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正經人誰寫日記啊
正經人誰寫日記啊
“故事的後續是, 費奧多爾的帽子最後用了吹風機和熨鬥才恢複了正常——我真的建議你這麽寫上去。“
在光球的進度來到百分之六十的那個早上,路過的太宰治給打算寫日記的內森尼爾醫生這麽建議道,聽上去就像是個看熱鬧的。
內森尼爾的嘴角艱難地扯了扯:“這種看上去不太像是應該被寫到日記裏的內容。”
“歷史不會記錄一朵棕榈樹的花落在美洲獅火焰似的皮毛上。”
太宰治用鳶色的眼睛看着他, 這麽理所當然地說:“但是日記可以,它完全就是為了這種用途而誕生的。”
于是內森尼爾只好把這句話記錄下來。他的表情帶着很輕微的無奈,可是寫得很認真, 盡可能漂亮的法語修飾着一串描寫落日時光的句子。
X小姐在邊上探頭探腦, 很有參與感地給醫生出主意, 一點也不在乎醫生根本聽不到自己說的話,被騷擾的只有太宰治一個人。
“應該這麽講:鳥的喉嚨裏顫動着一簇星星搖曳的聲音。這樣看上去就很熱帶了!”
少女歡快地說道。
有那麽一會兒, 太宰治感覺她就像是一個趴在紙邊的幽靈, 喉嚨裏有一簇正在發光的星星,散發出的光甚至蔓延到了琥珀色的眼睛。
“第四十二天。
費奧多爾先生的帽子在吹風機和熨鬥的幫助下重新回到了幹燥的狀态。今天的風很大, 有點讓人喘不過氣來。河面上許多鱷魚都看着我們,一條蝰蛇從樹上爬下來。澀澤龍彥說, 故事裏它要捕食的時候會對獵物眨一下眼睛——聽上去像是一種可愛的生物。
早晨的天空看上去極其的白。石榴火紅的汁液在雲上面暈染開來。紅與綠。
河流經常發生變化的亞馬遜河把我們運送向更北面。地圖上這條河的支流已經到了盡頭, 但現實裏它依舊在無邊無際的蔓延。”
很偶爾的時候,他們的一天會因為某些意外稍微變得狼狽一點,這種時候日記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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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 船似乎已經被一種白色的藤壺完全拽住了, 或者說蒼白色已經蔓延到了甲板上。看樣子它想要把整只船都徹底地吃掉。酸性物質很好地腐蝕了它, 看樣子這是某種鈣質。
澀澤龍彥看上去對這種處理并不抱以樂觀的态度,他在船上重新檢查了一遍煉金法陣, 最後表示要提前下船了。
它們遲早會再次爬上來。”
這份日記是昨天的。今天下午的時候他們就要從船上下來, 依靠徒步走向最後的這一段路。到時候大概要更加的危險……內森尼爾卻并不感到多擔心。
他并不害怕死亡。
——這種過于豁達的态度讓他自己在想到的時候都有點驚訝, 最後只能歸根于他已經在各種場合見識過各種各樣的死,所以已經失去了對這種事物的畏懼。
內森尼爾現在只是期待, 期待自己能夠看到這一行人能夠創造出什麽樣的奇跡。這種期待就像是二十一世紀初誕生的孩子在看到奧特曼時那種閃閃發光的眼神。
荒謬又毫無道理。
但對于身處希波克拉底協會的他來說,一個傳說中總會在歷史的關鍵時刻力挽狂瀾的組織就是這樣的存在。
很高興能見證這個時刻。如果他現在是在演講臺上,要他發表感言,他準會這麽說。
內森尼爾一邊這麽想,一邊在紙上寫着,直到他覺得自己已經把該寫的東西全部都寫完後,他才放下筆打算去外面吹吹風。
“這就寫完了嗎?”太宰治卻好像不願意放過倒黴的醫生,神色認真地盯着日記本,似乎有點遺憾地開口說道,“我還以為會有些更有趣的內容呢。”
內森尼爾的動作頓了一下,他回過頭去看太宰治,臉上浮現出疑惑的神色,似乎不知道對方在說些什麽。
是說他還有什麽忘記加上去的值得一提的小細節嗎?還是說這些日子變得越來越熱鬧、好像把他們的船當成新的城市的幽靈?
