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厄琉息斯牌戲
厄琉息斯牌戲
對方口中密密麻麻的“牙齒”足夠讓任何一個密集恐懼症患者心肌梗塞地昏厥。
江戶川亂步幾乎下意識地抓緊了衣服, 手指摸向長裙下面貼身的刀匕,感覺自己全身的汗毛仿佛都被對方的開口吓得炸起。
來到這裏後接觸到的種種線索彼此貫穿,最後定格成一片模糊而又清晰的斑斓色彩——就像是他明明已經觸碰到了什麽, 但是依舊有某種力量頑固地拒絕被他看清。
“什麽游戲?”他緊緊地看着對方,問道。
他在這一刻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了,自己沒有去拒絕對方的能力。
“厄琉息斯游戲。”
對方用活潑的語氣說道:“我不太喜歡國際象棋, 更喜歡紙牌游戲一點。不過你知道這個游戲的規則嗎?”
蒼白的領域在他們說話的期間不斷擴大, 但是又沒有蔓延到太過遙遠的距離, 只是把他們的周圍包裹了起來,就像是蠶織起來的一個繁瑣而又美麗的繭。
來自大廳的音樂聲正在逐漸消失。
江戶川亂步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呼吸微微屏住。
“所以是什麽規則?”他問。
“嗯……很簡單。這種紙牌游戲的目的在于找出規律。”
對方歪了歪頭, 笑着回答道。祂的脖子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伸長,就像是真真正正的水鳥或者蛇的脖子那樣, 給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一般來講,它需要四個人才能玩得起來, 不過沒有關系, 我們可以對這個游戲進行一些小小的改造。”
對方這麽說着,接着笑了一聲,伸出手從空氣中抽出兩副紙牌, 放在桌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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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先, 游戲者中一個叫上帝的人創造出規律, 并把它寫在紙上。”
蒼白的“少女”輕聲說着,手指在桌子上面寫下一段古怪錯亂的語言, 然後在江戶川亂步看清它的內容之前快速地隐沒。
“這個規律就是這個世界的規律。”
祂擡起臉微微一笑, 然後把兩副52張的紙牌分成四份, 直到發完才停下。江戶川亂步的面前有一份,祂自己面前一份, 還有兩份的位置是空着的。
“然後你拿出一張牌,宣布世界開始存在,游戲便開始了。每個牌堆按照順序各自出完一張牌,這就是一輪。只能在自己面前的牌堆中選擇牌,另外兩個無人的牌堆會自己随機出牌。”
祂笑盈盈地看着江戶川亂步的眼睛,左眼銀色的瞳孔看上去是類似于山羊或者鹿的橫瞳,聲音中有着玩味的輕快:
“從第二張牌開始,上帝負責指出或好牌與壞牌,壞牌被放到一邊,好的牌則排成直線連起來。你需要觀察被上帝接納的牌,在玩的過程中找到這種支配選擇的邏輯。當你覺得自己找到了規律時,可以宣布成為先知,代替上帝的位置,指出上面所出的那張牌是好還是壞。”
“上帝此時依舊監督先知,錯了先知就要被免職。假若先知連續十次成功作出正确回答,就要解釋他推斷的規律,正确就贏。假若104張牌都出完了,你還沒有找到規律,或者作為先知被罷免,那上帝就贏了。”
看上去是一個很簡單的找規律游戲。但實際上,這個游戲裏值得玩味的地方太多了。
僅憑借對不同牌“對錯”的判斷很難找到那個正确的唯一的規律,“上帝”甚至可以刻意根據規律調整自己的出牌,讓他對規律的尋找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甚至“上帝”還可以設置一些很離譜的規則,比如只有一張牌是壞牌。這樣絕大多數的結果都會是好牌,根本無法得到t有效的信息。
因為“先知”要連續正确判斷十次才算成功,所以必須要在只剩下十張牌之前得出結論。而如果“上帝”給出的規則太過苛刻,就算是打完了所有的牌也沒有辦法找到那個“唯一解”。
這是一場天然就對“上帝”以外的玩家不公平的游戲。
江戶川亂步看着面前的牌,深吸了一口氣。
“你是上帝。”
他用篤定的語氣說道,翡翠綠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god”這個單詞既可以指“上帝”,也可以指更為廣泛的“神”。
他知道,從對方開口的那一刻開始,對方就不再是那位有點小性子的女孩子了,而是某種更為龐大、更為無法描述、更為輝煌而又壯麗的某種生命伸展出的一角。
“猜對了哦,但是沒有獎勵。”
對方眨了下眼睛,臉上依舊是燦爛的笑容,聲音聽上去給人的感覺又輕盈又快,莫名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收斂一下想法,否則你的眼睛會被燙傷的,亂步君。”
超出了人類承載能力和光和熱量會灼燙一個人的眼睛。
江戶川亂步愣了愣,沒有別開視線,而是下意識地看向了對方的面孔,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在那裏吸引着他,讓他沒有辦法遠離。
祂身上的彩色正如同外殼一樣斑駁掉落與皲裂,就像過于絢爛的色彩不被允許攀附上祂存在的軀殼。從祂身上裂開的縫隙裏,一種混沌而又澄澈的明亮光芒傾瀉而出。
極為矛盾的雙重感覺讓江戶川亂步感覺自己在注視的時候大腦都忍不住産生了混亂,就像是煮沸那樣冒氣泡來。
同時冒出的還有無數的思緒,大量膨脹的靈感就像是從燒燙的管道裏吹出來的玻璃,或者融化的金黃糖漿,在高溫的融化下随意扭曲着自己晶瑩剔透的形狀。
“咳咳咳咳!”
