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歐律狄刻與俄耳甫斯
歐律狄刻與俄耳甫斯
澀澤龍彥提出的這個想法很值得探讨。
太宰治可還記得, 在進入時間點之前,那位看上去頂多只有十歲的莫裏亞蒂小姐對他們所說過的話。
“在這個時間點裏,指向神明的儀式要素為宴會與再生。”他自言自語道, “宴會自然是眼前的這一場,那再生呢?”
——這是飛蛾的再生?還是人的再生?還是兩者都有?
“過量服用他們口中聖水的人在幾個月後身體裏就充滿了飛蛾,并且因此發病死去。”
費奧多爾輕聲說道。
“對此現在有兩種猜測。一是這種情況是過量服用聖水導致的, 二是有別的原因加入。”
太宰治說到這裏的時候笑了起來:“雖然那位醫生小姐的說辭有意識地把聖水與疾病聯系到了一起, 但這并不一定正确, 不是嗎?”
“如果這不是聖水的話……”
費奧多爾極其自然地接過了話題,伸手從身邊的白玫瑰上面揪下一片花瓣:“那還有什麽東西可能會導致這種疾病突發呢?這個地區的今年與往年有什麽不同呢?”
兩個人的視線互相交織, 同時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玫瑰花。”
太宰治說完就很嫌棄地“啧”了一聲, 像是對這種心有靈犀的環節很不爽。但費奧多爾就顯得從容多了,甚至還對太宰治露出了一個無害但充滿挑釁意味的微笑。
今年發生的變數, 除了有一群不守規矩的入侵者來到了這裏之外,還有圍繞着這個小鎮的玫瑰花海與相關産業的消失。
“兩種可能性都不能排除。”
太宰治虛起眼睛, 幹脆挪開視線不去看某只突然跳臉的俄羅斯老鼠:“畢竟這兩種角度都可以達成邏輯上的自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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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奧多爾裝模作樣地對太宰治不合作的态度嘆了口氣, 這才笑着說:“但有一點,我們應該都是确定的,太宰君。”
“飛蛾一直存在于這個地區人們的身體裏, 只是它們平時潛伏的時間太久, 以至于人t們到死都不會發現自己其實是飛蛾的繭。但今年……因為某些東西的改變, 終于出現了問題。”
太宰治鳶色的眼睛看向虛無的某處,在巨大的聲響裏輕聲說道:
“埋葬在森林的土壤下的人, 很有可能已經孵化出了成群結隊的飛蛾——或者說是由飛蛾組成的別的什麽生物。”
“澀澤龍彥提起來過, 工廠這些天的地下有着細微的震動。”費奧多爾說。
“那很有可能就是它們在地下活動所帶來的影響。”太宰治眼睛微微眯起, “廣場中央那口噴泉之所以那麽深,估計也是為了方便它們來到那裏, 接觸泉水。”
“這個莊園的主人給我一種很明顯的和人類不同的感覺。”
“也許她本來就不是人類。”
在兩個人一人一句,把這段話無縫銜接般地說完後,太宰治側過頭看了眼費奧多爾。
“對了。”他突然用有些凝重的語氣說道,“如果它們的活動能讓地表出現地震,那你覺得數量該有多大。”
費奧多爾歪了歪頭。
“我對地質不太了解,而且這應該和它們所處的深度有關。”
他很認真地回答:“但我覺得,一個存在時間用世紀來算的小鎮積累到現在,埋在地下面的人不會太少。”
至少也有三位數吧。
所以他很真摯地說道:“所以放把火嗎?我覺得火焰對于飛蛾類的生命體來說是有特別效果的。說不定它們會自己跳到火裏面。”
“你就是單純地想放火吧。”
太宰治嫌棄地看着他:“你是到了家鄉的土地上倍感親切,所以打算玩點大的?”
我們的任務明明也沒說一定要和這些東西打架啊。
提前找到要回收的那個骰子,然後破壞掉儀式,直接從這個時間點跑路不是更好嗎?
費奧多爾詫異地看了眼太宰治。
“太宰君。”他說,“亂步和澀澤都有資格對我說這句話,但你是不是忘了你在上個時間點裏都做了什麽?”
