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貧民窟的雲端
貧民窟的雲端
時空管理局。
莫裏亞蒂小姐正在整理自己的數據庫。
這位虛拟形象看上去還不滿兩位數的強人工智能總是顯得很忙碌。
她永遠在學習着, 整理着,記錄着什麽——這種繁忙有點像是還沒有退休的太宰治或者費奧多爾,有某種名為“理想”的東西在裏面無聲地燃燒, 作為支撐。
她的數據庫裏有着許許多多的東西,其中有很多都算不上有什麽用處:比如說有關那些被取代的未來的記錄,比如說時空管理局那些成員連自己都遺忘掉的記憶, 比如說一個小蛋糕的口感與讀一本書時“愉快”的電子波動。
正是這些沒有意義的東西, 讓她作為一個真正的生命, 與工具性質的“人工智能”區別開來。
小女孩在計算機內部把代碼的抽屜拉開,在椅子上踮腳看着裏面亮閃閃的數據, 就像是偷偷翻找家裏糖果的小孩子, 在看到它們時不由自主地露出那種可以用“滿足”來形容的表情。
“都被歸納好了。”
她晃了晃自己被紮起來的馬尾,翠綠色的眼睛看向了最後的一個抽屜。
這裏是關于她誕生的記憶, 不過這裏面的內容相對來說也少得可憐。
她甚至不記得創造自己的人到底是什麽樣子的,自己又是在怎樣的情形下誕生, 只能根據數據庫裏殘留的信息分析出自己的創造者大概率是英國人。
金發女孩把抽屜拉開來, 趴在上面,低頭看着裏面模模糊糊的片段,輕聲地自言自語:
“這一批小家夥的人物就和英國有關呢, 而且還是被獻祭後的倫敦……”
她的手指抓住這一段數據, 輕松得像是抓住一只柔軟的倉鼠, 然後從踩着的高腳椅子上面跳下來——周圍的t場景瞬間消失,變成了時空管理局的牆壁。
現實的聲音傳入耳中, 帶着時空管理局一貫的熱鬧氣息:
“按照我的看法, 柴油朋克這種模式根本無法持續太久。雖然柴油機與機械動力被運用到了極致, 但能源系統如果沒有發生根本上的進步,會出現非常可怕的怪圈。”
宵行一本正經地分析道:“到時候很可能面臨自然資源瀕臨枯竭, 但是為了生存現狀卻依舊飲鸩止渴,最後在地球上困死的現象。”
法格斯搖了搖頭,用觸手在紙上面把“神秘學”這個單詞圈了起來。
“可這必須得把神秘學因素納入考慮啊,都柴油朋克了怎麽能把神秘學單獨出來。”
理智在邊上有理有據地充當嘴替:“你這個推論缺少了重要因素,打回去重新想!”
X小姐翻了翻手中的資料:“我們讨論的不是倫敦的情況嗎?我覺得我們可以參考一下英國歷史上的維多利亞時代。”
“歷史上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倫敦可比這個倫敦要熱鬧多了。那可是各個國家各個地區的人濟濟一堂,人類群星閃耀的時刻。”
偵探不屑地“切——”了一聲,說話的聲音中帶着腔調古怪的諷刺,讓人莫名感覺他對那個時期的倫敦相當熟稔:
“這個倫敦我感覺更像是類人群星閃耀時。”
“不過也挺神奇的。”
說到“類人”,X小姐的思緒忍不住飄到了另外一個方向:“倫敦都已經獻祭給神明了,為什麽裏面的居民還是人形?一般來講不是會朝着神明的現世身軀靠攏嗎?”
“得到獻祭的神可能是人形吧?月亮上的那位不就是麽?”
宵行用手指捏住自己的下巴,也跟着陷入了思考,眉毛微微蹙起,喃喃道:“不過看情況也不太像是那位……”
“當然不是啦,萬物之母偏愛的肯定是凱爾特文明裏的那群德魯伊。”
偵探打了個響指,用篤定的語氣說道:“就是那群傳說裏會把動物或者人關在植物編的籠子裏射殺來獻祭的家夥……”
法格斯呆呆地睜着圓眼睛,看着表情淡定的理智,被吓得下意識“咕?”了一聲。
——你描述的真的是德魯伊嗎?
