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蹤
綠 野 仙 蹤
潔白美麗的船只駛向碼頭, 就像是一只千紙鶴停留在了人類的掌心中。
江戶川亂步趴在欄杆上，兩只手努力地想要把自己撐起來，讓自己離岸邊更靠近一點, 翠綠色的眼睛中是滿滿的驚奇。
這個碼頭已經爬滿了植物。
翠綠色在雨林頻繁的大雨裏如此輕而易舉地在人類離開後占據了這片土地，它們耐心地把這裏人類出現的痕跡掩埋，在上面開出零碎的小花朵。
一只很美麗的閃蝶打開翅膀, 覆蓋在一朵花的花蕊上, 鱗片在微弱的太陽照耀下閃爍着珍珠般晶瑩圓潤的光。
在費奧多爾放下甲板後, 江戶川亂步就迫不及待地站了上去，然後三步并作兩步地跳到了差不多有他半個人高t的草地上。
“好多草……”
江戶川亂步先低下身捉住一只試圖蹦跶走的草螞蚱, 然後才把這只可憐的蟲子舉起來, 直起身興奮地四顧一圈：“原來這裏植物可以長得那麽快？”
他雖然可以快速地察覺到環境中蘊含的各種信息，但是最終還是需要自己做出判斷的。在自己的知識體系不夠完善的情況下, 他對事物的認識産生偏差也很正常。
比如現在就他的觀察而言，人類似乎才在這裏消失了幾十年。按照他擁有的常識, 植物不會在這麽短暫的時間裏長得這麽快。
但實際上, 這些植物只用了數十年的時間就快要把原有的碼頭全部都淹沒了，讓人不由驚嘆人類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痕跡的脆弱。
對于地球來說，這種占據了它小半身軀的生命似乎什麽都沒有帶來, 也什麽都沒有留下。
太宰治也跟着走下來, 身子陷入在半人高的草叢裏, 擡頭看了一眼：“看上去這裏已經被廢棄了，亂步, 能找到這裏原來有的大路嗎？”
“好——笨——”
江戶川亂步在前方的草叢裏回頭, 拖長聲音故意嫌棄地說道, 接着伸手指向一個方向：“就是那裏，明明那麽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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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 亂步先生最聰明。”
太宰治語氣平和地送上真心實意的誇贊，看着費奧多爾也下了船，然後才跟着江戶川亂步一起向前走去。
“太宰又在逗亂步了。”
X小姐笑着說。
當然，這句話亂步沒有聽到。
之前就聽到了X小姐打招呼聲音的太宰治擡起頭，用手指抵住自己的嘴唇，露出一個“務必不要聲張”的微笑，跟在興致勃勃的江戶川亂步的身後。
腳下的每一步都是青草柔軟的觸感，帶着亞馬遜雨林濕潤的氣息，厚實的質感甚至讓人感覺不到自己正走在泥土上。
碼頭的地區很寬闊，在後來生長成了草坪和十幾棵樹的樂園，再往後建築和樹木都變得密集了起來。曾經的車道被綠化樹占據，各種各樣的雜草也開始冒頭，還有些堅韌不拔地覆蓋了倒塌的建築。
江戶川亂步在前面很自覺地帶路，往往擡頭看上一圈就可以發現正确的方向。太宰治在路上也時不時能發現各種建築物的殘骸。
小憩的蝴蝶翩翩然地飛走了。
被草叢整個埋起來的澀澤龍彥幾乎是下意識地看了過去，一個敏捷的起撲就把這只閃蝶壓在了爪子下面，但嗅了嗅後就嫌棄地松開了貓爪，跟着人類的腳步跑去。
雖然有着美麗的翅膀，但只不過是短暫又柔弱的生命而已。
費奧多爾跟在最後面，并不急着跟上前面幾個人的步伐，而是仔細地觀察着四周。
“這裏應該還有人。”他說。
“是的，但是那個人好像不怎麽敢來河岸。”
江戶川亂步也聽到了這句話，很贊同地點了點頭，然後伸手指了指上方樹枝，有些興奮地用相當快的語速說道：
