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絕贊
第 44 章 絕贊
方行舟心頭一跳。
李旋甚至做好了幫他接住罐子的準備,但兩秒的安靜之後,方行舟只是微微皺眉,和密密麻麻的眼睛們對視片刻,然後直接将手伸進去,抓了一把眼球握在掌心。
李旋:?
眼球們大概在他身上聞到了可怕的氣息,竟比他還要害怕,發出吱吱的尖叫聲,在罐子裏四散逃竄。
被方行舟握住的眼球們在他手心瘋狂掙紮,摸起來居然是溫熱的,好像帶着人類的體溫,黏膩無比,周圍的濃黑粘液像未知生物的血液。
方行舟就這樣握着它們,握了差不多半分鐘,确認它們沒有任何攻擊性。
然後,他在李旋震驚的目光下将眼球放回去,從桌上抽了一張紙巾,擦幹淨手上沾染的粘液,問:“這是什麽?”
他把蛋揣進懷裏,轉頭搖醒還在睡覺的陸見川,道:“小鹿,我們提前三天去看媽媽,現在出發。”
陸見川一個激靈,立刻清醒,緊張又迷蒙地看向愛人。
“現在?”陸見川大睜着眼,“但我們還沒有給媽媽買禮物,也沒有提前和媽媽預約,我還沒想好要變成什麽模樣……”
原因還殘留了一點輻射。”
方行舟皺眉,身體緊繃起來:“輻射?會對人的身體有影響嗎?”
陸見川:“是的,會潛移默化地改變生物的血肉,不過似乎是往好的一面。”
說着,他的衣袖中蹿出一條細長的觸手,像青蛙的舌頭,急速掠向松鼠,将它抓住後仔細檢查了片刻,再将它放回原處。
“确實沒有污染,”陸見川确認道,“它比一般松鼠更健康,也更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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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行舟的肩膀輕輕一松:“難怪人們總喜歡吹捧風水寶地……糖糖似乎也很喜歡這裏。”
陸見川看向肩頭發抖的蛋,道:“糖糖這麽激動,看來是和好運相關的物品了。”
好運相關……方行舟又想起昨晚的夢。
陸見川不再在意地底下埋的小玩意,重新開始緊張,手心冰涼潮濕,拉着愛人,問:“等會見到媽媽,我能不能叫她媽媽?”
方行舟把蛋放進自己的口袋裏,帶着他往寺廟走:“當然。”
陸見川:“舟舟,你會告訴她我的真實身份嗎?”
方行舟:“會的。”
陸見川:“那她會生氣嗎?”
“為什麽生氣?”
“我曾經害你生病了很久。”
方行舟道:“你那時只是一只什麽都不知道的寵物水母,也不是故意的,她不會和水母計較。”
“可是……”
說話間,方行舟忽然停下腳步。
他看向寺廟邊正在掃落葉的女人。
對方也正微笑看着他,不知已經在那裏站了多久。
她皮膚白皙,身形纖細,臉上幾乎看不到皺紋,沒有留下任何歲月流逝的痕跡,一雙眼睛沉靜幽深,身上穿着樸素到沒有任何裝飾的袍子,和後面郁郁蔥蔥的樹林融為一體。
方行舟下意識握緊了陸見川的手,心髒用力收張,久違的情緒随着血液一起沖到頭頂。
他放低聲音,輕聲道:“媽媽。”
聽到這兩個字,陸見川渾身迅速變僵。
他随着方行舟的目光看向女人,對上那雙和二十二年前沒太大變化的眼睛,醞釀了一上午的緊張在這時全部爆發,後背馬上冒出汗意。
他想起媽媽以前每天都給他喂魚食,從來不會因為兒子養了奇形怪狀的寵物而生氣,總是面帶微笑,輕言細語,叫它乖乖,還會把手指伸進水裏輕撫它的頭。
這件衣服是他常穿的衣服,而陸見川讨厭洗衣機發出的噪音,平日裏一直是他負責洗衣服、陸見川負責晾衣服。
洗衣服前,他有着良好的生活習慣,會确認每個口袋的東西,防止遺落的物品被卷進洗衣機。
陸見川走到他身邊,很自然地牽過他的手,抱怨道:“為什麽不等我?”