莫裏亞蒂小姑娘擡起頭看着偵探的背影,在他的身後咳嗽了一下。
本來還想滔滔不絕的真理先生像是只被人捉到在吃瓜的猹一樣,一下子炸了毛,從自己原來的位置上跳走了。
在邊上合看一份資料的X小姐和宵行在邊上都笑了起來,結果笑着笑着就碰到了腦袋,最後幹脆靠在一起看熱鬧。
“剛剛是在讨論這次的任務背景?”
莫裏亞蒂小姑娘側過頭,看了眼今天穿了一件女士英倫風大衣的理智,用平靜甚至帶着笑意的語氣說道。
顯然是早已對時空管理局成員的不着調行為習以為常了。
X小姐扶着自己被撞紅的腦袋,和宵行對視一眼,想要說些什麽,但還沒出口就被緩過神來的偵探給打斷了。
“畢竟這次的任務地點危險程度很高,而且我們不怎麽了解。每天能和他們聯系的時間就那麽一點,肯定要讨論一下的。”
理智用又輕又快的語氣搶答道:“局長,要不要也來看看我們整理出來的資料?”
伊特諾·莫裏亞蒂小姐只是歪了下腦袋,然後就笑着點了點頭。
“正好今天的工作都處理完了。”她說,“說說你們對這次任務背景的看法吧。”
法格斯探出腦袋,觸手卷起一張紙:“這裏是我們之前做的臨時總結……”
倫敦是一座什麽樣的城市?
“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說,倫敦所處的時代比真正的維多利亞時期晚了幾個世紀,但不管是從科技水平還是社會環境上看,它比歷史上的那個維多利亞倫敦也好不了太多。”
“時代似乎已經陷入了停滞。城市缺少屬于真正意義上的創造與發明,只能說是在第零歷史中那些偉人的功績上進行反複雕琢。”
太宰治的目光落在這一斷上,手指在“停滞”這個單詞上輕輕一點。
看來這本書絕對不會是倫敦當局批準出版的書籍。他篤定地想。
這本書他已經看了一半,其中非常詳細地講述了倫敦被淹沒之後到底是怎麽發展起來的,為什麽變成了維多利亞時代的風貌,現在倫敦的政治制度,絕大多數倫敦底層人民的現狀。
淹沒倫敦的潮水在第七天退潮,退潮的那一天也就是這座城市現在法定制度裏的“複活節”。當時奇跡般地,沒有多少人死亡。
然後就是在“信仰”的作用下改制,神秘學的普及與推廣,神秘學機構的官方化,王室的權力在神秘學影響下被大幅度強化……
以及據說被神明認可的、由王室提出的綱領性文件。
值得一提的是,那份文件的內容至今還處于半公開的狀态。
——所有人都知道是這份文件指導了倫敦城的改制,是官方神秘學界的宗旨與目标的來源,但是沒有人知道其中具體的內容。
王室對此的說辭是:“知識是有重量的,試圖了解不屬于自己的知識的行為都是愚妄。”
太宰治對此不做評價,只是跳過幾頁繼續讀了下去,打算趁太陽落入霧氣深處之前讀到關于倫敦城那些稀奇古怪規則的部分。
“倫敦和第零歷史中那些國家與城市最大的不同還體現在一個地方。倫敦人必須遵守一些看上去古怪而又莫名的規則,否則就會發生可怕的後果——到現在也沒有人知道後果是什麽,我們只知道那些人莫名地消失了。”
這本歷史書在寫到這裏的時候,措辭變得相當謹慎,甚至到了字斟句酌、小心翼翼的程度:
“幾乎所有神秘學家都認為,對整座倫敦起效的規則(神秘學上我們簡稱為“大規則”)屬于新歷史中的新的自然公理。這并非人造的神秘術與可以輕易改變的現象。只要在倫敦,所有的人類都需要遵守它。”
“而各個城區需要遵守的規則不同,它們只是由王室與教堂商讨制定的,是那份綱領施行過程中的産物,違背它只會讓自己失去随機一個器官。如果有神秘術與人造器官的輔助,并不會出現太大的問題。”
不會出現太大的問題。
太宰治盯着“失去随機一個器官”,在心裏默默地将這段話重複了一遍。
這應該是對神秘學家與富人來說的吧?
“這種規則的生成需要汲取對應地區中‘歷史’的力量,這讓神秘學界一度認為大規則也是類似的産物。”
再往後看,書本後續的內容就有點跑題了:
“确實,這些規則與倫敦在第零歷史中的經歷有着奇妙的淵源。秉持這個理念的神秘學派将大規則稱為‘歷史之縛’,但這很難說明為什麽最後一條規則會把教堂活動與娛樂活動等同。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認同他們……”
白霧背後的光線已經黯淡了下去,太宰治把手中的書本合上,和落在自己身邊的烏鴉對視。
“哇啊!”
