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今天晚上有一個超棒的派對
今天晚上有一個超棒的派對
聚蛾症。
內森尼爾在聽到這個回答之後明顯花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 大概是他從來沒有把這個出現在自己記憶中天體的名字和自己前半生花了大量時間研究的病症聯系起來。
但他沒有問為什麽,而是陷入了一種“原來是這樣”的情緒裏,一種淡淡的恍然在他的心中蕩漾開來。
他畢竟研究過這種疾病, 在有東西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串聯起來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明白了這些日子裏自己解剖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那種疾病在人類社會消失之後,兜兜轉轉又和自己在熱帶雨林裏重逢。當時帶自己面對患病的患者的老師面孔已經變得模糊不清, 只記得他帶自己進入希波克拉底協會時還說過一句話。
“我們終究會與我們的命運相逢。”
他和探索隊第一次進入這些遮天蔽日的巨大樹木中的時候——“命運的感召”, 當時他心頭盛騰的就是這個念頭, 事實也确實如此。
命運的齒輪沒有在任何一刻突然開始轉動,它從來沒有停止過。
在內森尼爾有些出神, 甚至快要一腳踩到被樹葉掩埋的水坑裏t時, 太宰治很及時地拉了他一把。
“小心一點。”他說,背景裏有蒼白的東西正在如死去的鳥一般落下。
這段前進的路出乎意料的輕松, 也安靜。就連內森尼爾都沒有看到那些吵鬧的幽靈與由喧嚣的熱帶孕育出的各種事物,在旁人投來詢問目光的時候只能搖頭。
只有非常偶爾的幾次, 從天空掉落而下的蒼白事物砸到了他們的頭上。
太宰治戴着微光夜視儀, 借着費奧多爾手中儀器的光芒很快速地朝上面瞥了一眼,但什麽都沒有看到。
熱帶雨林寬闊到讓人心生畏懼的樹冠和闊大的深綠色葉片足夠遮擋住高處一切的細節。在十幾米往上的高速上,幾乎沒有人能夠通過視力判斷那裏正發生什麽樣的故事。
只有活着或者死去的飛蛾正在掉落, 就像是那場在俄羅斯沒有落下的雪降臨到了熱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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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至少此刻, 江戶川亂步可以肯定上面一定有屬于飛蛾的巢穴——那些飛蛾明顯是從自己的巢穴裏面掉出來的。
“噫, 這是故意在惡心人吧。”
江戶川亂步嫌棄地躲開一個掉下來的蛾子,結果不小心踩到了地面上某個幹癟的屍體, 發出如同踩踏落葉的“咔嚓”一聲。
內森尼爾把自己帶上的傘挪到江戶川亂步的身邊, 傘面傳來碰撞的沉悶聲響, 時不時有幾個枯朽的昆蟲身軀滑落。
一種更為清晰的、近乎于直覺的感受正在向他低語:這不是單純的某種現象,而是一個更為龐大的聚集體正在樹冠上面安安靜靜地注視着他們, 它的每一次移動都會導致身上有東西紛紛掉落下來……
那是它目光與行動的殘餘,之前它一直在自己漫長的冬眠中,但此刻它已經因為某件事而蘇醒了。
內森尼爾搖了搖頭,驅散了自己被某種龐然大物窺伺的緊張感與不安,只是直覺傳遞來細微的觸感依舊像是皮膚在受涼時湧起的雞皮疙瘩一樣,微小卻清晰。
“對了,為什麽只有我能看到那些東西?你們看不到嗎?就算是傳說中能夠看到幽靈的貓也做不到嗎?”