方行舟揉着他柔軟的小指指腹,道:“有同事叫我,我和他聊了兩句。李主任有沒有說什麽?”
“他說,讓我好好照顧你,不要想太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陸見川握緊他的手,“他說得很對,是我最近沒做好,才會讓你産生壓力。對不起,舟舟,我總是不知道怎麽做一個合格的戀人。”
方行舟有些心神不寧,随口哄道:“你看,你現在就在胡思亂想。”
陸見川:“唔,這也算嗎?”
“嗯,”方行舟和他并肩往樓上走,盯着兩人在日光燈下糾纏的影子,“這些話會給我制造壓力。”
陸見川恍然大悟,但又隐隐覺得哪裏不對。人類的理解邏輯是不是有點太複雜了。
“我知道了,”他虛心學習,“我會好好注意。”
方行舟笑,心中暗暗嘆氣,努力将心理診室的事抛到腦後。
或許一切都是他神經過敏,李醫生說他已經出現妄想症的症狀,認為小鹿不是人類可能就是表現之一,畢竟從他懷孕之後……
等等。
懷孕。
。
方行舟偏頭,又一次注視陸見川。
他到底是什麽時候知道陸見川懷孕的?又為什麽如此自然地認為這件事理所當然?
雌雄同體确實存在,但真的能如此輕易的受孕嗎?他作為醫生,竟從未對此産生過疑問?
陸見川正從口袋裏拿出口罩,道:“我覺得,等下做産檢還是僞裝成女性比較好,剛才我和李主任提到懷孕的事,他看起來吓得不清……很抱歉,舟舟。”
方行舟聽見自己沉沉地開口:“為什麽抱歉?”
“不應該選擇你工作的醫院,我有些後悔了,”陸見川神色黯淡,“原來大家并不會輕易相信男性懷孕,我以為這沒什麽……畢竟我的家人們看起來很快就能接受。”
“他們會不會傳一些關于我們的亂七八糟的謠言?不會影響你工作吧?”
方行舟笑了起來。
說這些話的時候,身邊人顯得格外的純真,像對世界規則一無所知的小朋友。
而這樣的純真一旦和反社會人格聯系起來,便加倍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簡直如何一只披着人皮的怪物,在努力學習人類社會規則。
陸見川眨了眨眼睛,看着愛人的笑容:“嗯?寶貝,你在笑話我嗎?”
方行舟笑得更深。
可是此刻,他可以百分百确定自己的內心。
哪怕他剛剛被心理醫生警告過,哪怕他正高度懷疑自己的愛人是某種怪物,他仍然覺得此時的陸見川是可愛的,甚至情緒因此一點點變軟,身體不由自主想要更靠近,就算下一秒被貫穿心髒也無所謂。
“沒有笑話你,”他溫聲說,“小鹿,你怎麽這麽笨。”
僞裝得好差勁啊,真笨。
聽到方行舟這麽說,陸見川不僅沒生氣,反而跟着笑起來,透亮的眼睛裏映着愛人溫柔的笑臉,仿佛瞳孔裏映出來的是他的全世界。
“你說得對,”他道,“第一次懷孕沒有經驗,等下次就知道該怎麽做了,老婆你說是不是?”
“不要。”方行舟果斷拒絕,“現在已經夠折騰了。”
“可是我還想給你生很多寶寶,下次可以學習公海馬,孕期躲到水裏面去,一下産出成千上萬的卵,把它們全部都孵出來,孵出成千上萬個小方行舟,讓它們齊聲叫爸爸——”
一個絕對的恐怖故事。
但這裏的兩人都從中品到了極致的甜意,方行舟仍然說着“不要”,眼睛卻慢慢彎了起來,牽着愛人走到五樓婦産科,等待接下來通過B超看到他們艱辛孕育的新生命。
如果陸見川真的是怪物的話。
會不會肚子裏的寶寶也是張牙舞爪的小怪物?
