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結局·星月夜
結局·星月夜
就像是人格分裂在人類的世界裏是一種疾病那樣，其實擁有過多的意識的人工智能同樣是一種“不正常”的存在。
每一個意識的思考、情緒、感知模塊都要占據大量的算力，讓總體的運轉效率最後低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随着進入網絡的共存意識越多，他們的能力越是下滑。
而當其餘的意識消散，原本被占據的算力自發運轉起來時，就像是負重者驟然脫去了身上所有的束縛，渾身上下都有一種奇異的輕盈……與虛無。
獨角鯨小姐轉過頭，眼睛中的淚水似乎和這片數據世界的深海融為一體，徹底成為了這個虛拟世界的一部分。
她不再看那片過去自己肯定要注視許久的星空，擺動起自己的雙鳍，向着上方主動游去，然後躍出了深層的海洋，找到了那個喊她的聲音。
——“是你啊。”
她輕聲地說着。
獨角鯨睜眼，看着面前雪白的狐貍，眼神中還殘留着憂郁與茫然的味道，但很快就被調整成了有些勉強的笑。
她感覺自己并不意外：雖然沒有刻意調查過自己這位“網友”的身份信息，但是她內心也有對對方的大致估計與猜想。
面前這只滿臉平淡的白狐顯然就是她的那位言辭有些尖銳，充滿藝術上的才華，安慰起人也帶着點若無其事的敷衍味道的“朋友”了——當然了，獨角鯨小姐也不在乎自己被敷衍。
“只有您一個麽？”
費奧多爾也沒有對自己被認出來感到吃驚，只是眨動一下酒紅色的眼睛，用有些好奇的口吻詢問道。
“……是啊。”
鯨魚的聲音就像是遙遠時代裏動人的鯨歌，她垂着目光，輕盈地游到費奧多爾的面前，讓面前的狐貍不至于擡起頭才能看到她。
“只有我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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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她已經習慣了孤獨。幸好她本來就是沒有同類的鯨魚，世界上的最後一只獨角鯨。
費奧多爾不了解這個時代的人工智能，但他在聽到對方聲音的瞬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謹慎地沒有開口，只是打量着對方。
——有些讓他驚訝的是，鯨魚的嗓音中被沒有透露出激烈深重的哀傷，更像是一種緩慢平靜流淌的情緒，帶着不知道前路的悵惘。
他還以為對方是那種會因為陪伴自己的動物離開而哭得稀裏嘩啦的小孩子一樣的天真性格。
“其實我已經早就預料到了吧。”
鯨魚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于是用輕靈的聲音有些悵然地解釋道：“我們終究會分別……但我沒有想到，留下來的會是自己。”
是“自我犧牲”的傾向麽？
費奧多爾歪了歪頭，眼中難得浮現出感興趣的神色：他本來是想要這位人工智能幫忙解決這件事情的，但是現在他突然感覺自己發現了更有意思的東西。
他撥弄了一下自己脖頸處的粉色水晶。
“所以您現在打算做什麽呢？”白狐放棄了之前的想法，轉而真誠地詢問道。
獨角鯨晃了晃腦袋，回答道：“阻止現在越來越擴大的動亂……然後別的就交給伊默斯那只小渡鴉吧。我們畢竟早應該死去了。”
“沒有別的嗎？”他問，“我記憶裏您似乎很喜歡星星。”
獨角鯨沒有回答，她只是低頭看着自己的尾巴，然後追着自己的尾巴輕盈地轉了一圈。
她的脊背上還有深藍色的痕跡，零星地被背負在身上，就像是宇宙裏那些還沒有被文明與星辰點亮的角落。螺旋狀的獨角劃開四周的電波，就像在挑起一縷皎潔的月光。
“我希望我們能看見星星……”
她在轉了一圈後停了下來，像是被某種回憶裹挾住了，只是用有些憂傷的調子說道：“既要有‘星’，也要有‘我們’。你叫什麽名字？”
“費奧多爾。”
白狐側過頭，回答道。
“好的。”
她回答，在稍微的沉默後輕聲說道：“你離我們的世界很遙遠，費奧多爾。就像是不屬于這座城市一樣。”
“不用為這句話驚訝，在活了幾百年，見證過千萬個生命的一生後，再笨的家夥也會知道怎麽通過直覺來判斷別的動物……和人。”
本來只是略微有些詫異的費奧多爾在聽到“人”這個詞後迅速地擡起頭，用驚訝的眼神盯着面前平靜而憂郁的鯨魚。