“我知道我是在做好人好事。”太宰治面不改色地回答,“我還知道某只老鼠在撈好處。”
“如果您非要這麽覺得。”
費奧多爾先是看了太宰治幾秒,然後露出一副“我順從您的想法”的表情:“我也是在用別人的饋贈做好人好事。”
“幫人類幹活的我簡直太善良了。”
在三樓百無聊賴地玩尾巴的澀澤龍彥在地面上慢吞吞地打了兩個滾後,突然擡頭對X小姐說道:“很少有貓會理會人類。”
“嗯,你在做好人——抱歉,是好貓好事。”
正在津津有味地看慣例的太宰治與費奧多爾互掐環節的X小姐下意識地歡快附和道。
澀澤龍彥點了點頭,然後開口:“所以太宰治什麽時候來?他是要一只貓去撬鎖嗎?”
“我剛剛催了一聲。”
X小姐這下反應了過來,解釋道:“十分鐘前那位女仆長就站在了二樓的樓梯口,看樣子就算她有事暫時離開,也會讓別人過來看着。而且還不止她一個人。還有兩個人安排在了能看到樓梯的位置,相距的位置還挺遠。”
“太宰的運氣一向不怎麽樣。”她嘆了口氣。
這件事她也早就告訴太宰治了,否則對方也不會在有事要自己去做的情況下和費奧多爾在角落裏“對答案”——他又不是閑得。
只是特意等了一下,看看那位女仆長是不是故意帶着人攔在那裏而已。
“哦,那可真倒黴。”澀澤龍彥評價道,聲音中很難說沒有幸災樂禍的成分。
他無所事事地重新趴下來,注視着前方濃稠的黑暗,尾巴緩慢地掃過地板。
出于對自己認識的那只同樣叫做“太宰治”的狡猾黑貓的了解,他對這個太宰治的能力和惡劣的性格都相當信任:對方肯定會有方法的。
太宰治的确找到了方法。
他的方法是教會澀澤龍彥怎麽撬門。
“?”澀澤龍彥在聽到X小姐轉述的這句話後瞬間就不幸災樂禍了,坐起身子,用看到“大街上有人吃貓”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貓爪。
“他是個人麽?他現在不上樓,那他是要幹什麽?”
“哦。”X小姐安撫道,“他覺得費奧多爾的話很有道理,外面的那些玫瑰花看起來很禁燒,所以想去花園裏看一眼。那些人沒攔着參加的賓客去逛逛花園。放心吧,太宰說他會充分考慮到貓的體型差異給出指導的。”
澀澤龍彥看着自己身前的門,又轉頭看了看身後的,似乎陷入了深思。
“X小姐?”
“嗯?”
“替我謝謝他,謝謝。”
受限于年代,這種鎖比較古董,按照太宰治的說法就是“随便找個人用鐵絲撥弄兩下就能開”的水平。但作為一只貓,最大的問題就是……
他沒有人的身高,而且沒有墊腳的東西,很難接觸到鎖。
但這對于一只有特殊能力的貓來說都不是什麽問題——不就是漂浮嘛,飛行軟膏這種東西可是神秘學入門的東西。
因為很有用,他出門前都會調配好,然後稍微帶上一點。
澀澤龍彥淡定地打開懷表,在拿出裏面的硬幣後,爪子和尾巴尖在底下顯露出的淺色軟膏上蘸了蘸,在耳後、頸後、左側脊柱側面、關節後側、爪底抹上。
他這款的配方是一勺護手霜,一勺植物油,兩勺颠茄,三滴洗滌劑,兩勺附子草汁。*材料相對好找一點,用起來也不麻煩。
塗抹均勻後,白貓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正在天空中飛翔的樣子。
單純的藥物沒有辦法賦予一個生命飛翔的能力,但想象是具有力量的,足夠的想象甚至能夠讓原本沉重的身體一點點輕盈起來。
這正是為什麽所有的飛行軟膏裏或多或少都要摻入致.幻的成分:在這種成分的幫助下,往往更容易達成對“飛翔”的想象。
澀澤龍彥放任自己此刻開始不知不覺亂飄的思緒,想象他渾身上下都變得輕盈起來,四只離開地面,有風吹拂過自己的毛發,受到的地心引力變得像是棉線一樣柔軟且飄忽。
“真的飛起來了诶。”
X小姐的聲音裏帶着新奇的好奇:“這就是女巫的飛行軟膏?雖然我知道,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傳說中的藥劑。”
“很正常。因為成分比較危險,而且見效很緩慢,所以到現在都被淘汰了。”
澀澤龍彥回答道,睜開眼睛,看了看離自己有十幾厘米的地面,四肢微微用力,又朝上方飄了一段距離。
接着他把之前自己身上的竊聽器拿出來,咬壞外面的金屬殼,從裏面拔出一截還算堅固的金屬絲。
“嗯……太宰說要兩截最好,一個在前端彎成直角,一個前端稍微彎一點。然後把直角形的金屬絲放進鎖孔。”
X小姐似乎花了一點時間聽太宰治講話,然後複述道:“先朝兩個方向試一試,看看哪個比較輕松。”
“逆時針。”澀澤龍彥說。
“然後保持逆時針的一個适當的力,另一根金屬絲朝下面壓一下,看看能不能感覺出碰到什麽東西,算算有幾個。”
“好像只有一個?”
