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爸爸
第 46 章 爸爸
方行舟久違地做了夢。
夢裏面,詭異的猩紅眼睛藏在黑暗裏,直勾勾盯住他,目光中帶着濃烈的饑餓,餓到像是想将他一口吞下去,卻又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敢靠近,從前半夜一直盯到後半夜。
明明只是夢境裏幻想出來的怪物,方行舟卻莫名對它産生了強烈的憐愛之意,似乎它身上有什麽東西與自己相連,讓他控制不住想要親近。
他跟随內心,朝着眼睛走過去。
每走一步,眼睛便往後縮一步,好像害怕被他發現本體,用更加濃郁的黑暗掩蓋自己,眼球有些慌亂地四處看了起來,似乎在尋找合适的藏身之處。
方行舟于是停下腳步,隔着數步之遙半蹲下.身,朝未知的小怪物露出微笑,用連自己都不可思議的溫柔語調開口:“寶寶,你想要什麽?”
見他沒有表現出厭惡情緒,眼睛一下睜大了,雖然仍然有黑暗做掩護,但能明顯感到它變得活躍,大膽地朝方行舟靠近半步,從僞裝出來的人類喉嚨裏勉強發出輕而尖銳的聲音,一個一個音節往外蹦。
方行舟風馳電掣,抄近路駛向高速。
……接下來怎麽辦?
他看着車前飛快閃過的景象,難得感到踟蹰。
陸見川這麽多年來兢兢業業地掩藏真相,甚至不惜以怪物的學識和他一起念完四年大學,完全把僞裝人類這件事當成事業在做。
今早只是試探了一句,他看起來難過得要無法呼吸了,如果和他挑明一切,會不會大受打擊,從此一蹶不振?
何況陸見川肚子裏還懷着他們的孩子,最近孕反又這麽嚴重,情緒上如果再受到強烈的刺激,對大人和小孩都沒有好處。
方行舟呼吸發沉。
但他必須要知道陸見川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麽,現在懷孕才剛剛四個月,人類的食物明顯已經無法滿足營養需求了,接下來的六個月孕期該怎麽辦?生産又該怎麽辦?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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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思緒在腦中轉了許久,直到開下高速,方行舟才意識到——
自己好像有點想偏了。
談了十年的枕邊人不是人類,他的反應應該更過激一點,比如,應當感到恐懼、疑惑、生氣,再在這些感情中融入一些欲恨不能,這樣才顯得真實。
如果過于冷靜地處理這件事,反而會讓小鹿感到害怕吧?
畢竟,陸見川雖然是怪物,但在愛他這一點上從來都毋庸置疑。有時候人類就該有人類的樣子,怪物就該有怪物的樣子,這樣更有利于家庭和諧。
方行舟輕輕嘆氣,真麻煩啊……祂終于也有了屬于自己的牌子。想到這裏,腦花擠出微笑的溝壑。
鄰居卻并沒有這麽開心,他明明已經穿上了皮外套,卻忽然感到四周的溫度驟降,好像馬上就要下雪了。而他牽着的斑點狗也開始發抖,死死蹲在地上,一步都不肯往那個方向邁。
幾分鐘的僵持,他低低罵了一聲,只好又牽着狗子回家。
短短的路程裏,他發現四周的灌木叢一直在簌簌作響,似乎有什麽動物在亂蹿。
鄰居連連起雞皮疙瘩,加快腳步,一路小跑着回去,趕緊把大門緊閉。
門關閉的那一剎,他沒能留意到詭異的一幕。
——所有動物都聚集在旁邊的獨棟別墅外,成群的蝴蝶、蛾子、蚊子烏泱泱彙成黑雲,蛇類飛快爬行,老鼠到處逃竄,還有許多不常見的物種也出現在附近,似乎這裏有一塊巨大的磁吸石。
駭人的怪物站在窗前,像神話裏的吃人惡魔,揮動起一條觸手,卷來手機,搜索保護動物名錄,幾十雙眼睛同時運轉,高效地掃過清單。
随後,祂把幾個保護動物從領地裏丢出去,開始愉快加餐……
……
下午,有安裝工人來送裝新的浴缸和大床。
這戶人家很奇怪,都已經入秋了,裏面似乎還開着空調,一靠近大門,四周的溫度莫名降低許多。
摁完門鈴後沒多久,門安靜地開了,寒氣撲面而來。
幾個工人忍不住同時打了個寒顫,四處打量裝修溫馨的客廳,卻一個人影子都沒找到。
……開門的人呢?