他突然閉上眼睛,像是感覺到自己的氣管裏嗆進了什麽,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嗽得眼角都忍不住泛出了淚花。
““你是……那位和時空有關系的神?”
亂步在咳嗽的間隙有些艱難地詢問道,同時努力壓制着自己大腦的思考頻率。
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大腦在處理和對方有關的信息時總是異常地發燙,就像是不堪重負的電腦處理器運行着內存過于龐大的游戲一樣。
這種反向的壓制讓他感覺很不适應,甚至有一種被壓制本能的痛苦感,但是生命最核心的求生欲又逼迫着他的大腦去這麽做。還有一部分的感官選擇拒絕參與這場巨大的戰争暴動,安靜得就像是死去了一樣。
身體反應的不一致帶來明顯的不适應和錯亂感,讓習慣于運轉的大腦控制不住地加快速度嘗試理解這樣古怪的情況,但下一秒就被什麽給強行打斷——
“別看,別想。”
神的聲音平靜下來,就像是律令一樣讓思考的速度驟然突降。
在驟然緩慢的世界裏,大腦的感觸變得異常清晰。
江戶川亂步因為來自大腦和肺部的突如其然的疼痛吸了口氣,感覺到某些初具雛形的想法就像是靈活的魚一樣游走着,柔軟的尾巴撫摸過大腦褶皺的皮層,帶來輕微的癢意。
然後對方的手便把它們全部給握住捉走了。
“這不是你應該知道的東西,人類是很脆弱的。”祂說,“不過你還小,不知道該怎麽馴服自己的大腦,放輕松。”
祂現在溫和的态度和剛剛說用“生命”做賭約時的樣子截然不同,讓祂此刻的好脾氣給人一種神經質的感覺,活像是一個連環殺人犯正在你的窗前對你微笑。
江戶川亂步咳嗽了幾聲,但是表情看上去更痛苦了。
“年輕人往往不知道該如何運用他們與生俱來的天賦。”
對方的聲音很慢,聽上去也很柔和:“在這種會調動人情緒的儀式裏,過于旺盛的思緒會像是樹一樣在精神的空間裏蔓延開來,一不小心就會觸碰到什麽。”
“好啦,別再多看我哦,亂步桑。我明明是來玩游戲的,又不是來看人到底是怎麽把自己融化的大腦給從肺泡裏咳出來的。”
祂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似乎開了個玩笑,身軀裂隙中藏着的飛蛾也撲朔了一下翅膀,就像是同時有成千上萬個眼睛在同時眨動。
江戶川亂步忍着大腦中被抽走什麽而帶來的強烈空虛感,勉強止住了自己咳嗽的欲望,再次朝前方看過去的時候,只感覺自己看到了一片模糊不清的事物。
那種強烈的痛苦從大腦中像潮水一樣退去,只留下了令人茫然的錯覺。
祂“嗯”了一聲,笑盈盈地伸出手:“由你開牌吧。”
江戶川亂步看向自己手中的牌。各種思緒正在翻湧,但是似乎都默契了避開一塊區域。他很明顯地感覺到了這種東西被拿走的感覺。
“那是什麽?”
