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距離滿月還差
距離滿月還差
在時間分散的可能性所構成的迷宮裏, 只有死亡本身才能走出時間。
這句話放在這裏時聽上去就像是某種惡趣味的威脅,但X小姐在聽到這句話後挑了挑眉,原本明顯的焦慮從身上緩緩地消失了。
“原來如此。”她說, “幽靈嗎?”
能夠不受到混亂的時間線影響的只有已經徹底離開了時間的幽靈。它們不消散也不變化,而是成為永恒的一份子,與活物生活在同樣的世界上卻從來不被發現。
被時間線裹挾着的活着的生命不可能不受到時間改變的影響。
“呀呀, 沒想到被我屏蔽一部分潛意識後, 小X你竟然還是如此敏銳。”
神用輕快的聲音回話, 分散的血肉蠕動着聚合起來,最後從中生長出牙齒、毛發、骨骼、神經甚至衣物, 就像是血肉構成的樹木或者繁複的鹿角, 柔軟地在空氣中蔓延。
“看在他們的天賦也不錯的份上,我可是在認認真真地幫他們适應未來的工作……”
蒼白的血肉枝條親昵地摩挲少女的臉頰, 模拟人類聲帶的薄膜震動着發出帶笑的聲音,血的顏色倒映在琥珀色的眼睛裏:
“別告訴我, 你們不想把那些被徹底拽入污染的城市帶回來——甚至還有月亮, 月亮。你還記得嗎?你是多麽想要把月亮重新帶回來啊。”
X小姐抿着唇沒有回答。她輕微地轉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腕,白皙的一截露出寬松的袖口,有什麽緊貼着的東西正在閃閃發光。
所有蒼白流血的枝條輕笑着合攏, 蠕動着交纏在一起, 在外表上各歸其位, 在蠕動着長出皮膚之後看上去是一位和少女長得有幾分相似的青年男子的形象。
然後伴随着一道燦亮的光芒,剛剛長好的頭顱便重新掉了下去, 伴随着神明遺憾的聲音重新滾到了地上。
X小姐擡起琥珀色的眼睛, 裏面亮銀色的火焰折射出一片明澈如水的平靜, 擡起的手腕輕輕放下,手中的刀折射着璀璨的銀光。
蒼白的血液從刀尖滑落。彼此并不粘連, 而是一顆顆璀璨而又迷幻的圓形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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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對方說起月亮後就開始沉默,甚至就連臉上的情緒都在一點點地消失。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每次看到您用這張臉的時候我的心情就不是很好呢。”
她很禮貌地說:“哎呀,真是抱歉。所以您現在可以別煩我去幫助我的隊員了嗎?”
為什麽想要把月亮帶回來?
X小姐自己也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麽必然的理由,但這不妨礙她做出這樣的決定——反正她早就已經瘋了,內心名為瘋狂的蠢蠢欲動的東西一直在叫嚣着讓她去做些什麽。
比如說把那個對過去的她來說有着重要意義的天體帶回來,比如說去保護他人,比如說……
把用這張臉的神的腦袋削下來。
地上被割下的頭顱癟了下去。
蒼白如雪的血肉在斷掉的頭頸處飛速地蠕動與增殖,稚嫩的肉芽在肉塊沉穩的搏動中吞吐着壯大。血管和肌腱攀附着而上,在綻開的森白骨茬上抽出花樹那靡麗的枝條。
它的闊葉垂落,生長出人類的肌膚和毛發;它的果實結成眼珠,那是累累的一串碩果;它的花盛開在骨骸的枝杈中,花瓣裏充盈着汩汩流淌的蒼白之血。
千百聚集到一起的彎曲的無序弧線,命運與道路的抽象化身,構成人類的框架,鹿頭頂華貴的角狀王冠——它們原都是一樣的存在。
“當然。”
神明的眼睛接二連三地眨了眨,聲音帶着明顯的期待:“我只負責為你們搭建舞臺,無權阻止你們的選擇。”
“任何選擇,親愛的。”
在X小姐再次露出活潑皮囊下尖銳猙獰的那一面之前,祂的身影就像是夢中的泡沫那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少女面無表情地瞥過一眼,很快就把對方的存在丢到腦後,把通話設備重新湊到唇邊。
