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裴濟
裴濟
大軍歸朝那日,宋玉領親兵于城外相迎,百姓夾道高呼,排場比當日宋玉歸京時還要甚。
當然,其中也夾着些異樣的聲響,這些聲響在宣讀完封裴濟為安東将軍的聖旨之後,尤甚。
“弑父求榮的貪生之輩,竟也能當宋國的将軍嗎?”
有人越過人群的重重歡呼,聲嘶力竭地痛呼:“裴老将軍一生戎馬,鐵膽忠魂,怎麽生出你這樣的賊子啊——”
“簡直喪盡天良!”
……
諸如此類的聲音不勝枚舉,不只是楚國百姓,便是宋國百姓,不少在知曉此事後也陸續跟着罵起來。
若只是降,還能說是大勢所趨,可弑父之舉,實在為人不齒。
宋玉略側首看了眼裴濟,打量的目光掃過他緊繃的面容,而後落在他緊攥着禦辔的手上。
他微一垂眼,而後擡了擡手,示意人清道。
裴濟看着軍士抓了人才反應過來:“宋…”
宋玉轉頭看他,似笑非笑。
他目光一頓,微微垂首:“不過是些無知百姓,還請殿下饒過他們這一回。”
宋玉立于馬上,對他差點直呼自己名字的僭越行為恍若未聞,只是微微笑了笑,猶似打趣:“裴将軍真是好胸襟,只是如此孤便更覺得好奇,你這樣的人,怎麽會幹出弑父的事情來?”
莫不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盤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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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裴濟眸中閃過一瞬悵然,很快垂下拿眼蓋住:“不過是順應局勢罷了,楚王既崩,公主又嫁入宋國,王朝不複,良臣自該擇主而事。”
裴濟說到此處忽然擡起眼來,對上他的眼眸:“……只是可惜我父親不懂這個道理。”
宋玉對此的回答只若有所思地答了一句:“是麽……”
他這話雖是問句,聽來卻也并沒有問的意思,裴濟便也不答。
宋玉略微一頓,便又撇開了這個話題,只轉頭吩咐江希明:“裴将軍既替那些人求情,便饒他們一回吧。”
江希明應了一聲,掉馬往另一處去了。
他看起來,像是對裴濟極好。
前頭的仇彥哲原就看不上楚人,方才宋玉封賞裴濟便已叫他憋了一肚子氣,如今聽了他們的談話,更是有些不滿轉過頭來:“兵馬不可在街道久留,還請殿下快些行。”
宋玉收了笑,蔑了他一眼:“仇将軍急什麽,今日之事既是孤來辦,是快是慢,孤自然比将軍心中有數。”
仇彥哲面上現出一絲愠怒,宋玉猜他等會兒又要去宋俨跟前告狀,他不由輕嗤了一聲,打馬便要往前去。
“殿下。”裴濟忽然開口喚住他,宋玉沉靜的雙眼看着他,略擡了擡下颌,示意他說。
他略猶豫一下,終還是問:“公主她,還好麽?”
宋玉扯了扯嘴角,未答,卻是問:“你想見她?”
他看見裴濟原本混沌的眼中忽然泛起一絲光亮,想起些從前的事來,心頭忽然又橫生出一些不爽,略微抿了抿唇,道:“不太合适。”
在他與楚君凝未确認喜歡之前,楚王曾替公主選婿,廣羅都城權貴名門之子。公主雖未決,旁人自有期許,其中呼聲最大的,便是裴濟。
衆人傳他骁勇善戰,初上戰場便拿下大捷,公主無雙,便該配此等無雙的英雄。
他也曾在宮中見過此人,他承着大将軍的功勳,衆人擁簇,似乎生來便帶着光,少年意氣風發,也曾使他自慚形穢。故而後來明知二人無意,旁人亦盡知他才是公主将來的夫婿,他在看見公主同他說笑時還是會忍不住地泛出一絲惶然澀意。
他頓了片刻,又覺得自己這樣情緒實在顯得小氣,又補充了一句“放心吧,我不會讓她有事”,才打馬走到前頭去。
他從始至終不動聲色,将那點微妙的情緒小心掩埋,沒有人知道如今尊貴的太子殿下在面對一個來降者時生出的那一剎微妙的尴尬。
而他身後的裴濟瞧着他的背影微微皺了下眉,看來,還是得先想辦法弄明白公主如今的境況才行。
·
江希明騎着馬慢悠悠地往官衙去,到官衙時,恰聽見被抓走的幾人認錯求饒的聲音。
看來是吃了點兒苦頭了。
他掩唇咳了一聲,一甩衣擺擡步入內,衆人皆靜了一瞬。
官衙的人識得他,沖他拱了拱手,他略微點了點頭,看見被抓的幾人又要向他求饒,連忙擡了擡手:“太子有令,都放了吧。”
衆人連忙謝他,他反倒輕呵了一聲,正聲道:“倒不用謝我,今日太子殿下親迎諸将士回京,是為賀戰功,是大事,你們這些人刻意擾亂秩序,壞了殿下的事,莫說是只是将你們抓起來,便是抓去殺頭也不為過。”
衆人微微一愣,有幾個又要求饒,偏又被另一人搶了先:“裴濟此人,弑父求榮,難道不該罵嗎?”
