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二個聲音?
第二個聲音?
柯林斯沒有站起身迎接即将來到這裏的人, 只是盯着咖啡杯裏自己的臉,這張讓他感覺陌生的面孔殘缺不全地映照在鋪不滿一個杯底的廉價速溶咖啡上。
“我一周前才交完保護費。”
他突然冷靜了下來,拿起之前丢下的筆, 漫不經心地說。
業餘作家的筆端在之前還沒有來得及落字的地方反複地畫着圈,一團一團的黑線無意識地以螺旋形蔓延開來——巨大的黑洞在紙上形成,最後以用力過度的筆尖劃破了紙為告終。
“刺啦”, 很尖銳的一聲, 讓柯林斯焦躁地皺起了眉毛。
“為什麽你不覺得是別人來找你?”幽靈問。
門被敲響了。
柯林斯轉過頭去看聲音傳來的方向:在這棟小房子裏幾乎沒有房間的劃分, 從書房可以一覽無餘地看到進口的大門。
幽靈發出輕輕的笑聲。然而房間裏的人類并不言語,只是站起身, 把老舊的大門在一陣酸牙的摩擦聲中拉開。
外面站着的是一個看上去很年輕的人。
柯林斯安靜地打量了一番對方:面前的人不管是幹淨程度, 還是身上的衣服料子都顯得和東區格格不入——他甚至還加了一本看上去是大部頭的書。身上的繃帶也許是他和東區人最接近的地方了。
外貌看上去并不像是歐洲人,倒像是柯林斯在倫敦偶爾見到的亞洲人。
當初倫敦被淹沒的時候, 有許多留在倫敦的其餘國家的人留在這裏。對于倫敦的居民來說,看到幾個長相和歐洲人并不相似的面孔也不會太驚訝。
“有事嗎?”他沒有邀請人進入自己房間的意思, 只是站在門口詢問道, 希望自己這樣不客氣的态度能讓對方趕緊離開。
如果是平時,他說不定會對他的身份感到好奇,但現在他只想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
幽靈在邊上嘆了口氣, 似乎是對威爾基先生的不禮貌行為感到抱歉。
“是威爾基·柯林斯先生嗎?”
然而對方并沒有離開的想法, 臉上反而露出了一個微笑:“我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要和你談談——關于最近我們正在研究的一種新型心理疾病。”
威爾基·柯林斯盯了他一會兒, 那對藍眼睛浸沒在暗淡的光線裏,在臉上有着微微的凸起, 讓人想到某種呆滞的動物。
心理疾病。
這個詞不輕不重地紮了一下他。
“請進。”他最後頹然地妥協了, 轉身回到自己的書桌前。
幽靈的笑聲徘徊在他的耳畔:它知道柯林斯一定會妥協。
“是這樣的。我們是神秘學結社的成員, 最近打算以一種罕見的疾病作為小組研究報告。”
太宰治如願以償地進了房間,發現沒有落座的地方後幹脆就站在了柯林斯的身後, 說起謊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先生您知道赫爾墨斯藝術協會嗎?”
前首領先生快速地看了一眼周圍,隐藏起內心的情緒。
這裏看起來很落魄。
或者說,缺少生活的氣息。
沒有廚房,很少的生活用品。只有一張書桌與書桌上的咖啡,散亂的速溶咖啡袋,一張讓人坐下的椅子與供以睡覺的床。洗漱和吃飯只能去外面。家中只提供了最基本的生活功能。
不少地方也落上了灰,灰撲撲的蜘蛛網在牆角與屋頂堆疊成團,潮濕的邊緣蔓延出開花的青苔與真菌。
不像是一個活人居住的房子,更像是幽靈的墳墓。
柯林斯頭也不擡:“沒有聽說過,這是你所在的神秘學結社?”
“沒有聽說過也正常。”
太宰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轉而詢問道:“請問您是否有過一段時期內心一直存在強烈的失落感,好像丢失了重要東西?”
報社編輯的鋼筆在紙上無規律地劃出一條橫跨兩張紙的生硬直線。
“有過。”他無所謂地說。
幽靈沒有說話,它好像消失了。或者說房間裏的寂靜再一次湊了過來,試圖用它冰冷的擁抱淹沒這個人類。
“您是否感覺自己人生的一部分被奪走了,自己的生活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每一個東區的人都覺得自己的生活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先生。”
“您是否感覺一直存在于自己腦海的靈感突然在某個時刻消失了,并且從此之後再也沒有找到過?”
“非常正常的事情,幹我們這一行的都知道這是常見現象。”
“您是否感到虛弱,無力,厭食。徹夜難眠并且感覺自己雖然還活着,但身體已經正在死去和腐爛?”
