
宋玉便只能看着她的背影,繼續道:“阿凝,你那日問我恨不恨,我當然恨。我不止恨,我還很不甘心。”
他眼中溫熱流淌,他極輕微地哽咽了一下,又重複:“阿凝,我覺得很不甘心。”
“我這輩子從來沒争過什麽,年幼時他們因我母親身份卑賤打罵折辱我,可是母親讓我忍,于是我便忍了。她雖救不了我,卻仍是這宮中唯一對我好的人,她希望我能活着,所以我就活着。父親答應我去楚國當質子便會封我母親做夫人,讓她過得好些,所以我便心甘情願地去了。後來他身體不好,身邊沒有繼承人,要我回來,于是我便回來了。可我回來之後,我的母親,早就只剩一抔黃土,我為此同他置氣,可是他答應你我的婚事的時候,我也想過原諒,可我等來的便是這樣一個結果。”
“阿凝,我至今都想不明白為什麽,世人總說因果報應,可是你我又究竟做錯了什麽,要遭受這樣的報應……”
他看着楚君凝的背影,目光卻有些空泛,他像是在同楚君凝說話,又仿佛只是借着醉酒時難得的情緒上湧自顧自地傾訴。
楚君凝背對着他,一刻未動,她知道宋玉無辜,卻也只能如此,不敢給一分回應。
她背負着整個家族的仇恨,不敢對他有一分心軟。
她若心軟,又怎麽對得起那些為她和她的國家而付出的生命?
自始至終,他都未能等到楚君凝的一個回首。
滿室燈火下,他只能聽見自己輕微的啜泣,顯得可笑又孤寂。
良久後,他似乎平息下來,不再提那些不甘與無望,他好像臨時想起來,忽然換了個話題對楚君凝道:“等到你生辰,我送你一份禮物吧。”
楚君凝背着他閉上眼,仍由濕意流淌,卻一句不敢答他。
唯恐話語裏洩出一絲微顫,抖落自己強立起的僞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