“把那個按下去。聽到咔噠一聲之後就可以開門了。”
在掌握方法之後,單向子彈鎖這種古董級別的鎖簡直沒有辦法攔住任何身上帶了相關工具的人,甚至貓。
澀澤龍彥試探着把門超裏面推了推,耳尖微微動,沒有聽到別的異樣聲音。
他又稍微等了幾秒,才将門推開一道剛好可以讓自己進入的縫隙,謹慎地先把尾巴尖伸進了門內,發現無事發生後才将腦袋湊了過來。
他看到許許多多形狀古怪的玻璃瓶子擺在面前的桌子上,還有許多大型的複雜圖紙與用鋼筆畫下來的奇怪物品的建模。
在昏暗的房間中,巨大的淡綠色絲網籠罩住這一切,阻擋了人們前進的步伐。澀澤龍彥微微擡起頭,看到被絲網隔開的另一邊,一道樓梯正通向更上方。
X小姐摸了摸下巴:“看起來只要碰到一根絲線,就有小蛾子會感覺到有人來了。”
“……”
澀澤龍彥走到一根絲線邊上,用自己的胡子進行了簡短的距離測算。
“好吧,我就知道這份工作還要落到貓的頭上。”白貓用嫌棄又鄙夷的眼神安靜地看了面前的絲線幾秒,總結道。
“人類不行。”
“你不行,不行。技術也太爛了!”
大廳裏一群受到邀請的少女叽叽喳喳地圍繞着象棋桌讨論着什麽,還有幾個笑盈盈地在t用手推牌桌上一個女孩兒的肩膀:“你快讓開讓別人試試,否則我們一個晚上都要看你怎麽輸了!”
“我的水平才沒有這麽糟糕!”
那個少女很不忿地說道,但只引來了一群同齡人的笑聲。
他們之中大多數都是日本軍官的親戚,女兒侄女或者妹妹:本來她們應該找一個地方裝模作樣地翻畫冊,好給那些年輕人搭讪的機會。但很顯然,這群少女覺得這種活動太無聊了,于是幹脆湊過來玩起了國際象棋。
她們還打了點賭,比如說這一局賭的就是餐盤上面最後一塊可可蛋酥。
江戶川亂步被她們賭的東西從橋牌那裏吸引了過來,一點也不尴尬地擠在她們中間,把一塊味道很不錯的鳥奶蛋糕塞到嘴裏之後,主動興致勃勃地請纓:“我來!”
少女們一起看着這位不認識的新人,好奇地看着她,然後促狹地笑起來,也不告訴對方對面的女孩是打惠斯特牌最好的那一個,一起拉着江戶川亂步坐在了位置上。
“來來來。”她們熱情地把牌整理好,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這個陌生的綠眼睛少女輸得眼淚汪汪的樣子了。
江戶川亂步鼓着腮幫子咀嚼着口中的蛋糕,朝四周看了一圈,看出來了這群女孩內心隐藏的想法,但也不介意,只是饒有興致地研究着這些象棋。
“還是老規矩,因為舞會的時間性質,所以每一局都在30分鐘之內分勝負。這樣我還可以玩五盤,你要是不想玩了還可以把位置讓給別人來打,怎麽樣?”
對面有着黑色波浪卷頭發的少女挑了下眉,臉上是滿滿的自信,聲音裏帶着被保護得很好才會有的嬌縱。
其餘的女孩一窩蜂地笑起來:“又欺負新人啦。”“好壞好壞!”