“微量元素攝入過少就會這樣。”柯林斯嘲諷道,“我在倫敦大學學習過的,先生。”
太宰治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沒有反駁,而是繼續說道:“您是否覺得現實中的某些事物和你的靈感十分相似,就像是從您自己的想法中走出來的一樣?”
“很常見。”柯林斯停頓了一下,但還是固執地回答,“一切想法都來自于現實。你這些問題都毫無意義,什麽時候結束?我記得東區人的義務不包括有問必答。”
非常強烈的警惕與抗拒态度,這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能說明問題了。
“我很抱歉。”
太宰治搖了搖頭,表情看上去真的很真摯:“但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了。我們組織接下來都不會麻煩你。”
”請問。”他在對方說出反駁的話語前就柔和地問道,“您是否一直在思考,并且覺得自己能創作出一個偉大的作品?”
威爾基·柯林斯的表情在他臉上凝固住了,一種大理石般堅硬的東西取代了人類的肌肉與皮膚,變得抗拒而又痛苦。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和念頭,冷淡地說:
“任何過了三十歲還一事無成的人都很容易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偉大的作家,覺得自己只是沒有時間把內心的書寫出來而已。”
太宰治看着他,表情看上去有點微妙,就像是狐貍看着t渾身毛都豎起來的刺猬的眼神。
“我沒有說‘文學作品’,先生。”
他的聲音聽上去還是很柔和:“我剛剛說的只是‘作品’。”
幽靈的聲音再一次響了起來。它在編輯先生的邊上發出奇異的嘆息聲,幾乎聽不出來它是在為現在的發展感到開心還是難過。
“你被套出話來了,但這不怪你,柯林斯。”
它同情地嘟囔道:“這次來的人是一只大尾巴狐貍呢。”
又過了一會兒,它又嘆了口氣。
“不過這下我總算能放心你了。”
它的語氣聽上去有些欣慰:“赫爾墨斯藝術協會,你應該去那裏。”
柯林斯一下子轉過了頭。但就像是過去的無數次那樣,他并沒有看到幽靈的存在。和他分享着同一個名字的幽靈在不說話的時候簡直就是一個無法被證實存在的幻覺。
他緩緩地收回了目光,眼神與蔓延過來的無聲寂靜一觸即分。但一種柔軟又潮濕的東西還是粘在了他的身上,讓他跟着嘆了口氣。
這位編輯先生轉動了一下自己的椅子,擡眸看着對方,強撐着的尖銳感消散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早已習慣的逆來順受的疲憊。
他用沒有起伏的聲音詢問道:“所以,你費盡心思來套我的話,是想從我這裏知道什麽?或者說得到什麽?”
太宰治從始至終都沒有把目光從對方的身上離開,在聽到這句話後臉上浮現出了宣告勝利的微笑。
“我們遇到了一位和你一樣的人。”
他說:“你難道不想知道,你的作品現在到底怎麽樣了嗎?”
在傍晚時分,三四只白鴿拍打着濕潤的翅膀從窗戶邊掠過去,回到這裏最高的建築。
搖搖晃晃的屋頂上有人類為它們做的小窩。
第二天的黎明,頭頂霧氣微微亮起的時刻,閣樓上會響起薩克斯苦悶的聲音。鴿子就在這樣的聲音裏飛出去,飛到無邊無際的白霧中,和蒼茫的霧氣融為一體。
柯林斯沉默地注視着面前的人。
“不,我不想。”他用平緩而憂傷的語氣說,“這樣的生活我已經習慣了。請務必,務必不要把我牽扯進去。”
他看上去似乎是渴望改變的,但實際上并沒有什麽改變的勇氣,也懼怕着那些自己并不了解的東西。
他只是想把這樣不算糟糕透頂的生活繼續持續下去。
“我們……其實沒有什麽目标,就是想要活着,好好活下去!”
