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種動物的寓言
四種動物的寓言
少女平靜地注視着面前這只身姿優美的銀白色生物, 并沒有因為對方的話而産生太大的心理波動。
“抱歉哦。”她用古井無波的聲音說道,“我沒有過去的記憶,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不過雖然在看向屏幕中呈現的內容時還是很擔心, 但她的态度終于稍微緩和了一點,也不像之前那樣怒氣沖沖了,琥珀色眼睛中的神色重新變得輕松了起來。
似鹿似鳥的生物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
“簡單來說, 我只是幫助他掌握自己的能力而已, 順便給他的能力進行一定程度的限制。”
祂說道:“他對事物的觀察超越了人類, 但是自己的心智還是一個孩子,如果接觸到他不應該接觸的東西, 可是會出大問題的。”
這句話說的沒錯。
在這個世界上, 知識和信息是活着的,同時也是危險的。它們能夠反過來影響智慧生物的身體, 消減他們的理智,把大腦作為它們的巢穴, 引誘着寄生的生命像飛蛾撲火一樣撲向“終極”。
那些被知識蠱惑的生命是文明天然的敵人, 貪得無厭的宇宙之癌。
“會對他有傷害嗎?”
同樣知道這些事情的X小姐沉默了一會兒,不再繼續追究之前的問題,同時用有點不信任的眼神看向對方:“以及, 你應該不會在玩游戲的時候作弊吧?”
“這得看他自己能做到哪個地步。”
伊尼微微偏過頭, 用那只如貓一樣有着豎線瞳孔的亮銀色眼球看着少女, 重重疊疊的聲音就像是許多稚嫩的人聲合唱出的一首歌。
“我不是人類的保姆,但也不會在這方面故意給他增加難度, 小X。”
X小姐眼睫微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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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面前的屏幕, 然後突然粲然一笑。
“這麽說我就放心了。”少女的語氣變得輕快起來, 朝着面前的生物挑眉,“我相信他。”
“?”伊尼大吃一驚地轉過頭, 然後就用前爪捂住自己的臉開始“嘤嘤嘤”地假哭。
“好過分哦小X!”
祂一邊嗚嗚咽咽地撲棱着翅膀假哭,一邊大聲對自己的眷者進行道德譴責:“竟然寧願相信剛剛認識的隊友,也不願意相信你的神——簡直太糟糕了!”
“好了好了,你愛去哪玩到哪兒去,別在這裏煩我,我還有事情要忙呢。”
X小姐虛起眼睛,從手邊端起一杯咖啡,喝了兩口後就開始趕人,同時勉為其難地誇贊了一聲:“還有,你的新形象看上去還不錯啊,這幾天是在朝人類的審美靠攏嗎?”
“哦,你說這個啊,是我最近和別的家夥打架的時候找到了一點靈感。”
伊尼假哭的聲音戛然而止,看了看自己似鹿似鳥的身軀,也不在意自家眷者的語氣,眯起眼睛滿意地說道:“我覺得這個形象可以保存的時間稍微久一t點……那我先走喽。”
祂身後璀璨如星河水晶、蔓延到視野盡頭的水光長尾在虛空中一掃而過,身上無數蒼白飛蛾張開翅膀,露出翅膀下面重重疊疊密密麻麻的金色眼睛,然後便消失在了空間裏。
就像是這裏本來就只是祂一個清淺的影子。
X小姐擡起頭,看着祂消失的地方,眼中銀色的火焰微微閃爍,但又很快熄滅。
她和這位神之間的關系處于一個很微妙的界限上: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在對方的面前做任何事情,但是又沒有辦法讓祂去做什麽,只能聽任對方的想法。
“算了,想那麽多幹什麽。”