“沒問題。”
江戶川亂步認認真真地點了點頭,看上去滿臉的認真,一點也看不出來他是為了甜點來欺負小女孩的:“我們這次賭蛋白霜慕斯吧。”
邊上的少女圍繞着他嘻嘻哈哈,一點也不見外地開玩笑。
“總是吃甜點會變胖的!”“是的喲是的喲!”
還有人主動戳了戳他的臉,甚至主動抱了過來,半開玩笑地對着自己的同伴們說着“卡哇伊”之類的話,讓江戶川亂步都忍不住發出了“诶诶诶?”的迷茫聲音。
被這些過于熱情和無聊的女孩子們包圍的江戶川亂步最終還是沒有在國際象棋棋盤上面大殺四方,而是難得考慮到了別人的心情,艱難地掐着時間點贏了對方,僞裝出了稍勝一籌的樣子。
“贏了。”
他把裝着蛋白霜慕斯的瓷盤子挪到自己的面前,拿叉子插起來,旁若無人地将之塞到自己的嘴裏,都沒有看對面的小姑娘一眼,用理直氣壯的聲音說道:“我都說了,我很厲害哦。”
對面的少女低頭看着自己棋差一招被将死的可憐國王,表情絕對算不上開心,看到亂步心裏好像只有甜點的樣子後就更不開心了。
“再來!”她氣呼呼地說道。
但江戶川亂步已經感覺有點無聊了,看了眼面前突然變得不服氣起來的女孩子,也沒有回答對方,而是朝着別的地方看過去。
現在大廳中央的位置已經變成了短劇演出的地方。江戶川亂步看了一眼,認出來了這正在上演的是俄爾甫斯和他妻子的傳說。
“二次死亡?”他皺起眉,自言自語道。
費奧多爾靠在牆壁上,手中拿着一杯橘紅色的龍舌蘭日落,安靜地看着這部短劇的高潮。
他輕輕的聲音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也像是在對這部戲劇進行簡單的介紹:
“其實在希臘神話裏,有着兩個很特殊的故事,可以互為表裏地進行閱讀:那就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二次誕生,以及俄耳甫斯妻子歐律狄刻的二次死亡。”
希臘神話裏,俄耳甫斯的妻子歐律狄刻因毒蛇而死,他為此來到冥府,用悲恸的音樂打動了冥府的擺渡人,馴服了看守地獄大門的三頭地獄犬,感動了複仇女神,也同樣讓冥王與冥後答應了把妻子帶回人世的要求。
只有一點必須遵守:他在帶着妻子離開冥府的路上,絕對不能夠回頭看她。否則歐律狄刻就将永遠留在地獄裏,無法重返人間。
就像是所有的故事那樣,俄耳甫斯在對愛人的渴望中、在注定要到來的命運中、在某種惶恐中回過了頭。
于是他的愛人因為他的這份愛,在即将來到人間的邊界的那一刻化作了雲煙,迎來了自己第二次的死亡。
現在俄耳甫斯正帶領着自己的愛人行走。他走在最前,歐律狄刻哀傷而又安靜地走在他的身後,名為赫爾墨斯的神使拉住了她的手。
場上那些樂師的音樂從昂揚的激烈轉為哀傷的柔婉,但依舊有着巨大的聲音,讓人忍不住懷疑這是不是在每個樂器的邊上都放了一個話筒。
他們中先有一個人開始歌唱,于是其他人也跟着歌唱起來,為這一幕畫面配音。
那些重重疊疊的聲音交疊起來,有一種蒼涼而又格外宏大莊嚴的神聖感:
“那些森林由霧氣織就,橋在頭頂
灰色的湖鑲嵌在虛空
在灰色的土壤上,一條小徑
蒼白如蛇地蜿蜒,如馴鹿裸露的脊椎。”
輕柔哀傷的女高音唱響在樂器發出的聲音之間,高唱道:
“他們來了!他們來了!
俄耳甫斯——你為何如此猶豫?左顧右盼
像是神經過敏的動物?
俄耳甫斯——你可聽到妻子的腳步,
她的衣擺在風中
搖曳如飛蛾微顫的羽翼
或者那只是你的步伐,你心髒跳動的聲響
你自己的呼吸?