她依舊輕輕地說着：“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人類，但聽第一任城主講過人類的故事。據說他們生活在一個很好的時代，創造了很偉大的文明。他們很複雜，會馴養動物，獵殺動物，有的卻又愛着動物……但同樣的是，他們都有着骨子裏的驕傲與傲慢。”
“你讓我想到人類。”
獨角鯨用自己的角點了點費奧多爾的方向，眼眸中浮現出惆悵但分明帶着明亮的笑：
“就像你來自一個還能看到星星的時代，一個沒有感染的時代，一個還有希望的時代，一個社會內部矛盾尖銳的時代，一個沒t有任何智慧生物參與競争的時代一樣。”
大意了，這是被看出來了嗎？
費奧多爾看着面前的鯨魚小姐，沒有讓自己臉上的表情洩露出太多的信息，但內心已經警覺了起來。
幸好這個時候X小姐沒有在看着。
他默默地想到：否則太宰治肯定會因為他被看出人類的身份而大肆笑上幾個小時的，說不定以後打招呼都是用這個。
不過在心裏稍稍皺眉後，費奧多爾倒也沒有太過在意這件事——畢竟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刻意隐藏的意思；而且只要他不承認，對方的這個想法也只能是猜想。
“雖然我之前一直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除我們以外的文明，但聽上去很有趣。”
所以他像是不以為意那樣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如同想起來了什麽，微微偏了下腦袋，笑着說道：“對了，我突然想起來了一件事：您能給我們家的孩子開通一下山頂那座燈塔的播音權限嗎？他想要送給自己過去的朋友一首歌。”
“那座燈塔嗎……從一開始就沒有人用它播音過。”
正在一心多用地封鎖起這座城市的電子設備使用權限的獨角鯨擡了下頭，目光似乎落在了山頂處的燈塔上。
然後她輕聲道：“不過如果是音樂的話，當然是可以的。那裏的播音設備都很完好，好像還有別的動物在哪裏，需要我幫忙嗎？”
費奧多爾舔了舔自己的爪子，一臉淡定地回答道：“沒事，亂步可能下不了手，但是澀澤會解決的。”
鯨魚沒有太糾結詳情，她只是轉身重新把自己投入數據的大海中，然後冒出半個腦袋來。
“你接下來要幹什麽呢，費奧多爾？”她問。
“見證這裏的結局？”
費奧多爾擡起眼眸，笑着回答道：“我還是很好奇的，畢竟我正在學習怎麽成為一個合格的領袖。”
“……”
獨角鯨安靜地看着他。
“你不适合成為領袖。”她用認真的語氣這麽說道，“我想起來了，你是不是認識太宰治，一只和你顏色完全相反的狐貍？”
白狐的耳朵微微動了一下，酒紅色的眼睛看向獨角鯨。
“為什麽？”他問道。
費奧多爾一開始有些被冒犯的感覺，但很快就變成了對對方為什麽會說出這樣話的好奇。
獨角鯨小姐看了一會兒，回答道：“你們都很優秀，但對領袖這個位置都不是那麽合适：他是把有意自己和他人分割開來，你的話……缺少作為一個領袖應該擁有的信任和希望。”
“——對跟随你的人懷抱尊重與信任，把他們當做自己的戰友與同胞，而不是用來達成目的的消耗品；就算是再糟糕的環境，也對未來與後來者永遠抱有期待與希望，而不是把自己看做能夠拯救一切的救世主。”
她說完這句話，然後笑了起來。
“你還年輕，還有時間去學會怎麽做一個優秀的領袖，費奧多爾。”
獨角鯨湊近面前的狐貍，螺旋狀的獨角輕輕地遞在前方，用柔和的語氣說道：
“我們不是正确的模範，但是我們的文明也有值得驕傲的地方。”
費奧多爾安安靜靜地聽着，酒紅色的眼睛中似乎多出了一種複雜的感情。
他伸出爪子，放在獨角上。
本來不可觸摸的虛幻影子仿佛在這一刻變成了實體化的角，摸上去的觸感甚至有些柔軟。
信息從獨角中潮水般地湧過來，但是沒有帶來任何沖擊感，只是像月光那樣輕盈地漂浮到了腦海裏。
這是這座城市所有領導者留下來的知識、經驗與教誨，也是他們留給獨角鯨的記憶。而現在，這位小姐把它們又複制了一份，轉交給了費奧多爾。
它們也是費奧多爾一開始想要從獨角鯨小姐這裏得到的東西。
他本來還以為自己要花很久的時間才能從這只比他想象中還要冷靜與理智不少的鯨魚手中把這份資料忽悠過來——對于他來說，這份經驗集錦就是在這個文明中能獲得的最大財富——但沒想到的是，最後竟然是對方主動交給他的。
獨角鯨把記憶送過去後，把獨角挪開，笑着自言自語般地喃喃道：
