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臘月初六。
冬雪初落,臘梅吐蕊。
天還沒亮,陶家茅草屋上升起騰騰青煙,逆雪而上。
一大清早,陶青魚被方霧從被窩裏掏出來。渾身的熱氣觸及冰沁的冷氣瞬間消散,他凍了個激靈。
陶青魚眯着眼睛,一半意識還在夢裏。
“小爹爹,要賣魚嗎?”
“今兒個不賣。你不是要上縣裏嗎?”
陶青魚将腦袋一捂,悶悶的聲音從被子裏傳出來。“去縣裏又沒事,用不着這麽早吧。我再睡會兒。”
方霧:“你二嬸來了。”
陶青魚身子一僵,噌的一下抱着被子坐起來。嘴上飛快道:“起了,我起了。”
往門口一看,什麽二嬸,他小爹爹吓唬他的。
陶青魚:“嗚……”
方霧看他撒嬌,雙眼含笑着彎腰,輕輕将他臉上壓着的發絲別在耳後。溫柔道:
“哥兒乖,當是去玩兒了。聽說還備了點心吃食,咱去嘗嘗好不好吃。”
陶青魚腦袋往他小爹爹肩上一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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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剛睡醒的哥兒才見得着幾分兒時愛撒嬌的模樣,方霧最是稀罕。
家裏忙。一家人的吃食要做,豬要喂,衣服還要洗……活兒多得很。方霧叫醒了人就出去幫忙。
門關上,陶青魚木木呆呆看了混着稻草的泥巴牆壁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穿衣服。
收拾好自個兒屋子,陶青魚端着竹筒做的水杯,叼着牙刷去院裏。洗衣服的石臺子邊有個水溝,家裏人都在這裏刷牙。
長輩都起了,茅草屋擋不住各屋的聲響。
緊接着,陶青魚身邊過來了三個迷迷糊糊打着呵欠的小豆丁,小豆丁後頭是陶家孫輩最大的男丁陶青書。
“大哥哥。”
陶青魚鼓着腮幫子點點頭,漱完口後讓開位置。
陶青書跟陶興隆很像。
二叔陶興隆不像三叔跟自己爹,他長得偏文弱,體魄不強。陶青書也斯文,不是直來直去的性子。
陶青魚看他欲言又止,直接道:“想說什麽就說。”
“大哥哥可要我陪着一起去?”
陶青魚幹笑兩聲。
看了眼竈屋,小聲道:“我覺得你可以代替我去,反正那兒哥兒姑娘的也不少。”
“陶青魚,可別打什麽歪主意!”宋歡忽然從後頭的屋子裏出來,插着腰道。
陶青魚吓得肩膀一抖。
“我怎麽就打歪主意了,二嬸別冤枉我。”
“你小兔崽子心裏想什麽我最清楚。”
陶青魚摸了摸臉。
有那麽明顯?
“可不。”
“收拾好了就快去吃飯。去縣裏還有得走,哪來的時間耽擱。”
*
早上吃的菜粥跟糙面饅頭,小菜是今年新腌的蘿蔔。
剛出鍋的粥熱氣騰騰,陶青魚雙手捧着,凍得紅彤彤的手指頓時回了暖。
慢吞吞地用完朝食,陶青魚又磨磨蹭蹭地給屋檐下的小黃把窩挪到竈屋草堆裏。
一家人哪能看不出他在拖延。
也不出聲,吃完飯就坐那兒看着。
直到陶青魚被看得受不住,去換了衣服。随後又被按着收拾了臉跟頭發,才匆匆出門。
他爹方霧追出來:“魚哥兒,帶上傘。”
陶青魚正想說還是自己爹爹關心自己,他小爹爹就道:“別亂了頭發。”
他臉一垮,拿了傘轉身就走。
過秦家,沒見秦竹的人。陶青魚壓低了傘面擋住自己,匆匆出村。
到村口,秦竹一身厚實的兔毛襖子立在那裏。領口一圈白毛将小臉襯得明媚不已。
陶青魚眼睛一閉,将傘換個面兒擋着,快要路過秦竹時狠心往前一跑。
“小魚!你化成灰我也認識你!”
秦竹歡快地追上去,躲進傘下,這才看清陶青魚是個什麽樣子。
“你躲什麽,這不是挺好看的嗎?”
陶青魚強行轉移話題:“這麽冷,你出來幹嘛?”
秦竹嘿嘿笑:“怕你緊張,跟你一起啊。”
陶青魚狐疑:“你怎麽知道的?”
“小方叔擔心你,所以昨晚跑來找我,讓我陪着你。”
陶青魚頓時心神一松。“還是小爹爹好。”
“我不好?”
“你也好。”
秦竹彎眼笑得更歡,他道:“其實小方叔也沒想讓你定帶個人回去,他想讓你出去放松放松,多認識幾個朋友也好。你別怪他。”
“我小爹爹我還不知道?怪什麽怪。而且要真強制,你看我答不答應。”
兩人閑聊着,這遠遠的路也走得很快。
到縣城,他們直接右拐沿着邊上的街道走。
過第一個豐祿巷的巷口,到下一個進福巷的巷口就拐進去。
進福巷走一半,看到那橫亘了鳴水縣的鳴水河就到地兒了。
鳴水河自西南流向東北,在快要出縣城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大的湖泊,就是楓陽湖。
前不知道第幾任的縣令為了賞湖景,專門繞湖修了水廊。後來看的人多了,縣裏有什麽活動也喜歡聚集在這一片。
此時這裏已經有不少人。
陶青魚憑借自己極好的眼力看到了連廊中間的一群長衫打扮的年輕書生。
“所以這到底是個什麽會?”