“這些樹枝比我看上去還要高一點，但有被折斷的痕跡。這個位置對樹栖動物來說比較低，而且過于柔韌不易攀緣，但對別的動物又稍微高了一點，而且斷面比較平滑。很有可能就是人類留下的。”
“之所以說很少來，那是因為地面上的草倒伏現象并不明顯，而且不少藤蔓已經從斷面重新抽條。所以這裏近期有人來過，但次數一定不會很多，這裏也不會是他們常來的地方。”
對于江戶川亂步來說，得出這些結論就像是本能一樣，本來他是不怎麽高興講的。但太宰治之前難得問了他，讓他很樂意炫耀一番。
“喵。”澀澤龍彥拖着自己的長尾巴，慢悠悠地點了點頭。
雖然他的觀察能力沒有那麽強，但無論是聽覺還是嗅覺，他的能力可比人類強多了。
“這麽一來，就沒有辦法判斷這座城市到底是被廢棄，還是單純城市的領域縮小。”
費奧多爾看了眼茂林裏一座已經變成純粹綠色的房子，沉吟着說道：
“不過我們在更遠的未來裏接觸過的咪姆污染現在就已經存在了，它們會在大量信息富集的地方聚集，最好小心一點。”
網絡、書籍甚至人腦都是信息大量富集的地方。可想而知，如果這裏存在城市的話，那麽城市就是污染最有可能爆發的區域。
咪姆……這種東西就像是群居文明天生的敵人一樣。所有的信息都會遭到它們的詛咒。
“同時也要小心這片土地上流傳的神秘。”
X小姐輕聲地在一邊提醒道：“拉丁美洲的神秘融化在這片土地的每個地方，在這裏生和死、正常與超常的界限是模糊的。它們可能自身也會遭到咪姆的信息污染和扭曲。”
“我會注意的，放心好啦，費佳——”
正在低頭觀察草地的江戶川亂步相當随意地擺了擺手，表示自己肯定會小心謹慎，就是說出口的稱呼不知道被誰帶歪了，變成了昵稱。
“往這邊走！”觀察完之後，他立刻就朝着左前方跑去，跑出去幾步才想起來身後還有人，于是朝他們揮了揮手。
太宰治無奈地嘆了口氣。
前首領先生真的有點好奇亂步是怎麽在這樣潮濕悶熱的環境裏還這麽活潑的，他現在只是單純在慶幸自己當年伏案工作沒有留下什麽風濕性關節炎和肩周炎。
說起來，費奧多爾同樣也是一個社畜吧？說不定在俄羅斯那種天寒地凍的天氣裏工作會得什麽更嚴重的疾病……
費奧多爾看着太宰治，敏銳地察覺到對方心裏大概不是在講什麽好話：“這樣的天氣還在自己身上纏繃帶真的不會熱嗎，太宰君。”
太宰治掀了下眼皮：“比不上您現在還帶着帽子，這是在防止蚊子鑽到耳朵裏面嗎？”
一身長毛的貓默默地走過兩個人之間。
澀澤龍彥并不想發表評論。
江戶川亂步倒是沒有感覺到現在熱到他很不舒服，現在正處于清晨，而且他正處于對這裏的什麽東西都新鮮上頭的狀态裏。
更何況避蚊胺的效果還不錯，在蚊子煩人的聲音被耳罩擋住後，他可以選擇性地當做那些蟲子不存在——于是更愉快了。
很快，在撥開面前密密麻麻的寬闊熱帶樹葉後，江戶川亂步就停下了腳步，翠綠色的眼睛因為眼前古怪而又美麗的景致而驚訝地睜大。
眼鏡的鏡片清晰地倒映出其所看到的風景。
那是如同羽蛇神又如同飛虹的高架橋，在城市中盤旋地蜿蜒，最後又斜逸一筆飛出，高高低低地讓整個城市都變得立體起來。
它們和建築一樣，都是綠色的。
無數的藤蔓在上面漂浮地垂下，瑰麗的花朵在綠藤上面盛開。巨大的樹生長着、托舉着這美麗的瀑布，它們從建築內長出，它們趴在建築上生長，它們的根系從鋼筋水泥裏裸露。
“——好美。”
他喃喃道。
在曾經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地方，無數的飛鳥在樹林裏振翅而起，有猴子的鳴叫從即将消散的霧氣中隐隐約約傳來。
一群美麗而又巨大的生物從高高的高架橋緩緩地走過，它們的步伐柔和而又緩慢，長長的鼻子柔軟的垂下，時不時擡起，像是喇叭一樣稍微吹奏那麽幾下。