“現在這裏處于永恒夢境和現實的交彙點。”
X小姐的聲音平穩,之前輕快活潑的感覺完全從身上褪去了:“不要擔心出問題,永恒夢境畢竟是人類的意識構建起來的東西。”
正是借助了夢的力量,神明才能做到把時間線在這片森林中編成一個藝術品,同時幾乎沒有發生任何的動靜,甚至連時間長河的波瀾都沒有掀起一星半點。
以至于到問題終于爆發的時刻,她都沒有任何感覺。
然後她換了一個頻道,用她永遠可靠的語氣說道:“等一下亂步。”
少女低聲地說,眼中銀色光輝彙聚成的火焰輕盈挑動。
神明曾經給人類一個小小的饋贈。
不過說是饋贈,更像是給還沒有學會熟練運用自己力量的幼崽一個加以束縛的枷鎖,讓他逐漸學會怎麽利用和适應自己與生俱來的天賦。
如果沒有戴上眼鏡,江戶川亂步肯定能夠無時無刻地感覺到不同的時空交疊起來的違和感:
這裏的時間正在不斷的循環,細節不斷發生着改變,一件事情衍生出的不同分支卻切切實實地同時出現在了現實中。
雨林中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出了許多窸窸窣窣的聲音,白色的光輝灑落在大地上,蒸騰的模樣如同孢子。
這種蒼白的浪潮緩慢而又堅定地向雨林中蔓延,所過之處萬物都變成了蒼白的大理石雕塑,沒有一絲延緩的痕跡。不難讓人想象到被它徹底吞噬之後的結果。
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過于緩慢而過于具有威懾性的巨獸,或者說幹脆就是某個奇異的自然現象本身。
它比第一次打交道的時候更加緩慢、安靜、富有耐心。之前那些主動攻擊的成員更像是它為了達成目的特意抛出去的誘餌,就像是鮟鱇魚頭頂幽幽明亮的燈。
比起蛾子,它們更像是在朝自己的捕食者蜘蛛學習,學習怎麽樣織出一張狀似迷宮的網。同時滿懷惡意地看着獵物是怎麽樣被自己逼到絕境裏不安地掙紮。
它們并不攻擊,也不發表什麽觀點,只是靠近,從四面八方把空間擠壓得越來越小。
內森尼爾茫然地側過頭,好像聽到了什麽來自幽靈的聲音從樹木搖曳的聲響中響起,有一種驚人的荒謬感提示着他。
我走過了多少的路?路走過多少月亮?
——“從前呢,我們這裏有一個非常非常遙遠的傳說,後來這個傳說變成了許許多多不同的故事。其中有一個故事是這麽講的。”
“杏樹尊者見過了很多月亮,他按照自己見過的月亮計算時間。在月圓的一天,他把自己的靈魂分成四份,給了四條不同的路。t其中一條路把靈魂賣給了商人。杏樹尊者知道後,想要把自己的靈魂買回來,但商人并不答應。”
“于是後來他迷了路,變成了瘋子,挨家挨戶地問着一個問題。”
記憶裏似乎有一個柔和的、像是來自長輩的聲音輕輕訴說着:
“——四條路走過了多少月亮?”
他應該是明白這個故事的,他應該是記得這個故事的。
但是,什麽是月亮?
這個短暫又迷茫的思緒被一大群呼嘯而過的蝴蝶打斷。
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彩色蝶群在這一刻以璀璨的風暴姿态從漆黑的樹叢中掠過。它們是熱帶的花團錦簇,搖曳多姿。蒼白褪色的浪潮也沒有辦法沾染上分毫。
有什麽東西拉住了他。
“喂——”
孩子氣的聲音帶着明顯的不耐煩,但是這種感覺只是浮于表面,更多的是被刻意掩飾起來的緊張和擔憂:“還想在這裏睡到什麽時候啊!”
蝴蝶的海洋把內森尼爾淹沒,離開的時候已經空無一人。
兩倍有綿羊大小的生物緩慢地走出已經被凝固成純白色的森林,平靜如湖面的眼睛安靜地注視着前方,身體鼓脹而傳來窸窣的聲音。
夢境中已經空無一人。
“嗚哇——”
江戶川亂步握着自己的眼鏡柄,用力地晃了晃自己的腦袋,大半個人躺在沒有什麽草的地面上,用力地揉自己的太陽穴。
“大人果然一點也不靠譜。”
他抱怨道,翠綠色的眼睛忍不住眯了起來:在習慣戴上眼鏡之後,他現在摘下眼鏡都會感受到被大量信息沖擊的不适。
之前看到的覆蓋森林的蒼白色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星星的熱帶雨林給人的感覺更多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之前的遭遇對比起來,這種黑暗在此刻竟然有一種奇異的安心感。
“之前我們在夢裏待了多久?”