秦竹兩眼寫着迷茫:“不知道啊。”
“但是你看,那裏不是也站着許多女郎跟哥兒嗎,咱也去。”
秦竹拖着陶青魚的胳膊就要上水廊。
陶青魚核心用力,紋絲不動。
秦竹:“你不會走到這兒就不去了吧!我回去告訴小方叔哦。”
陶青魚一閉眼:“走!”
“走,嘿嘿。”
陶青魚一身紅衣張揚,配上那帶着點野性實際上就是一張麥色的臉,在一衆穿紅戴綠,弱柳扶風的哥兒女郎面前極為顯眼。
偏偏他不想顯眼。
于是在力量的絕對壓制下,他拉着秦竹走到了最外圍,坐在了這些哥兒女郎後頭。
衆人見他不出頭,立馬收回打量的視線,又期盼似的看着湖心亭那邊的論辯會了。
“這風景還挺好的。”秦竹道。
是挺好。
但那湖風一吹,跟前的小美人們齊齊一哆嗦。
陶青魚看得心裏發笑。
到底哪個好人家的想出在這麽冷的天湖邊這地兒附弄風雅的。
看了一會兒,秦竹新鮮感沒了。他戳了戳陶青魚的胳膊問:“小魚,你冷不冷?”
陶青魚:“你冷?”
秦竹嘴皮子硬:“不冷。”
“還不冷,鼻頭都凍紅了。”
“來也來了,也能交差,咱回吧。”
“不行,不回。”
陶青魚:“行,你倔。看你凍着了回去怎麽收場。”
這邊說着小話呢,連廊的另一頭過來個丫鬟直奔兩人。瞧着不是那書生一堆的。
“秦竹小公子,我家主子有請。”
“你家主子誰?”陶青魚擋在秦竹身後,對着人群中投過來的各種打量。
丫鬟小聲道:“周家。”
秦竹聽見了,他攀着陶青魚肩膀踮起腳,一雙眼睛亮燦燦的。
陶青魚隔着人遠望,真就看見了被紗帳圍起來的一處亭子外,熟悉的面孔。
“小魚!”秦竹用手指飛快點着陶青魚後腰。
這個沒出息的。
陶青魚深吸一口氣,穩住心态。“行,你去吧。”
反正已經快定親了,這邊人也多,不用那麽避諱。
“那我走了哦。”
陶青魚陰恻恻:“再不走我就不讓你走了。”
秦竹一高興,啵的一下親了他一口。
然後陶青魚就看見那邊的周令宜笑容沒了。
都沒成親呢,還親不得了。
秦竹跑了幾步,想着要矜持,又默默地慢了下來。
陶青魚頗有種娘家人看着自家的娃出嫁的感覺,心裏不怎麽得勁。
**
小夥伴一走,陶青魚沒了說話的人。
他百無聊賴地坐着,然後目光自然而然放在了尾音看戲的對面。
湖心亭。
顧觀茗見人都到得差不多,立馬派人去叫方問黎。小厮走沒多久,身後就帶着人回來了。
“不是叫你去……夫子。”
方問黎點頭,被顧觀茗引着坐下。
而與此同時,陶青魚趴在木欄上慢吞吞轉過頭。見後面空無一人,心道:感覺錯了?
沒人看他。
而湖對面,方問黎的目光劃過犄角旮旯的紅色身影,等着這無聊的事快點開始。
他不關心這辯題的好與壞,适當與否。全然将注意力放在對岸,只留了一絲下來聽着這邊。
論辯開始,大家輪番發言。
甚至有些心思在外的,故意說得大聲。
方問黎就正好見哥兒臉一皺,嫌棄溢于言表。活像他聽懂了似的。
一心二用,方問黎不動聲色。
沒過多久,這場論辯有了結果。
顧觀茗沒參與,而勝者拿了獎品也喜笑顏開。
方問黎正要起身,顧觀茗讓人給他添了茶。
方問黎看了一眼:“還有事?”
……
這邊,陶青魚冷得有些坐不住。
他随意往對面一看,就見書生們散去往水廊走。若要離開,正好要經過這邊。
而那湖心亭中,紗帳落下。
一個穿着羅裙,披着銀狐毛鬥篷的姑娘跟在個氣質不一般的中年男人身後,走了進去。
要是他沒記錯的話,方問黎還沒出來吧。
陶青魚眼珠一轉,立刻明白了過來。
啧啧啧,方夫子真是好大的福氣。
人家這勞什子會怕就是走個樣子,也怪不得結束得這樣快。
這一趟來得也不虧,當是看了場戲。
不過湖風吹得臉僵硬,陶青魚到底是坐不住了。他也不打算等了,徑直去周家那塊兒。
随後就帶着依依不舍的秦竹離去。
這邊有男子沖着他來的,見陶青魚要走頓時猶豫。
轉頭看那被擋了嚴實的湖心亭,羨慕夫子的同時又自覺不想錯過,于是提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