莫妮·羅伯森把一盤炖魚肉和一碗魚湯端到桌子上面,對邊上的江戶川亂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的很不好意思,麻煩了偵探先生這麽久的時間,都快到晚上了。”
“不麻煩。”江戶川亂步搖了搖頭,看向小房間的方向,“你的哥哥……”
“哥哥不想出來吃飯。”
試圖讓自己請偵探調查的事情不在兄長面前東窗事發的小姑娘有些笨拙地打斷道,一雙大眼睛緊張地盯着江戶川亂步,生怕對方提出想要進去看一看的要求。
江戶川亂步猶豫了一會兒,決定假裝自己看不出來,于是換了個說法:“你放心吧,三天之內估計就會有所改變了。”
她的臉上浮現出驚喜的表情。
“好快!”她高興地說。
“你們是不是那種據說很厲害的神秘結社的成員啊?等等,這種應該是不能說的,那就當我沒問……對不起對不起。”
女孩好奇了一下,但很快就打消了自己的念頭,閉上眼睛念叨了幾句,這才小心翼翼地看向江戶川亂步。
江戶川亂步倒是沒有感覺到很冒犯,甚至在看到面前這個比自己要稍微大一點的人手忙腳亂的樣子後還“噗嗤”笑了出來。
“主要是說了你也不認識。”
年輕的偵探看着緊張不安的少女,用輕松的語氣說道:“介意我帶走一條魚給我們公司的貓嗎?就當做是這次□□的額外收費了。”
“當然可以。”
對方急急忙忙地點頭,從魚湯裏面撈出最大的一條魚,把魚湯和魚盛在木頭削成的碗裏,有點不舍地咬了咬自己的手指頭。
“其實我們也算不上是對神秘學不了解。我的哥哥也是有神秘學天賦的。”
她露出一個微笑:“謝謝您願意來幫忙。”
江戶川亂步則是突然愣住了。
“神秘學天賦?”他意識到這裏還有一個之前他一直無意識忽略掉的地方,鏡片後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都下意識地銳利起來。
“能稍微說說嗎?什麽樣的天賦?”
“啊。”
莫妮看到江戶川亂步這個樣子,也意識到這個“天賦”或許會成為線索,于是趕緊說道:“就是那種,能和奇奇怪怪東西交談的天賦?我經常聽到他在那裏自言自語的,好像有一個人在他的耳邊說話。呃,不對,其實我也……”
小姑娘一邊想要說明這是自己哥哥的情況,一邊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委托中“出問題”的好像是自己,于是只好手忙腳亂地試圖補救自己滿是漏洞的說法。
但江戶川亂步沒有在意那麽多:畢竟他早就知道真正的委托人是摩根·羅伯森了。他現在集中思考的是另外一個東西。
好像有一個人在耳邊說話……這樣的形容聽上去耳熟得有點過分了。
他想到在前幾次任務裏在他們耳邊輕輕笑着的X小姐,腦海裏的詞彙自動地排列組合,呈現出各種各樣可能的答案。
維多利亞,英國。還有時空管理局的局長莫裏亞蒂。
在他從一團亂麻的思緒中梳理出思路之前,一聲貓叫在窗戶口響起。
白貓安靜地蹲在凸出的窗沿上,尾巴在身後微微地晃動着,罕見的緋紅色眼睛凝視着屋子裏面。身後是一片搖晃的模糊不清的霧氣。
“他們來催我回去了。”
江戶川亂步停下思考,心不在焉地對莫妮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拿起那碗魚湯就走:“在東區記得小心,莫妮小姐!”
“诶,好的。”對方有些呆呆地點了下頭,看着對方打開自己家的門跑遠,再看的時候也找不到了貓的身影。
坐在桌子前了一會兒,她還是感覺有些不安——尤其是在反複回憶起自己哥哥和虛空中某些東西對話的樣子後——于是幹脆輕手輕腳地來到卧室前,把耳朵貼在門上。
沒有說話的聲音,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力氣。但房間裏依舊傳來固執而又勉強的“嗬嗬”聲音,非常細微,就像是扯着破掉的聲帶和別人進行交流。
她聽了一會兒聲音就消失了。
是那個看不見的東西提醒哥哥她來了嗎?
莫妮·羅伯森記得,自己的哥哥總能發現自己湊過來的舉動,即使他正在完全投入地做領一件事情的時候也一樣。
她推開門,看到自己的兄長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房間裏再也沒有別的事物。她的手在門把手上停頓了一下,緊緊地握住,直到攥出了細微的汗珠。
“哥。”她用有點哀傷的語調說,“你之前在和什麽說話。”
對方看着她,喉嚨中發出“嗬嗬”的聲音。
少女跪坐在床邊,從床頭櫃裏拿出一張被壓在下面的卡片。
兩只互相握住的手,一根爬蛇的杖,最上方的寶石——顯而易見的神秘學圖案,就算是對此了解不多的莫妮也知道。只不過她之前沒有将這些聯系到一起。
“你現在的情況是和神秘學有關,對不對?”
她用力地握住這張卡片,看着自己的哥哥,聲音裏帶上了質問的哭腔:“你總是不願意告訴我這些。摩根,你也知道這是危險的嗎?那為什麽你總是走得最遠?你就沒有考慮過我沒有你後該怎麽生活下去嗎?你真的在乎我嗎?”
“嗬嗬”的聲音小了下去。
對方的眼神看上去依舊是空虛而又平靜的。
少女松開手,卡片掉落在地上,發出一聲低低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