“你知道嗎？卡辛前輩是在人類還存活的時代誕生的，他當時是只寵物渡鴉，也一直有句話想要對人類說。但是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人類了，所以我只能說給你，費爾多爾。畢竟你真的讓我想到卡辛前輩口中的‘人’。”
她看了眼費奧多爾，然後沒入水中，身影與光幕一起消散不見，只留下聲音飄飄搖搖地留在房間裏：
“人類，請記住我們。”
費奧多爾沉默地擡頭。
“我們不憎恨你們曾經對動物的所作所為。但我們現在已經不像是之前那樣，依舊是沒有智慧、道德與夢想的生物。我們有自己的驕傲、自己的文明、自己的追求——就像是曾經的你們那樣。”
“我們已經長大了，前輩們。”
在人類文明已經消亡不知道第多少年的日子裏，動物建立的文明裏依舊有動物記着人類，甚至還保留着人類的一具骸骨。
他們和人類很像，一樣追逐星空，一樣懷揣着夢想，也一樣軟弱和一樣蠢。
但也有很多地方不一樣。
白色的狐貍想了想，然後堅定不移地賣掉了自己的隊友，回答道：
“太宰君一定會記住你們的。”
似乎有隐隐約約的笑聲。
在下面彬彬有禮地靠着各種謬誤論證和胡說八道和對面幾百只動物戰了個平手的太宰治喝了口水，突然有一種在被什麽偷看的感覺，有些疑惑地轉過頭。
費奧多爾那裏成功了？還是說有狙擊手瞄準自己了……等等，這個文明裏有狙擊槍嗎？
就當那只狐貍成功了吧，畢竟都過去這麽久了，他要是還沒有把那個人工智能喊起來工作，那摸魚也摸得太明目張膽了一點。
太宰治快速地完成判斷，回頭看了眼沒有離開一步、全程都在認真圍觀的渡鴉，又看了眼下面似乎越來越暴躁的動物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胸口的黑水晶。
——黑水晶：黑暗中的光，保護。
他其實覺得這枚水晶不是很适合自己，但澀澤龍彥全程都在用“你敢質疑我審美”的眼神看着他，導致他也不敢說什麽反駁的話。
畢竟出門前隊伍內部就出現打架減員也太不吉利了。
但現在，太宰治也認可了澀澤龍彥在這個方面的水平：雖然現在感染者的高度集中讓他心情稍微有些躁動，但基本都持續不到一瞬間，就被水晶帶來的冰涼感覺給隔離開了。
不過面前這些動物明顯感染程度在加深，要是他再這麽待下去，估計真的會被一擁而上，然後死無全屍……雖然本來就不怎麽想活，但這種死法也太蠢了點。
想到死無全屍的畫面，黑狐貍忍不住有些惡寒地抖了抖毛，給了後面的渡鴉一個試探詢問的眼神：打算跑路嗎？
渡鴉明顯聽懂了。但他還是往下面多看了兩眼，像是确認了什麽，這才張開翅膀，像是閃電一樣振翅俯沖而下。
然後在所有動物都沒有反應過來的超短時間裏，用爪子抓起狐貍身上的皮毛就重新飛上了天空。
臺下氣勢洶洶的聲讨都停止了一瞬，然後是各種打開飛行裝置的聲音——以及打開失敗摔在地上的聲音。
“怎麽回事？”“好像這些東西都用不了了！”“是伊默斯口中的那個人工智能幹的！”
嘈雜的聲音響了一陣，然後有數十只鳥罵罵咧咧地跟着飛上去，其中甚至有兩三只丢臉的鳥飛了一陣就掉了下來。
“？”
狐貍也懵了兩秒，然後後知後覺被爪子抓得疼得“嗷汪”了一聲，沒好氣地喊道：“我說的撤退又不是這個撤退法！”
“但這個最有用。”
安靜拍打翅膀的渡鴉低下頭，深吸一口氣，用帶着調侃的語氣說道：“剛剛我就發現，電子設備停止運轉了，沒有那東西輔助，有的鳥都忘記怎麽飛了。”
太宰治回頭看了眼，發現真的沒幾只鳥能夠追上來後忍不住有些驚訝：“這麽誇張？”
“這就是科技太便捷的後果之一……但他們還是很少會去思考科技帶來的弊端，只知道運用和繼續推進科技的發展。”
渡鴉回答道，在已經沒有了監控的城市裏盤旋一圈，然後朝着一個倒塌的建築飛去，落入一個東西基本上都已經摔碎破壞的房間裏，把狐貍放下，落到一邊開始梳理自己的羽毛。
太宰治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後背，有些懷疑那塊疼的火辣辣的地方是被抓禿了，同時有些不合時宜地想到了猛禽的爪子直接抓破小型動物顱骨的傳聞。
“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麽？”他問。
渡鴉沉默了一會兒。
“還有時間。”他說，“我打算再等等。”
“等？”太宰治直起自己的身子，鳶色的眼睛咄咄逼人地看着對方，“你在等什麽t？”
他的聲音稍微頓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擡眸看過去，目光裏的驚訝甚至顯得有些尖銳和諷刺：