如果回頭一眼(如果選擇回頭
你的一切星星就将墜入深淵)
但你必将能看見她:那超越死亡
且将你的心髒握在手心的愛人。”
沒有哪個女人能得到那樣多的愛:她被全世界最美麗的聲音歌頌,全世界最動人的琴音被用來表述對她的愛意,最美妙的那只彈琴的手最渴望握住的是她的掌心。
在她第一次死亡之後,能帶來最大歡樂的音樂裏只剩下了哀傷的世界,痛苦的潮水淹沒天空與大地,只剩下暗淡而又孤寂的一顆星。
“可你如今已然死去。
你如今身上穿着雲霧般的屍衣。
你腳步遲緩,輕盈,溫柔而又安靜
正如死亡在你子宮裏孕育,你
孕育出一個死亡的孩子,你
已然忘卻歡笑與哭泣
你只是記住了你自己,并把自己孕育
如同花朵裸.露出飽滿豐盈的果實
死已将你充盈,将你填滿——歐律狄刻
可你卻還無法懂得。”
費奧多爾沒有阻止這場戲劇的想法,哪怕這明顯是這場宴席儀式中的一部分,或許是因為對自己的自信,或許是出于某種好奇,他只是安靜地注視着,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态。
但同樣正在觀看這場劇目的人已經不由自主地,極為動情地跟着這優美而又洪亮莊嚴的詠嘆調呼應般地歌頌起來。随着開口哼唱的人越來越多,加入其中的人也越來越多。
不同的聲音彙合在一處,就像是一種冥冥的呼喊,萬千個聲音彙聚成一個浪頭:
“歐律狄刻喲:你是死亡的聖處女,不可被生者觸摸。你是萬物之母親,在它們誕生之前就把它們孕育。”
“你的愛已然不屬于任何一人!”
江戶川亂步收回目光,朝着自己身邊的女孩子看去,發現她們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将目光投向了戲劇,但是沒有跟着唱起來,只是臉上露出了極為一致的表情。
和劇裏那位正在跟着俄耳甫斯前進的歐律狄刻一樣的表情,和歌聲所描述的一樣的表情:
輕盈、溫柔而又安靜。
是一種感染嗎?
江戶川亂步腦海中瞬間就浮現出了這樣的判斷,朝邊上看了一眼,身子微微前傾,碰了碰坐在對面的少女的手。
正朝着那個方向看的少女像是被烙鐵燙了一下似的,下意識劇烈地打了個哆嗦,眼睛一瞬間變得很圓,愣愣地轉頭看向江戶川亂步。
她的眼神中沒有什麽憤怒和不滿,只有一種帶着痛苦和悲傷的茫然感,放大的瞳孔恍恍惚惚得像是眼睛上被滴了幾滴颠茄。
江戶川亂步眨了眨眼睛。
“你……”他試探着說了一句,發現對方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甚至就連下意識的反應都沒有,好像唯一能讓她動彈的只有肢體上讓她感到驚吓的觸碰。
看起來很不對勁。
亂步停下了咀嚼的動作,朝着費t奧多爾的方向看過去,發現對方正在角落裏很禮貌地給這一段和聲鼓掌。
“……”他也很想鼓掌,但考慮到自己的位置有點顯眼,只好把嘴裏的東西咽了下去,而後把自己的表情調整成了和周圍人一致的樣子,開始光明正大地在宴會上面走神。
在走神的過程中,他很快就想出來了這次劇目在整體儀式中的作用與用意,而且判斷出了接下來可能的儀式。
“與歐律狄刻的死亡對應的應該就是狄俄尼索斯的複活,也就是飛蛾的死與生。而且歐律狄刻可以代表由妻子到母親的轉變,狄俄尼索斯正好可以代表從母親到孩子的孕育。”
X小姐在他的耳邊有些無聊地自言自語道:“很少有人知道,狄俄尼索斯還有一個名字可以代表嬰兒神。而且他其實也是一個相當女性化的神明形象。”
早就猜出來這些的江戶川亂步不動聲色地側了下頭,換了個方向繼續走神,示意道:你現在有時間過來啦?
X小姐看懂了,于是無奈地“嗯”了聲。
“他們崇拜的神生命之母的完整的尊稱是‘以愛指引成長的永恒之女,萬千生命的母親,歡宴與歡樂之主’。”
她說到這裏的時候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然後認真地點了點頭:
“這個儀式還是挺有趣的,既具有飛蛾羽化重生的含義,還包含了祂權柄裏的生命與生機,還向祂所代表的‘女性面’進行了致敬。”
江戶川亂步側過腦袋,有那麽一瞬間,他眼中疑惑的情緒表現得相當明顯:
——好的,我承認你說的東西很有道理,但你跑到我這裏說幹什麽?