他用力地喘息了幾秒,然後問道。
他問的不僅僅是自己在那短暫幾秒中看見的畫面,而是那種源源不斷歡呼雀躍着鑽入他大腦的知識與靈感,帶來“仿佛能夠掌握全世界一草一木”感覺的龐大冗雜的信息。
在那一刻,他不僅僅感知和明白了周圍存在的一切與所有的邏輯,還隐隐約約看到了本該屬于未來的殘缺影子。
江戶川亂步握緊了自己的手指,閉上眼睛讓自己的呼吸快速地平複下來,但依舊感覺反胃的感覺在咽喉不斷翻湧。
但那種未來……
怎麽可能會發生?
“那是所有的可能。”
祂用銀色的眼睛露出一個微笑的表情:“我為宇宙中所有的可能性與路途,而你剛剛通過這裏看到了它們。”
聲音輕飄飄的,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或者根本不在意一樣。
也許就像是祂所說的那樣,祂來到這裏就是興致使然地想要玩一個游戲。所以江戶川亂步必須要和祂玩,其餘的祂都一點也不在乎。
江戶川亂步沒有說話。
他拿出自己牌堆裏的一張牌,翻開放在桌面上。
那不是撲克牌或者塔羅牌,而是一種非常特殊的牌面。上面純粹用黑白灰三色勾勒而成,上面一共有七只飛蛾圍繞一朵花。
蛾牌7。
“世界開始存在。”
他用虛弱但是堅定的語氣說道,擡頭看着面前的神明。
那對綠色眼睛中的神色一點點地變得銳利起來,就像是一把之前被人保護得很好的寶石終于撞在了牆面上,磕出了一個鋒銳的尖角。
“我會贏的。”他說。
他知道對方為什麽會在之前突然提醒他去收斂自己的想法。
因為祂知道,這麽說的話,人的大腦反而會下意識地去分析這段話的含義,去疑惑和思考為什麽,然後在知識的指引下被吸引,去看祂裂開的身軀,從而窺探到那遙遠的關于未來的一角。
如果說之前他還有退縮的機會,但現在他必須要贏。
他不在乎這一局賭輸掉生命,但他一定要知道為什麽未來會是那個樣子!
按在桌上的牌散發出淡淡的微光。國際象棋上浮現出飛蛾與花朵的圖案。
第二個牌堆自動放出一張牌。
鳥牌2。
這是一張綠色與白色構成的牌。翠綠色的鳥站在橫放的鏡子上,下方倒映出它蒼白的骨骼。
“好牌。”
對方微笑着說道。
于是這張牌飛到初始牌的上方。國際象棋的棋盤上于是也多出了一只站在鳥骨上的飛鳥,腦袋低垂。
“以及,關于你之前的問題——準确的說,我的權柄是和信息、知識、運動之類有關。不過我确實比別的神在時空方面更加擅長億點點。”
祂用手指撐起自己的下巴,已經變成白色的長發沿着肩膀垂落而下,看上去就像是被石膏雕琢出來的,而臉上依舊是明亮的笑容:“如果想要稱呼我的話,叫我伊尼就可以了。”
伊尼,鹿的梵文。
江戶川亂步沒有說話,而是快速地掃過那一張有關于鳥的牌,判斷出這張牌的存在應該相當于撲克牌裏代表春天與愛的紅桃。
之前的蛾牌對應的則是黑桃,一張象征着冬天與戰争的牌。
另一張牌飛出,在空中翻轉出裏面的內容:
十t只黑貓分別站在屋檐和臺階上,背景是一顆特別巨大的淡黃色星球——上面有一條豎縫,就像是貓的一只眼睛,而黑夜就是它的身體。
“貓牌11。”
“就像是撲克牌裏的方塊J代表着大英的護國公克倫威爾一樣。貓牌11講述了一個人夜晚擡頭時看到了天空上的星星正在對他眨眼,結果身體碎裂開來,變成了十只黑貓的故事。”
伊尼笑出了聲,在簡短的解釋之後把牌丢到鳥牌2的旁邊:
“依舊是好牌。很難說你的運氣到底怎麽樣呢,亂步桑。”
江戶川亂步沒有搭話,而是看着對方慢條斯理地低着“修長”的脖子整理手中的牌,突兀地詢問道:“世界的規則應該是簡單而又不易察覺的真相,是嗎?”
“沒錯。”
對方從容地回答:“真理往往一目了然。”
他丢出下一張牌。
貓牌8。這是八只貓在四層噴泉上用盆接水的圖案。
“壞牌。”祂說,把這張牌上的圖案抹去,聲音不緊不慢,“接下來到你了。”
“伊尼!你敢來找我隊員麻煩!你信不信下次見面的時候我把你的頭給擰下來!”