應該不是後者……畢竟一般人是看不到那些東西的。有的時候他甚至都會忍不住懷疑這只是自己的幻覺。
太宰治和他的視線撞在一起,最後對方表情輕松地笑了笑,看上去只是随口一問,然後就離開了。
內森尼爾有些茫然和惴惴不安地擡起眼眸看着對方離開的方向,最後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走向甲板。
“我總覺得……”
江戶川亂步趴在甲板的欄杆上,皺眉說着。
醫生眨眨眼睛。
這位還年輕的孩子看着星光粼粼的湖面,在空氣裏伸出手,似乎想要打撈住從宇宙中跋涉過無數個光年的星光。但光只是輕盈地從指尖滑落下來。
“這裏是不是有什麽?”江戶川亂步問,嚴肅的樣子讓人懷疑他遇到了什麽世界上最麻煩最棘手的迷題。
內森尼爾選擇戰術性的沉默。
他看着一大群女孩子的幽靈正笑嘻嘻地圍在江戶川亂步身邊,發出歡快的叽叽喳喳的聲音。
她們的眼眸明淨得像是湖水,臉上帶着屬于野百合的笑容,鷺鳥的羽毛和貝殼盤在她們的頭發上,很豔麗地紮成蝴蝶結。
她們似乎很喜歡江戶川亂步。幽靈圍着這個孩子轉圈,唱着快活的歌——那些姑娘死去時還太小,什麽憂慮都沒有來得及誕生,只顧着在花園裏采那些薔薇花和吻見到的人。
“也許會有?”他笑着說。
是的,他不知道自己這雙眼睛所看到的東西是真實的還是某種幻覺。但一種奇異的感覺讓他選擇不把這些內容說出來。
也許這是自己正在被什麽東西污染的征兆,也許是這些幽靈們與奇形怪狀的植物動物的生活讓他想到了一座象牙白的城市。
夕陽有着南美豹貓黃金色的皮毛,一縷白晝的火焰照在潔白的大理石頂,晚風中樹木搖曳出海藻或者海馬的影子。有着滾燙顏色的珊瑚那樣沉重地點綴着不斷冒出的植物與碧藍的屋檐。
是故鄉嗎?
醫生有些悵然地發現自己想不起來自己故鄉的樣子了,過往的記憶幾乎都模糊成完全一樣的顏色,只是隐隐約約能看到片刻的影子。
還是別說吧。一個聲音告訴他。
但既然這些幽靈、這些浮動的美麗幻影不管怎麽鬧騰,在現實都不會泛起哪怕一絲漣漪,就連熟睡的睫毛都不會因此顫抖——那就不說吧。
他或許确實是愛這些鬧騰的東西的,就像是他奇異地愛着亞馬遜雨林裏的生物一樣。他的心髒一定被熱帶的綠葉與海水淹沒了。
江戶川亂步用孩子氣的綠眼睛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最後按了按自己的耳罩——太宰治遞給他之後他就一直戴在頭上,對空氣說了句“謝啦”就跑走了。
幽靈們從不知道有沒有的喉嚨裏發出被貓貓蹭了蹭膝蓋時才會發出的莫名聲音,然後笑着抱在了一起。
江戶川亂步大概确實有些像貓的。
需要帶走什麽東西,什麽東西幹脆留在船上面早就已經決定好了。醫生感覺自己接下來的日子大概會很清閑,于是幹脆接替了亂步的位置,眺望着遠方。
好幾只鱷魚半露出腦袋,很慵懶地枕在水面上方。有東西在視野的盡頭跳呀t跳呀,內森尼爾花了一點時間才辨別出來那原來是一只猴子。
似乎的确還有什麽別的東西在。
醫生有些恍惚地想着,他感覺時光在某個時刻突兀地拉長,他眼中的畫面在一瞬間都變得模糊不清起來。油畫盤被打翻了,一切的顏色都開始混淆和颠倒,好像一場藝術界輝煌的爆炸,所有的東西都被炸開。
爆炸炸出一大串一大串會動的蝴蝶。
它們就像是舊日的一個影子,從遙遠的天空飛過來,然後急匆匆地飛走。內森尼爾說不清楚那是否又是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幻覺。
“在看蝴蝶?”屬于澀澤龍彥的聲音問。
“是啊。”內森尼爾轉過頭,他看到白貓,內心湧起一種敬畏的感覺,這讓他一下子就變得心虛起來,“蝴蝶。”
“很無聊的東西。”貓這麽嫌棄道。
他緋色的貓眼就像是石榴樹上面盛開的火焰。
“你是不是能看到靈魂?”他問。
“啊?”醫生懵了一下,“啊?”