她打了個哈欠,把杯子裏的咖啡一口喝完,自言自語般地嘟囔道:“好好幹活吧。”
反正能看穿過去與未來的“萬千路途之主”既然選擇了她作為眷者,本身就是對她做出任何行為的默許。
這裏的任何行為包括把神的犄角拽下來,指着神的眼睛罵罵咧咧,把脖子扭斷,把神降臨的軀殼丢到榨汁機或者絞肉機裏……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對這位對自己脾氣還挺好的神會有那麽大的惡意和怒氣。但每次看到祂的時候,總有一種毛骨悚然的厭惡感順着她的脊背攀爬而上,像是一只百足蜈蚣,讓她忍不住從心底冒出一種惡心感。
如果知道失憶之前到底發生什麽就好了,總感覺這和失去的前半輩子的經歷脫不了關系。
X小姐用手撐着自己的下巴,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看了眼牆上的時間,然後有些擔憂地繼續望向屏幕上的亂步。
國際象棋的棋盤上四種動物都已經出現。
分別是代表春的鳥,代表夏的貓,代表秋的鹿與代表冬的蛾。它們都在默不作聲地游走,注視着這場對局。
最中央的是創始牌:蛾牌7
排成一排的好牌分別是:鳥牌2,貓牌11,貓牌5,貓牌13,鹿牌3
中間的許多張牌已經出局——如果說一開始出的牌幾乎都是好牌,接下來就是大片大片的壞牌被伊尼笑盈盈地點出局。
其中好牌裏貓牌的數量是最多的,也占據了牌面最大的數字。而最小的數字則是鳥牌的“2”:裏面唯一的偶數。
再次輪到的江戶川亂步微微皺眉。
他注意到了,這些牌幾乎都是一張小牌配上一個大牌的組合。
這局游戲中世界規律中有一條是“大于一定數字的牌和小于一定數字的牌交替出現”嗎?
“現在已經走了28張牌了。”
神用輕快地語氣說道:“又輪到你啦。”
江戶川亂步沒有管祂,而是在繼續思考,手指撫摸過手中的牌,小心翼翼地運轉着大腦,同時一心雙用地努力屏蔽着思維,不讓自己站在對方的角度思考問題。
對方身上巨量的信息太危險了。
很快,他就想到一個新的問題:
假如這條規則是成立的,但在貓牌13出現之後,出現了一張貓牌1,為什麽那張貓牌1被判定成了壞牌?鹿牌3卻被認可了?
是貓和鹿的種類問題嗎?還是1和3之間的區別?又或者是它們牌面上描繪內容的區別?
他挪動自己的手指,深吸一口氣,決定控制變量再嘗試一次。
在鹿牌3之後,出現卻被伊尼否定掉的大牌有很多。因為發了兩副牌,他手中恰好有一張一模一樣的。
“蛾牌13。”江戶川亂步抽出牌,将之按在了桌面上,擡眸匆匆撇過對方臉上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後便快速地收回了目光。
“恭喜!似乎發現了一點有趣的東西呢。”
伊尼銀色的眼眸彎起,似乎露出了一個很标準的人類微笑。他把這張牌往別的好牌位置輕松一丢,聲音愉快:“好牌!”
“漂亮的試探和突破,就像是牛頓發現了萬有引力并且建立了經典物理一樣偉大。”
祂非常熱情地鼓了鼓掌:“再接再厲喲,年輕人。”
經典物理是物理學上的一個偉大突破,但是這種理論有着自己适用的範圍,并不能完整地概括整個世界。
——也就是說,确實有一部分原理呈現了出來,但這是有限制的嗎?
江戶川亂步摸了摸桌角,摸到一塊甜點,塞到自己的嘴裏,表情已經變得凝重了起來。
兩張牌都是蛾牌13,但是一張好牌,一張是壞牌。那麽肯定存在着一個很重要的要素,把這兩張牌劃分了開來。
“出牌的次序?出牌的輪數?還是每一張牌前面的花色和數字會對這張牌有影響?”
他開口詢問道。
然而神只是彎起眼睛笑。
“規則必須簡單、優美而又難以發現。”
祂再一次重複了自己之前說過的內容,語調輕盈而又愉快:“否則就是上帝的失敗。亂步,你知道什麽叫做簡單、優美而又難以發現嗎?”