那是一群大象。
如果說亞馬遜雨林也能看見大象的話。
稍微晚來了一點的太宰治在看到這一幕後愣了愣，然後迅速地意識到了什麽。
“這是曾經動物園裏面的大象？”
他向比自己更懂《亞馬遜哺乳動物圖鑒》的X小姐詢問道。
“看樣子是的。”
X小姐看上去比太宰治還要驚訝一點：“竟然活下來了啊，而且沒有因為近親繁殖而導致基因斷絕。不過也對，畢竟……”
她仔細地想了想，很謹慎地選擇着自己的措辭：“自從外神降臨到2127年的時間點，2127年之後除了地球的能量活躍了起來，生物的基因也變得更加活躍了。”
所以這些大象沒有因為近親結婚導致基因庫過于單一，每一個新生兒身上都有着大量豐富的新基因。其中部分群體就這麽适應了亞馬遜雨林的氣候與危機，生活了下來，繁衍成一個健康的家族。
據他們的觀察，這種活躍程度其實還在不斷地增加。可能在22世紀還需要幾千年才能在原有物種基礎上進化出全新的物種，到23世紀後只需要幾十年的時間。
到時候親子鑒定手段可能都沒用了……就算是自己生出來的，從基因上大概也不能很确定地說就是自己的孩子。
“也就t是說，我們要面對的問題除了亞馬遜的本地物種，還有各種各樣在這裏生存下來的外來入侵物種。”
費奧多爾總結了以上觀點，看着那群在天橋上面的大象緩緩離開，詢問道：“它們也會像我們之前遇到的動物那樣擁有智慧嗎？”
“哦，這個不用擔心。”
X小姐這次飛快地回答道，語氣中也帶上了輕松的味道：“那是因為接觸到了你們上次回收的骰子，那裏面蘊含了大量的特殊信息。在自然條件下，動物基本不會誕生智慧。産生智慧的個體身體上也會産生非常巨大的變異。不過比之前聰明一點是很有可能的。”
這裏的智慧是掌握理解和改造世界的方法，用爪子開門之類的行為不算入內。
“當然，不排除特殊情況。”
X小姐想到了什麽，突然又說道。
“是啊。畢竟神秘可是真實存在的。”
澀澤龍彥跳到江戶川亂步的肩膀上，不動聲色地擦了擦自己爪子上的青草，然後才補充道：
“在神秘學領域裏，部分動物的确擁有神奇的力量，甚至會擁有比人類更高的智慧。”
比如說亞馬遜河豚。
澀澤龍彥想起今天圍繞着他們的船跳躍的河豚們，緋色的眼睛微眯，似乎有淺淡的促狹味道一閃而過。
——嗯，在傳說裏，亞馬遜河豚會變成美麗的男子誘惑女性，然後在第二天的早晨重新回到水流中。所以亞馬遜地區的私生子與沒有來歷的人常常被視為河豚的孩子。
“還需要繼續尋找人類的痕跡嗎？”
太宰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如果繼續走下去的話，那就離船有些遠了。如果有什麽存在打算破壞船上的設備，就算有X小姐提醒我們也反應不過來。”
“先回去吧。”
費奧多爾也很贊同太宰治的說法：“這裏看來就算有人也很少，基本就是個廢棄的地方。我們在亞馬遜地區和人類打交道的可能性很少，接下來還是考慮獨行吧。”
本來他們還想找幾個當地的人類問問現在亞馬遜雨林的情況。但目前看來，既然這樣偏向于繁華的地區都已經廢棄成了這個樣子，找下去白費力氣的可能性更大。
江戶川亂步左看右看看，對于放棄自己這個“好不容易才發現”的地方感覺有點遺憾。
“不撿點東西回去嗎？”他問，“雖然這裏至少被廢棄了三十年，但城市中有的東西應該還能使用。”
“時空管理局為我們準備的東西已經足夠充分了，廢棄物品的重新修繕我們這裏應該也沒有擅長的。”
太宰治繞過自己腳邊已經變成破銅爛鐵的自行車：“這裏不是近期有人來過嗎？他有沒有在這裏留下痕跡？”
江戶川亂步皺着眉四處打量了一番，然後又把他戴得不是很适應的眼鏡摘下來：這裏生物活動留下的痕跡倒是有不少，但他不确定是不是人類留下來的。