那只烏鴉用猩紅的眼睛注視着他,拍打幾下翅膀,張嘴發出沙啞難聽的聲音,像是在警告或者詛咒。
港口黑手黨的前首領站起身,把書夾在腋下的位置,對烏鴉點了點頭,打算直接前往柯林斯的家門口——在倫敦,人們一直有用幾便士來雇傭烏鴉幫忙的習慣,所以這裏的居民對烏鴉都很有禮貌。
太宰治很确定剛剛書上面的內容沒有被任何一只烏鴉看到,這種程度的警惕心他還是沒有忘掉的。
誰知道這些鳥皮毛下面隐藏的到底是骨骼還是金屬,會不會被人用來搜集情報,是不是人變成的。
當然了,這裏并沒有內涵他家鄉的某只三花貓的意思。
通往柯林斯家的位置不遠,甚至勉強可以算得上是新成立的偵探公司的鄰居,只是垂直距離上差距有點大。
太宰治順着臺階走過幾條橋,然後又上了一段格外高的高空盤旋公路,最後才在濃濃的霧氣中看到了那棟以将彎未彎的月亮形狀“伫立”在天空中的建築。
遠處與它在同一水平線上的倫敦塔吝啬地露出一個隐隐約約的輪廓,好像就連這座著名的監獄都看不下去了。
這大概是花街邊最高的建t築,存在的每一秒都在诠釋着建築學上的奇跡。
而柯林斯的房子,就在頂樓。
太宰治望着下方白茫茫遮蔽住一切的霧氣,感覺眉心跳了兩下,有一瞬間不知道該佩服居住在這裏的先生,還是該佩服那些堅持來到這裏收保護費的□□。
“我總算知道為什麽每天都能聽到高空墜物的聲音了。”他輕聲地說了一句,在外界的光線真正消失之前主動走進了居民樓中。
安靜,或者說是寂靜。
這棟建築給人最大的印象就是它。與這個比起來,那在東區随處可見的簡陋與破舊都是顯得如此微不足道與可笑。
這裏的每一個落灰的角落都在源源不斷地生産着“寂靜”。這種悲哀的産物從廢棄的管道裏流淌出來,從蜿蜒而上的煙囪噴吐出來,在狹小到烏鴉都不會蹲的窗戶口攀爬,在頭發糾纏在一起的洗浴室裏上漲……上漲。
威爾基·柯林斯從小時候就覺得寂靜是一種純黑色的眼睛。
這位報社的編輯喝完一杯咖啡,大聲咳嗽的聲音讓整間房子都單調地重複,手中的筆飛快地在紙上面劃動着,試圖把自己腦子裏飛快經過的靈感盡己所能地捕捉到掌心。
寂靜無聲地看着他。
寂靜永遠在陰影裏窺視着你,不發出任何聲音地欣賞着你,然後取代你身邊的東西。
它們總是這樣:把一切都變成孕育它們的卵巢,于是所有東西都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義,只是作為千篇一律的生産基地而存在着。
在柯林斯身邊的寂靜尤其如此,甚至它們從來不小心翼翼,而是大張旗鼓地繁衍:因為它們知道自己會勝利的,這個人類無法做出任何行動來阻止它們。
威爾基·柯林斯的思路卡殼了。
剛剛回到自己家的男人茫然地盯着已經寫不下去的筆。
他努力工作的時間裏一直在想着寫作,為此甚至滿懷期待地忍受了無聊的工作。但挨到了下班的時間,真正回到這裏之後,他突然感到自己寫不下去了。
從色彩缤紛的想象與激情中抽離後,柯林斯突然感覺自己有點可笑,然後是空蕩蕩的苦澀。
寂靜包裹了他。
柯林斯從還剩下的液體中看到了一張臉,一張平平無奇到沒有記憶點的臉,他有一瞬間想到了自己的死亡,然後對此突然期待起來。
“我真的受夠這種日子了。”他說。
“想的真美,你還有一只鴿子要養呢。”
立刻有聲音反駁了這句話,它聽上去和柯林斯本人的聲音簡直一模一樣:“樓梯上有腳步聲,有人來找你,柯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