“打個比方:數學領域的歐拉公式,物理領域的麥克斯韋方程組,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答案是42……看上去精致,動人,簡潔。”
說到最後,祂笑出了聲:“當然喽,我不會在和可愛高中生玩這個游戲的時候往裏面塞方程組的。我只能說,我在裏面用了一些東西,讓它變得很符合人類美學。”
江戶川亂步終于擡起了眼眸,那對在巨大壓力下逐漸綻放出屬于銳器的尖銳鋒芒的翡翠綠眼睛認真地看着祂,但這一次他沒有因為看到太多不應該了解的知識而感到痛苦。
“少女”用祂分屬于貓和鹿的銀色眼睛饒有興致地予以回視。
江戶川亂步突然想到太宰治和費奧多爾之間的對話,于是學着大人的模樣虛起眼睛,故意用嫌棄的語氣說道:
“哦,那你在裏面塞了黃金分割率公式?”
“……”
神眨眨眼睛,接着突然笑了起來,看上午完全是真心的、愉悅的笑。
“如果你贏了的話。”祂說,“我倒是想再給你送一個別的禮物了。”
下一張牌從牌堆裏滑了出來。
鹿牌1。
“壞牌。”伊尼打了個哈欠,露出滿嘴的尖銳牙齒,然後歪頭看向牌堆,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感慨道,“真是的,鹿牌怎麽都出現得那麽不巧呢?”
國際象棋上的動物們也齊齊地嘆了口氣,似乎對沒有新的成員來很遺憾。
新來的十三只飛蛾飛到最頂端,與創始牌的其餘七只飛蛾組成巨大的花朵形狀。數量繁多的貓把鳥咬住,然後開始追逐着蛾子,讓它們焦慮地飛來飛去。稀少的鹿在邊上警惕地觀察着什麽,似乎正在思考。
被咬住的鳥凄厲地叫了幾聲,飛走停在了離這些動物很遠的距離上。它在冰面上趴伏着,先是旁觀了一會兒,然後雙眼緊閉地蜷縮起來,和與它相伴的蒼白骸骨倒影融為一體。
“這些牌和現實有關嗎?”
“你發現了?确實有點關系。”
在又指認了一張壞牌,神明輕松寫意地抛出一張牌,笑着說道:
“小心哦,這個賭局可是和生命有關的。畢竟想要長大的話,就要好好承擔起屬于大人的責任啊——我出的這張還是壞牌。”
江戶川亂步突然擡頭:“你似乎從來沒有出過一張好牌?”
“是的,沒有一張。”神笑盈盈地說,“我不會給出任何一張好牌。”
這句話可以被
用很多種方式理解。比如祂會故意選擇錯誤的牌;比如這個規律有一種方法可以讓手中的牌全部都作為“壞牌”出現……
比如,作為最後一個出牌者,祂出的牌永遠都是壞牌。
江戶川亂步微微愣了一下,但很快,他的眼睛就亮了起來,露出一個勝券在握的自信微笑。
“簡單又優美?”他問道。
“簡單又優美。”祂笑着說。
“那我已經快要猜到答案了。”江戶川亂步用篤定的語氣說道。
他把蛾牌4放在桌面上。
“在還剩下十張牌的時候,我會宣布自己成為先知。”他說。
“壞牌。”神回答,亮銀色的眼睛中浮現的不知道是贊許還是調侃,“那我就期待你接下來的表演了。”
“啾——”在棋盤一角蜷縮着的飛鳥突然發出不安的鳴叫聲。被貓追逐得飛來飛去的蛾轉身撲向身後的貓。鹿走入飛蛾環繞的花中,在密密麻麻撲騰的蛾中站在了前方,發出威脅的聲音。
江戶川亂步下意識地攥緊牌,目光垂落在棋盤上。
“耐心,耐心。”神輕快地說,順便宣布了另一個牌堆飛出的牌是“壞牌”,“等到我們新的客t人入局,還要一些時間呢。”
“你也要對你的同伴抱有信心,小家夥。”
大廳裏的鋼琴發出骨骼被碾碎般的凄厲哭泣,被剝皮的小提琴婉轉地□□,長笛的腔調裹挾着扭曲亵渎的聲音。
但所有的聲響在接觸到蒼白的那一剎那戛然而止,只剩下微妙的靜谧。
神明微笑着側過頭。
在扭曲的時間線中,祂看到自己的老朋友:那位為自己的孩子流淚與流血的母親,那個黝黑的皮膚包着骨骼的骷髅。
祂搖搖頭,似乎很不理解。
“明明都瘋了,怎麽都還那麽愛他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