正心慌意亂的時候,忽然,玄關上的玫瑰花開口說話了。
“下午好,先生們。我現在在外面走不開,請在鞋櫃裏拿鞋套,然後直接進去動工吧,”玫瑰花說,“麻煩各位動靜輕些,我老婆在樓上睡覺。”
最靠近的那位工作人員被吓得大叫一聲,但不知為何,明明他在張着嘴失聲尖叫,發出來的聲音卻又低又悶,聽起來輕輕的。
其餘幾位工人驚駭地看向玫瑰花,不敢置信地湊近,想找到聲音的來源。
玫瑰花又道:“別找了,玫瑰花瓶裏裝了監控,我只是在通過監控和你們說話。”
工人們愣了片刻,雖說是個合理的解釋,但他們仍然感到說不上來的詭異。
幾人猶豫片刻,彼此對視,想到這戶人家出的高昂工錢,最後默契地閉了嘴,輕手輕腳套了鞋套開始動工。
這次訂的浴缸實在是太大了,幾乎有一張雙人大床那麽大。幾人合力推着浴缸經過客廳時,忽然有一滴冰涼的黏液滴在領頭工人的手背。
他一怔,隐約間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海洋味道,正想擡頭去看,餘光裏驀地在玻璃上瞥到一個龐大的暗影。
他頓時停住腳步,渾身發抖,盯着暗影瞳孔收縮,緩慢又僵硬地擡頭,看向天花板。
——上面什麽都沒有。
沒有黏液,沒有影子,沒有可疑的怪物。
是錯覺?
他呆了好一會,直到同伴催促:“發什麽愣呢?趕緊幹完回家了,這裏好冷。”
他晃了晃頭,重新推起浴缸,恍惚地再次望向手背,皮膚幹燥得微微起皮,根本沒有液體滴落在上面。
他長長松一口氣,阻止自己繼續胡思亂想,開始專心工作。
……
在他們全神貫注施工的時候,長滿猩紅眼睛的怪物就趴在浴室的天花板監工。
為了防止有人再次擡頭,陸見川給他們施加了暗示,一旦有人萌生出擡頭看的想法,便會立刻被別的事物轉移注意力。
有了這個暗示,施工愉快且順利地進行了下去。
寶寶透過孕囊看到了大浴缸,在裏面開心地滾動,迫不及待想随母體一起泡澡,最好再帶上父親。
陸見川用觸手拍了拍孕囊,警告它安分一點。
浴缸太大,前前後後裝了三四個小時。剛一裝完,前來送床的工人也到了。
鞋櫃上不知何時出現厚厚一疊錢,玫瑰花又一次開口說話,把工錢和小費都派發下去,紳士地送走了兩批驚恐的工人。
等最後一位工人落荒而逃,天花板上垂下一條觸手,将門迅速反鎖住。
怪物快樂地爬到新床上,來回蠕動,确認新的床結實許多,不會再嘎吱嘎吱響,然後鋪上新被子、新被套,只等老婆起床,就能把床扛到他們的愛巢裏。
安排好床,祂又跑進浴室,把巨大無比的浴缸刷得閃閃發光,再放滿熱水,舒舒服服地整個沉進去,一邊聽歌一邊泡澡。
泡到天黑,方行舟還沒有醒。
陸見川收拾好浴室,安靜爬到方行舟身邊,悄然湊近,仔細聞了聞。
方行舟在微微發熱。一個午睡的時間,他将吞下去的觸手吸收得七七八八,皮膚變得細膩光滑,嘴唇飽滿紅潤,神色平和,嘴角帶着淡淡的弧度,似乎正陷在美夢裏。
腦花親吻他的額頭,心滿意足地欣賞愛人的睡顏。
——直到床頭櫃上的手機嗡嗡振動,打破了房間裏的靜谧。
陸見川飛快摁滅手機,小心打量方行舟,見後者依舊在沉睡,才不滿地看向來電信息。
來電人:秦鴻博。
陸見川知道方行舟的手機密碼,幹脆将手機解鎖,翻了一下密密麻麻的未接來電和未讀短信。
基本全是醫院同事發來的問候,院長、科室主任、安醫生、李醫生、還有許多陸見川不認識的人名,以及秦鴻博。
秦鴻博一個人一天就能打十幾個電話、發幾十條信息,但方行舟這幾天待在異研所,還沒來得及回過。
挂斷電話之後,秦鴻博的消息緊随其後:“老師,你終于醒了嗎?是不是打擾你休息了?現在感覺怎麽樣?有空的時候回我一下,大家都很擔心你!”