“我畢竟是一只貓。”澀澤龍彥陳述道,不知道這有什麽好驚訝的,“對于貓來說,看到這些東西并不是什麽值得驚訝的事情。”
值得驚訝的是,他确實看不見。
或者說。
澀澤龍彥平靜地擡眸,用一種很新鮮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人類。這次他抓住了自己腦海裏面那個一閃而逝的微弱念頭。
——他确實是看見了,但很快就忘掉了自己看到了的事實。
這個森林似乎有着一種自己的想法。它故步自封且拒絕改變,任何想要了解它的外來者都被拒之門外,就算是見到了也只能遺忘。
澀澤龍彥突然對面前的人類感興趣起來。
如果不是太宰治突然問他亞馬遜雨林裏面有沒有幽靈,他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所以他對這個疑似能看到幽靈的人類格外好奇。
“你真的不是這裏的本地人?”他以一種學術研究的态度嚴謹地問。
“我的名字看上去也不是葡萄牙語或者西班牙語吧!”醫生終于反應了過來,然而第一反應上大聲反駁這句話,“連印第安語都不是!”
“那沒法說明為什麽這片森林對你來說是特殊的。它似乎并不拒絕你。”
“您能說點我能聽懂的話嗎?”
可貓咪懶得給無知的普通人類進行神秘學上的科普,這有點浪費精力而且毫無意義。他自顧自地跳走了,只留下內森尼爾。
這位醫生仔細思考了半分鐘後,這才終于發現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地成為了一個神秘學課題的研究對象。
他趕緊追過去:“诶,等等——我到底看到了什麽真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甚至都沒搞清楚自己這種情況是不是心理疾病呢!
等到他們都離開後,一只野獸從河面上安靜地走來。蒼白色的河水是它的影子。
那是個有着山羊頭和兔子耳朵,以及蝙蝠一樣面孔的生物。它的身形瘦削,或者說就是完全的一張紙,側過身子的時候甚至完全沒有辦法看到它——純然的平面。
誰也搞不懂它到底是怎麽才沒有被風給吹走,而是穩穩地站在河面上。靈魂們圍繞在這個生物身邊,新鮮地談論着,想要撫摸它。
他們不知道這個家夥是從哪裏來的。
一只目光憂郁的野獸。在亞馬遜雨林的植物與靈魂們看來,與人類并沒有什麽不同。
憂郁的生物挪動了一下,因為有孩童的靈魂輕輕地拉扯它的尾巴。少女的靈魂好奇地捧起它的臉,試圖親吻這個蒼白的平面,玫瑰般的唇觸碰這個生物清澈如水的眼眸——波瀾蕩漾開來。
美麗的圓形銀色天體在波瀾中浮現。人們驚訝地發現這個不動彈的生物突然像是吸滿了水一樣古怪地脹大,變成了綿羊兩倍的大小。
它從水面上躍走,眼中倒映着所有人都熟悉但是說不上名字的圓球,姿态無聲而又安靜。靈魂們看着這個動物離開,遺憾地互相絮語,有個女孩說它身上有着老薔薇的味道。
有一個靈魂反駁,覺得那種感覺像是熱帶鳥羽毛織成的彩色玻璃,悄悄洩露一點彩色的光在玫瑰教堂裏的燭火上,更多的細節被隐藏在武器和遠方的黛藍裏。
多漂亮。
“那些飛蛾是在熱帶裏面掉色了嗎?”
太宰治和X小姐說着沒頭沒腦的、完全由于思維發散才出現的問題:“在俄羅斯的時候它們是黃綠色的,結果在這裏,好像和它們有關系的東西都是白色。”
“現在還不确定呢,如果真的是白色的飛蛾的話,那情況就很特殊了。”X小姐回答。
費奧多爾擡起頭——他剛剛的目光被一群從這裏飛過的彩色蝴蝶吸引住了。
“怎麽了?”太宰治回過頭,注意到了對方短暫的出神。
“感覺有點熟悉。”費奧多爾皺眉道。
但那種感覺很快褪去,如同無法在現實存活的夢境那樣,和斑斓蝴蝶的退潮一起褪去。
彩蝶。
這似乎與白蛾完全是截然相反的生物。
它們更喜歡太陽,有着彩虹般的豔麗纖侬,勃勃的生機從這些到處散落的小色塊中折射出,就像是折射着灼灼爍爍的燦爛陽光,在重重疊疊的翅膀間靈巧地躍動和變換。
白色的飛蛾或許是蝴蝶從它們身上被剝離之後所剩下的東西。
“河水開始泛白了。”
費奧多爾說:“我們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