江希明“嘿”了一聲,聽起來就像是覺得此人冥頑不靈。但他其實是有些高興的,只他一人說有什麽意思,便得來個這樣執拗的,同他唱對臺戲,才能有用嘛。
他略一挑眉,擺了擺手讓其他人退下,而後負手走到他面前,他看着面前的人縮了縮:“你也是楚人,應當知曉裴将軍随他父親守南境時,都做過些什麽。弑父求榮,你竟也信?”
那人猶豫了一會,道:“可是……”
江希明垂眼瞥他,又看了眼衆人:“知道為什麽放你們麽?若非你們辱罵的裴将軍在殿下面前替你們求情,你們能如此輕易地走出這裏?”
那人張了張嘴,一時有些啞然,其他人微怔了片刻,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又感嘆了些什麽,半晌後才有人道:“可,可裴大将軍的頭顱,确實是被他獻給仇大将軍用來投誠了啊。”
“啧。”江希明皺了下眉:“就說你們這些人容易被人帶着跑,你們自己想一想,楚國已然不複,繼續打下去除了死更多了人,還有什麽意義?仇大将軍同楚人打了一輩子,他最看重的兩個兒子皆死在楚人的刀戢之下,若不如此,又憑什麽叫人相信你是真要投降?”
衆人皆瞧着他,他不由呼出口氣來:“裴大将軍,是自刎而死。”
有人開始哽咽,“想不到,竟是我等狹隘了……”
江希明立在人群中,此刻顯得十分冷情,他在衆人的自愧和熱淚中,甚至有些不耐地擺了擺手:“既知道了就趕緊回去,在府衙裏哭哭啼啼的像什麽話。”
衆人連忙告辭,在衆人臨走時他又補了一句:“日後凡事多想一想,別總是聽風就是雨的,被人騙了還替人數錢,朝中可不是人人都同我們殿下一樣對楚人宋人一視同仁的,若有人存心那麽一挑撥,不是給你們自己惹事兒麽?”
他轉過身去看着衆人,意有所指得非常明顯:“你們說是吧?”
近來宋人與楚人之間鬧得明顯,衆人瞬間明白,皆拱手道:“大人說的是。”
江希明十分欣慰:“嗯,回去吧。”
此事辦成,宋楚兩方民衆的紛争便暫時不用愁了,只要等他們徹底相信裴濟身不由己,再讓裴濟去安撫他們便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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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身體欠安,不能久留,宋玉便只能替他一直待着,與衆人對飲。
等到衆人散去,已近人定時,他就着燭火腳步略有些虛浮地踏入延祚宮,将入殿時,他擡頭望見天邊涼慘慘的月色,他心中在那一瞬竟也生出一分淺淡的酸澀來。
江希明扶着他入內,他忽然轉頭往楚君凝住的方向看了看,有些疲憊地問:“太子妃睡了嗎?”
一旁侍立的宮人上前一步回道:“回殿下,奴方才路過時見太子妃殿中燈火尚明,應還未歇。”
江希明見他再什麽要問的,便揮了揮手讓那宮人退下。
宋玉靜了一瞬,忽然看向江希明:“江希明,我想見她。”
宋玉說話時的語氣比平時緩慢低落些,聽起來便好像是在征求江希明的同意,可江希明不過是宋玉身邊一個侍奉的宮人,又哪裏需要他用這樣語氣小心征詢。
他更像是借着江希明,尋求另一份認同,去征求他自己,又或是另一個人的同意。
“殿下…”江希明猛然一頓,他原想說,殿下醉了,想勸他早些休息。
可他看着宋玉忽然便說不出來了。
他的殿下,原也只是個可憐人。
他忽覺眼中泛起酸澀,稍頓了頓,蹙着眉笑了笑:“殿下想見,便去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