幾十雙眼睛沉沉地看着這些信息,卷着手機的觸手不快地蠕動。
一些強迫自己忘掉的糟糕回憶重新湧上頭頂,祂的目光落在方行舟的側頸,那裏已經沒有了傷痕,但血液四濺的畫面依然牢牢刻在腦花深處,只需幾個關鍵詞,便能被迅速喚醒。
一起被喚醒的,還有那天刻骨銘心的絕望與恐懼。
溫馨的卧室開始變冷。
本體形态下,屬于獸類的本能和沖動越發難以控制,陸見川兩根觸手飛快敲擊屏幕,給秦鴻博發了消息:
“我醒了,但是狀态不是很好,想和院裏請一個長假,你幫忙給院長說一下,謝謝。”
車開進車庫,他下午一直忙得沒空看監控,先将亂七八糟的想法抛在腦後,迫不及待想确認懷孕愛人的狀況。
蛋糕買太多,得多搬幾趟。他挑了陸見川喜歡的草莓蛋糕,先搬十個,站在門口摁響門鈴。
等了一會,裏面沒有腳步聲傳來。
方行舟心頭收緊,一些不好的預感湧上頭頂
他喊了一句“陸見川”,裏面還是沒有人應。心當即沉得更厲害,他想起昨天回家時的慘狀,将手中的蛋糕丢在門口,掏出鑰匙,手微微發抖,好幾次都對不準鑰匙孔。
忽然,在沒有任何腳步聲的情況下,門從裏面拉開了。
方行舟在餘光中瞥到了無比美麗的什麽東西,極速從他的視野中撤退,類似于某種蛇類……
他愣了半秒。
沒來得及深想,他看到陸見川蜷縮在沙發裏,家裏又跟昨天一樣像遭了賊,到處都是吃空的食品包裝袋,玄關口的玫瑰花雖然沒有凋謝,卻也蔫蔫的毫無精神,花瓣邊緣已經開始泛黃。
方行舟臉色一變,大步朝沙發走過去,聲音緊繃:“小鹿?”
陸見川發出有氣無力的聲音:“舟舟……你回來了。”
聽到他說話,方行舟情緒猛地一松,半蹲下去,摸了一下陸見川的體溫:“怎麽回事?”
陸見川看上去比昨天好一點,至少還能伸出手來,扣住方行舟的手腕,臉色蒼白:“……胃痛。”
“胃痛?”方行舟的手伸下去,很專業地按了胃部周圍的幾個地方,“哪裏痛?絞痛還是一陣一陣的痛?最近吃的東西是什麽?”
裏面的胃早就被消化光了,他一按,消化液便流得五髒六腑到處都是,陸見川吸了一口氣,直往後面縮去躲方行舟的手,額頭冒着冷汗,道:“餓,餓得痛,別按,舟舟。”
方行舟大腦空白了半秒。
出門前,他确定家裏三個房間全部堆滿了食物,大約有三百多斤新鮮的肉類,五十多斤半成品肉類,還有數不清的零食、主糧和水果。
小鹿一天之內吃光了這麽多東西,還是覺得餓?
方行舟皺眉,站起身去廚房拿刀。陸見川并不是人類,這些人類的食物顯然并不能提供足夠能量,他現在唯一能夠确定有效食物只有一種——自己的血液。
他拿着刀,目光劃過自己的手臂,最後停留在手肘處。
“老婆?你在廚房做什麽?”
刀刃落下。
“方行舟!”
熟悉的恍惚又出現了。
明明,他百分百确定刀刃劃開了什麽東西,可一個晃神之後,他低頭去看,刀依舊好好的,他的手也好好的,仿佛剛才的動作發生在一場幻夢裏。
冰涼的、全是虛汗的手死死握着他的手腕。是陸見川的手。
陸見川不知哪裏爆發出的力量,竟從沙發上爬了起來,咬牙切齒,面容扭曲又絕望:“不是治好了嗎?怎麽又想割自己!”
方行舟盯着皮膚看了幾秒,然後轉過頭來,沖陸見川笑了笑,沒有在這個時候再刺激他,只是安撫道:“弄一點點給你墊肚子,不會影響什麽的。”
陸見川:“……”
他一把奪過方行舟手裏的刀,呼吸粗重,一字一頓,虛弱道:“那不如、讓我、餓死。”
方行舟沉默片刻。
“醫藥箱裏有可以抽血的針管,”他換了思路,“我用針管抽一點,不會留下傷口,可以嗎?”
“不行,”陸見川氣得頭暈眼花,“想也不要想!”
李旋:“?”
言芯:“?”
方行舟:“不能被陸見川發現,這個群名安全點,有事打我電話。”
李旋:“你真是全能的天才:)”
言芯:“……那我們就三周之後再見。下次我一定會親自送貨上門,和方醫生好好認識一下[微笑]。”
三周啊……
方行舟看着那兩個字,摁滅屏幕,總覺得言芯太過于低估陸見川和孩子的消化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