我又不是不知道。
本來想要裝作看不到對方表情的X小姐都感覺自己沒有辦法繼續裝下去了,于是只好尴尬地咳嗽了一聲。
“這不是沒有辦法嘛。”她很真誠地說,“澀澤進去的那個房間因為神秘影響太大了,我沒有辦法看到裏面的內容。費奧多爾看上去正在很認真地欣賞着藝術,太宰他在研究這裏的玫瑰花好不好燒……只有你在發呆。”
研究玫瑰花好不好燒。
江戶川亂步為這個行動小小地震驚了一下:這怎麽聽上去更像是另一位大人會幹的事情?
“而且我總有一點危機感。”
X小姐說到這裏突然神經兮兮了起來,很嚴肅地說道:“你要是看到白色的大蛾子,記得離遠一點,祂的權柄與“信息”有關。”
說到這裏,少女很明顯更加憂心忡忡了:不得不說,澀澤龍彥的提醒還是很有效的,她現在非常擔心自家隊員被某個神盯上。
還有別的神可能出場嗎?
江戶川亂步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但考慮到現在的情況,只是認認真真地點了點頭。
響徹整個大廳的歌聲還在回蕩。
舞臺上,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刻已經來到了地獄與人間的邊緣。扶着歐律狄刻的神使神情溫柔而又哀傷。
“你不再是他的妻子,不再是眼中都有餘音袅袅琴聲的女人。你不再是詩歌與音樂。”
他們如是說:
“你已是冬日飛蛾僵死的絲繭,
與雪同色的玫瑰,
被生命與死亡無限分享的乳汁與清泉。”
他們說:
“——她已是根。”*
俄耳甫斯回過了頭,他表情痛苦而哀傷,似乎知道了自己身後的妻子已經不再愛他。歐律狄刻看着他,本能地向前走去,但被神使拉住。
這個動作讓她一個顫抖,下意識伸出的手将前方的俄耳甫斯推下舞臺。在完成這個動作的時候,她的眼神卻依舊空茫而又稚氣,像是個不谙世事的母親。
“他轉身了。”攔住她的神使說。
歐律狄刻于是無意識地緩慢轉過身,沿着回去的小道在前面走着,神使哀傷地跟随于她,如同跟随神。
她臉上懵懂的神情輕盈、溫柔而又安靜,大大的眼睛中似乎滴了幾滴擴大瞳孔的颠茄。
她問:“誰?”
無人應答。
在巨大洪亮而又悲傷的音樂聲裏,戲劇落下帷幕。短暫陷入沉默的大廳重新變得喧嚷起來,觀看的人們紛紛對這出優美的戲劇發出不可思議的贊嘆聲,甚至還有被感動到了的啜泣。
“沒想到這部戲寫得這麽好,而且演員的表演與音樂都那麽美!”
江戶川亂步聽到自己身邊的女孩子們一瞬間爆發出驚喜的聲音,各種七嘴八舌的說話聲交織到了一起。
“是的是的,我在看的時候都忍不住沉浸到裏面了!好有感染力!”
“最後那一幕歐律狄刻的那種表情實在是太讓人心碎了!我連大氣都不敢喘!”
就算是他擅長的地方并不是對他人情緒的捕捉,江戶川亂步還是感覺到現在大家的情緒未免也過于激烈了一點,尤其是與之前産生了極其大的反差。
他看向自己對面的那位少女,發現對方似乎有一些出神,然後在注意到他投來的目光後愣了愣,很快就變成了鬥志昂然的表情。
似乎不記得被觸碰的事情了?
亂步想到。
“繼續嗎?”她氣勢洶洶地問道,“我拿別的東西和你賭!”