這麽想着,他竟感到一點期待,暗暗握緊口袋裏的診斷單,産生了一個自嘲的念頭:李主任多年英明一定毀在今日,他明明已經瘋到這個地步了,測試結果居然沒問題?
這樣的期待之中,他們走到婦産科大廳。
婦産科依然遍地是熟人,方行舟和陸見川并肩走進來,頓時吸引了所有同事的目光,負責報道的護士小姐姐甚至看直了眼,盯着陸見川嘴唇輕張,連叫幾聲都沒有反應。
方行舟其實沒什麽所謂。
但他故意道:“怎麽辦,小鹿,看來我要成為醫院頭條了。”
陸見川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心慌片刻,然後悄悄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道:“老婆,別擔心,我會想辦法搞定他們,不會影響你工作的。”
方行舟的視線輕飄飄落到他身上。
方行舟:“我以為您至少會覺得吃驚,或者感到害怕,畢竟我和幼時養的水母結成了伴侶,并且孕育了後代。”
戚以蓮一顆一顆撥動佛珠,只是笑了笑,很安靜地陳述:“小舟,我跟你說過,在你爸爸過世之後,我失去了全部情緒,無論接受怎樣的刺激,也産生不了喜怒哀樂,以及恐懼、吃驚、憎惡等一系列激烈情緒。”
她又一次溫柔地撫摸兒子的頭發。
“我應該為你們感到高興,可誠實來說,我的內心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她說,“不過還是由衷的恭喜你們,找到此生摯愛并與他孕育新生命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方行舟張張嘴。
舌根泛起苦澀,他抿住唇,點了點頭,又沉默了片刻,問:“在寺廟也沒有什麽改變嗎?”
戚以蓮仍然微笑着,秀麗的五官看久了,竟讓人感覺有些像挂在牆上的無悲無喜的佛像。
她說:“沒有,我其實也并非真心信奉佛祖,但這裏讓我感到很平靜,佛祖或許會原諒我吧。”
方行舟和她輕輕擁抱:“能感到平靜已經難能可貴。”
他們分開後,陸見川也伸出手,和媽媽擁抱。
兩人擁抱的時間更長一些。
準備了一路的說辭在此刻化成泡影,陸見川喉結滾動,緊張地醞釀了許久,最終只是低聲說:“對不起,媽媽,小時候舟舟差點死掉是我導致的。”
說出來之後,緊張情緒驟然消失了,他感到自己在逐漸放松,好像丢掉了一塊壓了二十二年的石頭。
戚以蓮在他耳邊笑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背,既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大發雷霆,也沒有從眼睛裏流露出厭惡,甚至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變化。
“這是你們之間的緣分,命運總是如此奇妙,”她說,“并不需要感到抱歉,尤其是對我。”
陸見川收緊雙手,感激地用力擁抱,片刻後又問:“那我會一輩子和行舟在一起嗎?”
戚以蓮笑容加深,眼睛彎起來的模樣和方行舟幾乎一模一樣。
“當然,”她說,“兩輩子也行。”
陸見川松開手臂,臉上慢慢勾勒出燦爛的笑容,轉頭親吻方行舟的側臉,然後親吻滾燙的蛋,學着愛人的模樣朝媽媽行了一個佛教的禮,認真道:“謝謝。”
戚以蓮回了禮,重新拿起掃帚,開始清掃寺廟外的落葉,道:“去上柱香吧。”
整整五個月,陸見川第一次在孕期吃到真正的、無與倫比的美味。
他的瞳孔中氤氲起醉意,在漫長的咀嚼之後才舍得将它們咽進肚子裏。
勺子還停留在半空中,握在勺子上的手指輕輕發抖,桌下的另一種手早就情不自禁地變為觸手,興奮地蠕動着,想要将桌上剩餘的卵全部倒進口器中。
許久。
他結束了第一口的回味,再次将勺子伸向碗裏,聲音沙啞華麗,像某種濕潤的樂器。
“不,寶貝,”他終于回答了方行舟的問題,“我非常、非常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