憤怒的少女聲音在神的耳邊環繞着,自稱為“伊尼”的神則是淡定地無視了自己耳邊來自眷者的吵吵鬧鬧,甚至打了個哈欠,亮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別鬧別鬧,小X你淡定一點。”
另一個時空的祂對從虛空裏冒出一個腦袋,對自己的眷者随口說了一句,聲音裏帶着明顯的敷衍意味:“你看你的這個新隊員多可愛,讓我玩玩,還挺有趣的诶。”
“……”
突然發現自己聯系不到亂步的X小姐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拽住那個伸出來的腦袋上像是樹一樣蔓延生長的晶瑩鹿角。
然後便滿懷惡意地拉了下來。
她甚至還咬着牙,特別用力地用鹿角的根部在對方的腦子的位置攪了幾圈,順便“嘎吱嘎吱”地擰着祂的脖子轉了三百六十度,手指順着對方的眼睛位置伸進去攪了好幾下,從裏面擠爆了一大堆“撲棱撲棱”飛翔的白色飛蛾。
“哎。”不成樣子的頭顱說道,“我挺想說服我自己,你這麽做其實是想陪我這個孤寡老人玩來着,但是在沒有辦法說服成功。但這下你應該消氣了吧。”
少女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呵呵。”
“我再說一遍,離他們遠點。”她用手拽住那根已經纏繞到她手腕上的鹿角,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尤其是離亂步遠點!”
“至于嗎,至于嗎?”
祂用空洞洞、裏面還有蠕動的飛蛾屍體的眼睛看着少女,聲音聽上去有點幽怨:“我好歹也是知識終極,諸方求索之路,永恒變化之主诶。喜歡聰明的小家夥怎麽了?”
X小姐看了一眼,伸手打算接下來把對方的腦殼掀開來再擰一遍。
正在想自己應該用哪張牌的江戶川亂步擡起頭,感覺對面的神似乎有那麽一瞬間有點無奈,連帶着四周的氣場都變得遲緩了起來。
“你不覺得你隊伍裏那個叫做江戶川亂步的小家夥本來就很有問題嗎?”
湊到X小姐面前的頭顱快速地恢複,然後用難得認真的語氣問道:“好吧,我知道你其實是知道的。但是你不想幫他解決嗎?”
X小姐眯起眼睛,收回了手,雙手抱胸,似乎是打算看看面前的這家夥到底還能說出什麽鬼話。
她當然知道江戶川亂步的問題。
江戶川亂步能在幾秒鐘之內,将場景中的每一個細節全都盡收眼底,然後将這些觀察所得的東西歸類推理,最終得到結論。
聽起來,這很厲害,而且也很合理。但只要稍微對人體有點了解就知道,這種現象其實是很詭異的。
首先,人類想要仔細的觀察一個事物,必須要經過0.5秒到1秒鐘左右的時間,才能鎖定這個事物的細節。
其次,人類在同一時間,是非常難以将視線鎖定到更多的東西之上的。人類習慣的觀察方式是集中一點,其餘的信息都會被人體過濾掉。
一般來講,只有經過特殊訓練的人才可以做到目觀全局。但是随之而來的問題就是,這種觀察方式會導致觀察的精度降低,視野會變得更加模糊,對細節的把握會降低。
這不是觀察力的問題,而是人類這個物種的極限就擺在那裏。
但是江戶川亂步卻能在幾秒內,觀察到每一個東西的細節,并且在大腦內快速地聯系起來,結合本身擁有的生活知識本能般地得出結論。
“比起人類的眼睛,他的眼睛更像人類發明出來的攝像機。”
恢複好的頭顱看上去像是一只鹿,雙眸是清澈如水的亮銀色,只是一只眼睛是貓的豎瞳,脖子上生長着密密麻麻的“羽毛”。
那些羽毛都是收斂起翅膀的蒼白飛蛾。
祂優雅地步出身子,露出前兩足的貓掌與後兩足的鹿蹄,流線般的身軀上覆蓋着厚厚的“飛羽”與寬闊的六對“翅膀”,身後拖曳着一條形似鳥類但有一條修長尾椎骨的尾巴。
祂的鹿角蔓延,觸碰面前漆黑的屏幕,讓祂和江戶川亂步“玩游戲”的場景重新亮起。
“他在觀察某件事物的同時,卻不去虛化其它的畫面。他的視覺既沒有盲區,也沒有模糊的地方。看起來可不像是正常的人類呢。”
祂側過頭。
“就和當初的你一樣,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