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新雪
新雪
檐外晨露尚晞,翠蔭林間傳來幾聲細碎鳥鳴,是初陽正好,将熱未熱的時辰。
陳術剛為太子妃診完脈,如常适當調整了藥方,又囑托着勸幾句,才随人往太子正殿中去。
他是從軍中調過來的,雖屬太醫院管轄,卻在太醫院中并無任職,更無需值守。平時便宿在東宮,方便聽候差遣。
但太子不會每日見他,一來是确實事務繁忙,陛下身子不好,大多瑣碎事務盡數都放權給了太子,自己只把着些緊事要事。二來便是太子妃的郁症如今起色并不大,實也沒必要日日同太子說上一次。
他踏入殿內,同人恭敬行了一禮,随後才入座。
雖不明顯,但他覺得太子今日心情似乎不錯。
往日太子眉宇間總是籠着一層陰雲,今日卻舒展了些,甚至賜座後,還命人給他上了盞花茶。
宋玉如常問了幾句楚君凝的情況,然後才提起來他今日的目的:“孤今日薦你回了太醫院。”
說是“薦”,但這話從太子殿下嘴裏說出來,和“明日便去太醫院點卯”沒什麽區別。
陳術捧着茶的手微微一頓,連忙放下茶盞,起身謝道:“多謝殿下擡愛。”
他心情其實是有些複雜的,論功績,他自覺給太子妃看診不是什麽大功績,論傷病程度也遠不及在軍中救治的傷兵慘烈。
他自十餘年前自太醫院外調入營,一路熬到醫官,仍不能望到一點回太醫院的門檻。如今他也未做什麽,只需一句話,便能調回宮中。
但他總覺得宋玉也并不是那樣無故輕易行這般恩賞的人,若真如此,實也不必等到今日。
畢竟太子調他回來本就是為了太子妃,替太子妃看診,如今這般便已足夠了。
他頓了頓,道:“殿下遣臣回太醫院,可是有什麽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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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擡手止住了他的話:“倒也沒什麽特別的吩咐,只是父王近來身子愈發不好,你随軍多年,四處奔走,想來應當聽過些尋常不多見的法子,便想着讓你跟着幾位太醫一塊上去瞧瞧。”
“也算是,解了孤一分為人子女的擔憂之情。”他微微擡眼看向陳術,半蹙着眉,說的是很孝順的話,但眼裏卻沒有一絲真情實意的擔憂模樣。
他委實說得很委婉,但陳術約莫是聽明白了。太醫院自然是有太醫院的規矩,無論太子再如何,也越不過去陛下。
礙于他太子的身份和如今的局勢,太醫院自然會告訴他陛下的病情,但都在陛下允許的範圍內,絕不會讓他知曉得太過詳細。
而他若入太醫院與諸太醫共同為陛下看診、商議病情,自然便能知曉許多。太子是欲讓他成為他安在太醫院中的耳目與手足。
他猶豫了一會,終于道:“殿下有心,臣必然竭盡所能。”
上窺天子是大罪,可是他也只是凡人,也有一分私心。
即便在軍中待了那麽久,但他其實還是想留在太醫院的,只有留在太醫院,他才能在京中安定下來,無需再随軍四處奔波,便能将在老家苦等着他回去的妻兒接入京城,一家團聚。
宋玉靜靜看着他的反應,他其實是一個極善觀察人心的人,或許是幼年的遭遇讓他不得不如此,以至于慢慢形成習慣,刻入骨髓,形成本能。
他見過太多的人,或好或壞,皆有所求,只是有些純粹美好,有些陰臭不堪,又或者夾雜在其中,混沌雜亂,談不上過分的好壞。
他也好,楚君凝也好,又或者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陳術,皆不例外。
而這些所求,便都會變成籌碼,只消輕輕一撥,便能牽動人心。
他難得輕輕笑了一下,似乎是滿意又似乎是讓陳術安心。
“你放心,不會讓你太過為難,孤有分寸。”
陳術略松了口氣,盡管上位者的一句話多數時候都只是拉攏人心的策略,未必當真代表什麽,可他聽宋玉說的時候,竟下意識地覺得有些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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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入臘月隆冬,至歲暮前都城降了一夜雪,幽幽梅香随着細雪落下滿室清冷香氣。
楚君凝嗅着那點浮動的香氣醒來,目光落在窗下案邊折下的一枝金黃的臘梅上。
那澄黃細小的花瓣上,還沾着些初化的雪水,映着窗外微明的晨光,愈發顯得剔透小巧,惹人喜愛。
青蔻看她目光在那枝梅花上了許久,笑着同她道:“昨夜下了場雪,倒叫宮苑裏的那幾樹臘梅開了,殿下今晨路過時瞧見,親自給您折來的。”
楚君凝靜了一瞬,她未必不知曉花從何來,只是叫人這樣明确的說起從而印證她心頭那點猜想的時候,卻又微微別開眼去,似乎不去看便能不知曉。
她狀似無意地撫了撫裙擺上不存在的褶皺,道:“它好端端地開在枝頭,折來做什麽?”
青蔻跟了幾個月,原是見她在那枝花是多停留了會兒,以為她喜歡或是在意才說的。如今瞧她的反應,便又知道是不願聽見太子的事。
她将楚君凝腰上的環佩理好,才道:“自然是為了讓您開心些。”
這話她原不該接,楚君凝必然是不愛聽的,只是她瞧着兩個都不得好,她到底是受了二人的恩惠才得拜托了曾經那樣的日子,便總是想他們能好一些罷了。
自成婚那夜過後,殿下白日得空仍過來,也總想法子想讓太子妃開心。可入了夜,卻從未在殿內歇過了,只敢在夜深時在太子妃殿外站上許久,然後沾着一身霜風寒露回去。
太子妃初時不知,後來知曉了,也只說了一句“殿下要如何便如何”,便再沒多看一眼,仿若不知。
楚君凝略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只是目光透過窗外的重重白雪出了好一會神,半晌後才道:“那便出去走走吧。”
這約莫是楚君凝成婚後第一次說要出去走走,她平日裏在殿內要麽看書要麽抄經,又或是什麽也不幹只是出神,總歸是不願意出門的。
青蔻不知道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此刻聽她說要出去,只覺得十分歡喜,連忙應了。
“外頭寒氣重,您披個鬥篷再出去。”
“昨夜雪下得大,那幾樹臘梅開得卻好。奴婢今早瞧了一眼,金梅白雪的,也很是好看呢。您去瞧了,心情必然也要好上不少。”
她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了半晌,一邊取了鬥篷來給楚君凝披上,她瞧着楚君凝一張清瘦的小臉被毛茸茸的狐裘裹得嚴嚴實實的,才放心将她扶出門去。
那片小梅林便在殿外不遠處的一角,她踩着蓬松的積雪,微涼的空氣拂在她面上,金燦燦的梅花在重重積雪下倔強而燦爛地開着,積雪随着偶爾吹過的涼風從枝頭簌簌落下,沾着枝頭清幽馥郁的香氣散落滿園。
她伸出手來接住那一點染着涼意的梅香,寒涼落入掌心時,她輕輕蜷起手來。
青蔻也忍不住接了一點,饒有興致地看向楚君凝:“太子妃也喜歡雪嗎?”
楚君凝微怔了一下,一瞬茫然過後,微微搖了搖頭。
卻将方才接過雪的那只手藏到了身後。
喜歡嗎?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不該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