剛剛對方的下法讓她産生了一種“如果中間不發生那幾步失誤,一定不會輸掉”的錯覺。現在她想要把場子找回來。
本來打算換個地方的江戶川亂步歪了下腦袋,用有些驚訝和無奈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少女,但在按了按帽子,思考了一會兒後還是同意了。
“我很厲害的。”他拿起棋子晃了晃,十分慎重地向這位過于有勇氣的女士提醒道,“輸掉哭了的話,我可是不會把零食分給你吃的哦。”
國際象棋這種東西……零食當然不是最終的目的,主要是這次的儀式明顯涉及到女性,在這些女孩子中間應該能夠發現一點什麽。
江戶川亂步鼓了鼓臉頰,突然想到了很不妙的一個點。
嗯,希望這個儀式不要因為他穿着裙子就把他判斷成女孩子。
戲劇結束之後,莊園的女主人走到臺前,舉起一杯淺粉色的雞尾酒,臉上浮現出微笑,朝着所有的賓客低頭鞠躬,随後手腕微轉,将杯中的酒輕盈地撒在前方。
“感謝大家的喜歡。”她彬彬有禮地說道,“接下來是自由而又美麗的卡德裏爾舞,讓我們喝完杯中酒,為下一場美麗的舞蹈幹杯吧!”
費奧多爾咬了咬指甲,向無處不在的X小姐進行求證:“這是用蜂蜜和牛奶和清水混合的葡萄酒?”
“咕嚕咕嚕……是的。”
剛剛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并且喝了一口的X小姐把咖啡咽下去,含糊不清地說道:“我還以為東正教不會跑去研究古希臘的神話儀式呢。”
費奧多爾很平靜地點了點頭,沒有對這種充滿刻板印象的發言進行評價:“我回去看了一點和神秘學相關的資料。這是祭祀靈魂的酒吧?”
隊伍裏只有澀澤龍彥一個人了解這個方面的知識根本沒有辦法讓他放心。在他看來,貓這種生物往往不怎麽靠譜,說不準就會在關鍵的時候坑你一把。
“在最初的儀式學中,祭祀亡靈與迎接神明是一體兩面的存在,只不過後來出現了區別與分化。非常典型的複式對位儀式:鬼與神,悲劇與戲劇,死亡與再生……”
少女吐槽了一句,表示費奧多爾的說法沒錯,同時補充道:
“按照對位結構,迎神的儀式必然出現在下一次的戲劇之後,更準确的說,是下一次關于狄俄尼索斯的喜劇之後。”
太過追求規整與完美的儀式就有這個毛病,但凡是神秘學知識過關的人,看到開頭就可以自動補充出對應的結尾。
“嗯哼。”
莫裏亞蒂局長的聲音适時地悠悠傳來:“我都說了,這次的事件除了可能和神扯上關系以外不難,非常适合新人。”
X小姐虛起眼睛,無語地轉過頭看着在自己面前閃爍着的數據光幕,以及光幕中那位抱着一本大部頭聖經坐在床上的金發蘿莉。
“局長,”她沒好氣地說道,“您這是還沒睡呢?突然說話很吓人的。”
“強人工智能一天想睡多少小時就誰多少小時,想什麽時候睡覺就什麽時候睡覺。”
女孩模樣的人工智能理直氣壯地回答道,那對綠寶石一樣的眼睛看向X小姐面前投影出時間點現狀的屏幕,臉上浮現出笑容。
“可能你們沒有辦法在這次宴會上吃到晚飯了。”她眨t了下眼睛,笑着說,“回來之後我帶大家替你們準備一份大餐,加油喲。”
“……其實我對大餐是懷疑的。”
X小姐小聲說道:“雖然日本人很能吃刺身,但也很少有人能夠接受海鮮觸手宴席吧?”
“放心,這次絕對不是海鮮觸手。”
莫裏亞蒂小姐特別認真地咳嗽了一聲:“是這樣的,保證是驚喜哦?”
驚喜。
X小姐琢磨着這個單詞,感覺頭似乎更疼了,尤其是她發現太宰治在玫瑰叢間不知道在思考什麽的時候:一種本能告訴她,等會兒說不定要出大事。
于是她把這個視角調了出來,打算觀察一下對方到底正在幹什麽,結果聽到了來自太宰治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語。
“說起來,如果在這裏放一把火的話。”
太宰治看着這些高度有的到達兩米的玫瑰花叢,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沒有抓到自己平時習慣戴的圍巾,也沒有感到多遺憾,只是很認真地自言自語道:“會不會做出來一大盤烤蠶蛹?或者說是炸蠶蛹?”
少女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她選擇把自己的視角默默地調開。
烤蠶蛹……這難道不是比海鮮觸手大餐還恐怖的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