像是癟掉的罐子、堆到一起的垃圾、被破壞的藤蔓，都是人和動物都可以做到的痕跡。
這裏可是有靈長目這種類人形生物，而且它們的智商還有可能比他了解得更高——這讓他判斷是否人類留下的痕跡更加困難。
不不不，換一個方向思考。
他翠綠色的眼睛逐漸眯起：如果一個人類來到了這樣了無人煙、還有一定危險性的地方，他會是什麽樣的表現？*
肯定要麽是慌慌亂亂，要麽有着自己明确的目的。所以那個未知人類的行動可能會呈現為“慌亂無章”與“明确目的性”兩個極端。
這麽一來……
江戶川亂步的眼睛逐漸亮了起來，感覺順着這樣的一個思路，自己的想法正越來越清晰，幹脆主動朝着自己發現端倪的方向跑過去，然後在一棟生長出樹木的樓前站住，望向四周。
如果說別的地方痕跡大多雜亂無章，這裏的痕跡有着高度一致的秩序性。
他把眼鏡重新戴回去，嘴角翹起一個得意的弧度：“他經常通過這裏。我們只要稍微花點時間等就可以了。”
“他應該是在這個時間點附近出的門。這個時期動物往往聚集于飲水區，最危險的貓科大型捕食者剛剛入眠，天氣還沒有到最熱的時候，是他出門尋找食物最合适的時機。”
亂步回頭看着自己身後的人們，臉上的驕傲色彩一點也不掩飾：“如果運氣好的話，很快就可以看到他。”
澀澤龍彥擡頭嗅了嗅，他沒有感覺到太多人類的氣味，不過人在野外多少也會噴上各種氣息隔絕的藥物。不僅僅是防動物，也是防蟲子。
“船那裏沒有動靜，沒有動物嘗試靠近。”
X小姐提議道：“稍微等一會兒吧。反正你們有人拿武器了。”
帶上武器的太宰治把手放到大衣口袋裏，和同樣帶上武器的費奧多爾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
“我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正常的打招呼方式不怎麽适用。”
太宰治聳了聳肩：“先開.槍再說？你會說葡萄牙語嗎？”
“略懂一點。”費奧多爾酒紅色的眼睛彎出一個溫和且好看的弧度，笑着說道，“我覺得澀澤應該也不會拒絕展示一下貓科生物在自然界中的捕殺能力。”
澀澤龍彥停下了拔草的動作：“？”
狼狽為奸的兩個人達成協議，在江戶川亂步略帶茫然的眼神下，費奧多爾把槍給了他。
“看到之後就由你開.槍了。”費奧多爾面不改色地說道，“放心，打不中的。”
亂步懵懵地把槍.口對準自己研究了一下，他只在老爸那裏摸過這種東西。
“只要記得槍.口別對着自己人就行。”太宰治補充道。
江戶川亂步：“！”
他慌慌張張地把槍.口對準了地面。
“真的不會打中嗎？”他問道。
“在對後坐力都沒概念的新人那裏，能打中才是不正常的事情。”
費奧多爾和藹地安慰道：“如果這都能打中的話，那說明對方是故意的。”
“總要學會第一次開槍的。”
太宰治這次也點了點頭：“反正這次不要求打中。你随便朝空地打都可以。”
這種時候不練習一下，他們總會對亂步的安全問題擔心。畢竟所有人裏最沒有武力保護自己的就是他，而亞馬遜雨林的危險又太高了。
江戶川亂步還是有點茫然：雖然他都和神聊過天了，但是由于對神到底是什麽概念基本沒有什麽印象，還不如他現在第一次碰到這種可以輕易殺死人的武器。
有點沉。
他掂量了幾下，握緊手中的武器，感覺自己突然緊張起來。
“找個視野好的地方隐藏起來……澀澤，你就負責在後面伏擊了。”
費奧多爾簡潔地下達指令，帶着江戶川亂步一起走到了這棟樓的對面。
太宰治揉了把不怎麽想動彈的白貓，自己尋找了另外一個位置。
如果對方是什麽危險的人物，那麽開.槍的就不止是亂步，也有他了。
不過他的子彈大概不會是江戶川亂步那樣八竿子打不到人的善良之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