像是為了打破這樣的氣氛,內森尼爾有些突兀地這麽詢問道,眼中有着不知道為何而生的期冀——也許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被提到的澀澤龍彥轉過頭,緋色的眼睛看向醫生:由于樹上不斷在掉落“驚喜禮物”的緣故,這只貓難得在熱帶雨林裏沒有在樹上行走,而是和人類站在了同樣的平面上。
“很顯然,這座森林并不承認我是貓。”
白貓用略帶一點嫌棄的口吻回答:“至少我不是它了解的貓。拉丁美洲就是這樣,它的神秘學系統一向以原始和固步自封出名。不願意交流也不願意分享……”
他看上去對自己被開除出種族有點不爽。
邊上的費奧多爾似乎想要說兩句,但大概因為是感覺自己說出口可能就會把這個問題變成充滿政治色彩的地獄笑話,這位俄羅斯人最後只是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表情。
“沒關系。”但是江戶川亂步替他說了,這位人際交往方能力就突出一個忽高忽低、随心所欲的天才随口說道,“人類中這種情況發生得更普遍呢。”
完全沒有産生安慰的效果,反而擴大了語言打擊面。
太宰治一只掉落的飛蛾從自己衣領裏面拿出來,将之丢到地面上,然後對費奧多爾習以為常地聳了聳肩。
雖然和幼年時期的江戶川亂步沒有太多相處的經驗,但不同世界的他和成年後的江戶川亂步打交道的時間加上去可不短。
——世界第一的名偵探就是這個樣子,能有什麽辦法。
這幾個人輕松的交流多少給了內心還在惴惴不安的內森尼爾一點勇氣:
在黑暗的雨林中,視覺受限的結果就是其餘的感官近乎無限地擴散開來,空蕩蕩的同時被窺伺的感覺能把人折磨得發瘋。
而且身邊習慣于出現的東西全部都消失了,這才是最難熬的。這片熱帶雨林突然對它樂意分享秘密的孩子展現出了最陌生的一面,就像是平時滿心關懷的母親突然把你從家門裏丢了出去,那扇門對你“砰”地關上。
而且是永遠關上。
這并不奇怪。內森尼爾試圖安慰自己。
他畢竟是一個法國人,既不是拉丁美洲的人也不是印第安人,甚至往上數三代都沒有類似的血統,有什麽好奇怪的呢?
“有的時候不用想那麽多,我們有限的世界是人類在這樣的世界裏還能存活下來的一個關鍵原因。”太宰治突然開口說道。
那是X小姐讓他轉交的一句話,雖然對話語中的悲觀主義太宰治并非十分認同,但這句話确實是在客觀地描述這個世界的現實。
——糟糕到有些荒謬的現實。
“太宰,不是每個世界都有着向更好的方向發展的希望。也許這些世界看上去很相似,相似到你能找到家鄉的影子,但……”
少女的聲音很輕,帶着經歷過這種事情太多之後所剩下的坦然:“是不一樣的。光明的未來是你們可以艱難但可以觸碰的東西,但是對這個世界來說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就算是我們,也不過是僅祈求我們的文明能夠活下去。”
相比之下,那個存在于“書”的夾縫之中的世界都可以算得上是幸運。
內森尼爾輕輕地“啊”了一聲,看上去還有一些東西惴惴不安地存在于他的心上。
“謝謝。”他打起精神回答,“但人類總需要向前走的。不過在這個時候還這麽想确實有點不合時宜了……之後我再思考這些吧。”
“看吧,這就是人類會淪落到這個地步的原因。”X小姐嘆了口氣,對能聽到她話的所有人與動物說道,“但我們就是愛他們這一點。”
費奧多爾對此顯然有不同的觀點,但他認可X小姐的最終結論。
“人類是很有趣的。”他說,像是在說一只喜歡從羊圈裏面鑽出來的小羊崽。