太宰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在被強行帶出的眩暈感之中有些頭疼地詢問道。
他的目光看向周圍。
內森尼爾正捂着自己的腦袋吸氣,白貓朝着夢中蒼白潮水的方向警覺地凝望。費奧多爾站在邊上沉思着看向他手中的光球——那個球形物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變得異常明亮,亮到中心的位置甚至有些泛白。
“不知道。”江戶川亂步悶悶地回答,“我也是被提醒之後才意識到。夢境把我丢到了另一個地方,一開始我都沒有想到哪裏不對。”
在能模糊人類思維和感知的特殊能力面前,不管是智慧還是愚鈍都是衆生平等。
內森尼爾突然想起來日記本,忍不住看向了太宰治的方向,太宰治皺了下眉,把本子翻開。
日記本上所有記錄的天數都亂成了一團,其中有幾天重複了好幾次,中間還有着大段大段的跳躍空白與倒退重複。只有每一天的內容呗記載得極其詳細,詳細到瑣碎和不正常。
好像在日記本裏,所有的事情都被困在了一個沒有開頭和結尾的循環裏。
太宰治和費奧多爾始終都在讨論關于醫生的問題,不同月份的植物同時在一兩天裏出現,解剖的東西是重複的,澀澤龍彥設想了很久的實驗儀式到現在都沒有舉行,江戶川亂步時常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自己的身邊。
“現在我們這裏的時間已經完全亂套了。”
太宰治簡單地得出了結論。
“我這裏對你們的時間也沒有辦法判斷,剛剛那位神來過了,時空的波動足夠把這些東西掩蓋過去。”X小姐補充道。
“澀澤。”同樣被江戶川亂步拽着從夢境中抽離出來的費奧多爾神色微冷,“判斷一下我們目前的距離與方向。”
澀澤龍彥身上的硬幣還在。
白貓把備用的硬幣抛起幾下,然後得出了一個讓人有點愕然的結論。
“往北走,在天亮左右我們就可以到了。”
白貓自己都有點詫異,重新算了幾次,可是結果大同小異。
“有沒有可能是受到了別的東西的影響?”
太宰治理智地問道。
“我剛剛也用不同的方法算了一遍,結果也差不多。”
少女的聲音在褪去外表的輕松活潑之後顯得異常穩重:“如果祂不想要我們尋找到正确的方向,那肯定是找不到的。按着目前已經有的線索走下去吧,不過要記得小心。”
“而且,從夢境中離開并不代表時間就不會這麽混亂下去,只是讓你們能夠意識到時間的波瀾。如果突然發現自己到了陌生的地方,或者時間突然加快、變慢,記得喊我。”
“如果出現意外的話,我會把你們全部都拉回來。而且目前有篝火裝置把現實與永恒夢境聯通起來,我應該可以在這種特殊情況下短暫地來到現世。”
X小姐很少見地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說完之後看上去甚至還是有點意猶未盡。
“好吧,可我怎麽感覺每次的任務都會變成這樣?”
第一個朝着自己所預言的方向走去的澀澤龍彥甩了甩尾巴,提出了一個很尖銳的問題。
X小姐沉默了一會兒。
“有沒有一種可能,這種情況才是常規的情況?”少女的聲音突然變得飄渺起來,看上去稍微有點像是心虛的結果,“嗯……我的意思是,你們的前輩們的日常就是和神打架?”
比如說驅逐外神化身,比如說拿着殲星炮炸天體,比如說重寫歷史,比如說挑起戰争把神的玩具砸了,比如說一路殺眷屬種族從北歐殺到意大利,比如說把星艦設置成自爆模式然後卡着時間從所處的時間點跑路。
有些操作比神明還要混邪。
“?”什麽傳奇調查員。
太宰治都有點好奇他們之前的幾任調查員到底是什麽人了。
但X小姐很顯然不想多提這些話題,轉而認真地說道:“能從永恒夢境這個迷宮裏把人找出來,已經是很合格的認路大師了呢,亂步。”
江戶川亂步迅速地擡起頭。
邊上的費奧多爾按了下對方的頭發。
“這裏大概率沒有別的污染生物。那些東西估計已經被它吃完了。”他說,“內森尼爾先生,你現在正在想什麽?”
自從醒來之後就有點失魂落魄的醫生看上去比在夢中的時候更符合夢中的狀态,他一直皺着眉,就像是遇到了不得不解決的問題。
“啊,沒什麽。”
在被提到後他像是被驚醒了一樣,猛地回過神來,抱歉地低下了頭:“之前我一直都沒有和你們講我能看到幽靈的事情。”
“他們和你說了什麽?”
X小姐輕聲說。費奧多爾會意地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
“說了什麽?”醫生茫然地轉了轉脖子,他感覺自己的脖子有點酸,或者說全身上下都有點沒有力氣,“他們好像在說月亮,為什麽是月亮?那是什麽?你們怎麽都不願意提起?”
“月亮……”
太宰治望向他,用對方理論上最了解的東西解釋道:“那是聚蛾症發病的原因之一。”
“費佳剛剛提到的把污染生物全部都吃完的生物就是它們。”重新戴上了眼鏡的江戶川亂步補充道,他看着四周,沒有注意到醫生的表情。
“聚蛾症并沒有解決,只是換了一個方式表現出來。”
黑暗裏似乎有許許多多注視着的目光。
它們沉默、耐心、安靜,在別人看過來的時候消失。
飛蛾正耐心地等待着——那個名為滿月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