太宰治在邊上故意大聲地發出了比看到蛾子時更加嫌棄的聲音,不過他發出的聲響被別的東西蓋過去了。
樹枝在晃動,白色如同雨點般落下,這種聲音讓人想到海,一種熱帶同樣必不可少的存在。
江戶川亂步眼疾手快地把快要從臉上面滑下的眼鏡重新提起來,重新把這個總是想要從自己的臉上臨陣脫逃的東西重新按回來。
這個眼鏡是活着的。亂步能夠隐約感受到它內部存在着某種足夠被稱之為生命的東西。
只是它沒有什麽智力還比較膽小,遇到危險的東西時總想着用自己微弱的行動能力逃跑——完全不契合“神明出品”的高大身份。但未嘗不能當做可以提示危險的道具。
現在就是這種情況。江戶川亂步感覺自己如果放任它逃跑,自己估計會陷入比內森尼爾還要龐大的焦慮裏。他甚至現在就能朦胧地感覺到一種捕食者的靠近。
太宰治微微側過頭。
蒼白色的蟲子屍體在缺乏低矮植物的熱帶雨林土壤裏鋪開成一條潔白的地毯。還有許多落在了樹的枝丫和樹葉上,在風吹過的時候就如吐出種子的鳳仙那樣,把這些東西都潑灑出去。
夢境裏的蒼白潮水在現實裏變為遺骸鋪滿的道路,就像是現實中滿屋子的光在夢境裏變成了時空管理局大廳的光海。
永恒夢境與現實都是彼此的影子。
潮水拍打着岸邊的聲音依舊持續着……直到那些閃閃發光的生物從黑暗中沖出來,就像是無邊無際的璀璨星河從源頭開始,堅定地抵達了宇宙中黑暗的角落。
那是星座魚。
它們接二連三地出現在漆黑的夜色裏,由光線勾勒出的翅膀有力地拍打着沉重的夜晚,透明的身體裏獵物蒼白的身軀不斷地旋轉,似乎正在用行星自轉的方式輔助消化。
悠揚而又尖銳的聲音從它們透明的身軀中發出,像是恒星風暴一樣席卷了這片森林中的飛蛾屍體,就像是行軍蟻一樣把飛蛾的殘留吃得幹幹淨淨。
然後降低高度,輕盈地圍繞着人類旋轉,發出歡快而又親昵的聲音。近得是伸出手就可以摸到的距離。
內森尼爾試探着伸出手,手指放在一條魚的身軀上,感受到某種冰冷而又堅硬的觸感。
但得到更多親睐的大概是費奧多爾,他很明顯不太适應這些生物的熱情,但也不好把這些危險但有用的小家夥趕走,于是只好看着他們在自己身邊轉圈。
X小姐看着這一幕,t歪了下頭。
“篝火裝置的彙聚過來的力量大多數都是有關于正面情緒的,淨化、溫暖、平靜。”
她突然重複起自己之前問宵行之後所得到的回答,聲音裏出現了輕松愉快笑意:“現在儀器裏的光真的很強。”
——有些生物會想要把這種光芒吞掉,但更多的卻是那些喜歡跟随這份光的生物。
本來還在看費奧多爾樂子的太宰治擡眉,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怪不得X小姐遇到這種麻煩後也只是凝重了不少,并不擔心。
派發任務的時候大概就已經考慮到了各種危險的情況,準備了足夠的容錯率了。
在它們到來之後是更多的動物。
熟悉的亞馬遜森蚺從黑暗裏探出,水一樣的身軀流動着柔和的波光,修長的身體碾過地面上的屍體。還有各種各樣品種的猴子,不管是日行性還是夜行性都出現在了這裏。在雨林裏少見的澤鹿在前方的道路上優雅地朝它們看來。
甚至樹都在變多,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出現,也不知道它們已經在這裏等待了多久。
“水之前一直在為你們的船開路。”
內森尼爾聽到棕榈樹盛開的黃花這麽說,聲音輕輕快快的。
那個世界好像回來了,珍珠色影子的幽靈吹響了喇叭,掉下來的不是飛蛾的屍體而是金子一般的花朵。
食蟹狐躲在陰影裏,豹貓在樹上凝視,美洲豹的尾巴繞過一棵大樹,蝙蝠拍打翅膀,水豚和貘安安靜靜地看着他們。上岸的粉色淡水豚留下了類似于人的影子。
食物鏈上本來應該互相捕食的生物在此刻達成了奇異的和諧,好像這個有無數秘密的森林告訴它們要趕赴一場莊重的宴席,所有的紛争都可以在盛大的節日面前暫時放下。
森蚺爬行過來,它用有些抱怨的目光看着費奧多爾,然後向着前方游去給這些人帶路。無數密密麻麻的蛇都跟在它的身後,蛇的腥味組成另外一種潮水。
其中金黃色的睫毛蝰蛇轉過頭,調侃似的對人類眨了一下它黃色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來自美人的一個媚眼。
江戶川亂步快速地分辨了一下這個媚眼到底是給誰的,然後用驚奇的眼神看向了內森尼爾。
“哇。”他感慨了一聲。
澀澤龍彥饒有興趣地對身邊的人類科普道:
“瑪雅人的薩滿其實很喜歡用響尾蛇曬幹的屍體粉末來作為通靈的道具。他們認為蛇是一種可以溝通天地的生物,這種觀念也反應在了羽蛇神的神職之中。”
由蛇帶着去瑪雅人的神廟,可以說是原汁原味得有點過頭。
蒼白的飛蛾不再落下,接下來的路甚至可以用完全的一路平安來說明。
“怪不得你一開始就不非常擔心。”
太宰治在費奧多爾把那個球放在瑪雅金字塔上的時候說。
那個時候樹林的上方似乎已經泛出淺淺的光芒,魚肚白的顏色即将吐出。
新的一天快要到來了。
少女在房間裏露出微笑。
“那是因為你們一路而來,送到這裏的并不是別的,而是光。”
這種光從巴西燃燒到危地馬拉,它籍由雨林中散落的無數情緒與思緒、人們的情感與想象發展壯大,最後足夠成為新的星星。
“所以,現在就結束了?”
內森尼爾詢問道。
費奧多爾擡起頭。
“不,還沒有。”他說。
儀器中的光宣洩出來,就像是光的瀑布那樣蔓延而下,順着瑪雅金字塔階梯狀的三角形身軀一階一階地滑落。
這個巨大的光的噴泉一直覆蓋過羽蛇神的蛇頭,夢幻一般折射出無窮無盡的色彩,與從地平線上即将噴湧而出的天體交相呼應。
但內森尼爾只感覺越來越強烈的焦慮正在升騰着,腦海裏紛亂的片段不斷湧出,讓他有那麽一會兒甚至分不清自己所處的方向。
太陽升起應該就好了吧。
他想,從未如此地期待着天亮。
然而太陽沒有升起。
在醫生恍惚地擡起頭的眺望中,那從蒼白光輝的盡頭終于孵化出了一個和太陽沒有什麽相似感的東西。
沒有太陽麥芒一樣刺痛人目光的光線,沒有辦法帶來溫暖的感受,也沒有辦法讓人放松地歌頌白天。
它只有一張蒼白的、悲哀的面孔,讓人想到米開朗基羅的聖殇,苦難固執而又堅決地銘刻在坑坑窪窪的表面。
在六點鐘的時候,它取代太陽登上自己的王座,世界上所有此刻還醒着的人類在擡起頭時都看到了這顆碩大到令人心生恐懼的星星。
占據了小半個天空,比太陽更寬宏、更近、也更溫柔。
月亮。每個人在看到它的時候,這個名字就在他們的腦海中響起。
月亮,一個在宇宙中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卻在一群更渺小和微不足道的生命與文明心中有着非同尋常意義的天體。
最後的儀式結束了。
在照亮天地的月光下、在孢子般彌散的月光下,蒼白接二連三地墜落——就像是下雪。
最偉大的是什麽?
最偉大的是月亮。
“呀。”
太宰治先是輕輕一瞥被他們放在金字塔頂端的球體——它現在看上去完全就像是一個光明萬丈的星球,或者說正在孕育星雲的宇宙一角——然後眯起眼睛笑了起來。
他并沒有表現出驚慌的神色,而是和身邊的人互相對視了一眼,聳了聳肩。
“我就知道是這樣。”他興意闌珊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