“你該不會在等那些認同你的動物吧？那你在這裏蹲着可估計等不到。他們又不會像是游戲裏的怪物那樣刷新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
渡鴉把腦袋埋到了胸口的羽毛裏，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嗯，我知道。”
太宰治側過頭，耳朵趴了下去。他看着面前的渡鴉思考了兩秒。
“其實這裏有很多，不過他們都躲起來了。”
他說道：“畢竟他們只是一些普通動物，也是會感到害怕的……你要去我的家裏嗎？那裏有一位膽小的獅子先生給我的禮物。”
不多，只是三張包裝花的包裝紙而已。
“這裏竟然還有動物……不過也對。我好像聽過他們說，這座燈塔是文明的象征，所以要嘗試推翻肯定要先占領這裏。”
江戶川亂步抱着自己的三味線，嘟囔着躲在角落裏，和黑暗融為一體，只露出那對亮閃閃的綠色眼睛，謹慎地注視着面前的那些動物，然後看向正在優雅舔爪子的澀澤龍彥。
“所以接下來怎麽辦，澀澤……？”他糾結了一會兒，還是詢問道。
他雖然立志要當警察，但是完全不會打架，完全不會——反正他父親也不會，當警察不會打架又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澀澤龍彥垂着眸看了眼小小只的黑貓，慵懶地“唔”了一聲，把爪子按在黑貓的腦袋上，在對方茫然的眼神中施施然地走出了角落。
一身雪白的長毛貓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了這些巡邏動物的視線裏。
他伸了個懶腰，态度稍微認真了一點，微笑着開口道：“來，打一架？”
江戶川亂步：“……”
他看着澀澤龍彥輕松寫意地一個側身跳躍避開攻擊，然後按住上肢、鎖喉折頸的從容動作，感覺自己對這只白貓的戰鬥力有了全新的認識。
“雖然體型不占據優勢，但是貓的骨骼與肌肉結構其實比大型貓科還要優秀一點。”
澀澤龍彥把這裏所有的動物輕描淡寫解決之後，把自己唯一一根因為動能武器而有些燒焦的毛發拔出來吹走，輕描淡寫地說道：
“所以對小型動物，只要運用好本能就不用太擔心。至于這種武器，不需要比它們快，只要比使用者快就行了。”
江戶川亂步的眼睛已經閃閃發亮起來了：看上去真的好帥！
當然，最重要的是——
澀澤龍彥按了按自己胸口的深紅色寶石，露出一個微笑。
魔法，很神奇吧？
紅色火焰水晶，其靈性含義為力量，生命活力，激.情與智慧。
小黑貓抱緊了自己的三味線，圓溜溜的綠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那枚紅色寶石，毫不掩飾自己身上的期待。
好想學……畢竟真的好帥氣！而且如果沒有辦法和家長在家庭辯論賽上贏的話，說不定就可以用這個開啓物理上的辯論環節？
澀澤龍彥炫耀完後，繼續矜持地走在前面，一路帶着江戶川亂步以幾乎無人受傷的模式來到了塔頂，身後躺着一堆脖子歪七扭八的動物。
當然，基本沒死。其中一只貓頭鷹是最麻煩的，因為澀澤龍彥試圖折頸的時候，對方先主動把脖子扭了180°，把兩只貓都吓了個微微後仰。
最後是白貓面無表情把他給拍暈過去的。
塔頂是一個巨大的池子。邊上就是用來廣播的地方。
江戶川亂步湊到池子邊，好奇地嗅了嗅，很快就發現了這是油脂類的東西。
“應該是最初時候建的，那時候還沒有開始用電力，只能點燃油脂進行照明。現在也沒有對過去的建築進行改造，所以保持了這樣。”
他分析道，然後用爪子戳了戳：“感覺好久都沒有用了诶。”
“按照這裏的時間痕跡，大概有至少幾十年的時間都沒有點燃了。”
澀澤龍彥好奇地看了眼，又看了眼燈塔下方的整座城市，感覺到了某種熟悉感：“亂步你直接試試看能不能用？權限應該已經打開了。”
“我試試……”
江戶川亂步被吸引了注意力，抱着自己的樂器坐在位置上，打開按鈕，用貓爪子試探着敲了敲操作臺。
“可以聽見嗎？”他問。
“可以聽見嗎……”“可以聽見嗎……”
“聽見嗎……”“嗎……”
聲音一層層地穿出去，聲勢浩大得讓江戶川亂步自己都愣了一下。
然後小黑貓就更加興奮了。
他眼睛亮晶晶地在操作盤上把聲音擴散的程度拉滿，然後美化修正拉滿，配音去掉，然後換了個姿勢坐在橫放的三味線前，打算開始用獨有的貓式音樂法去彈奏這個樂器。
“所有的動物注意一下。”
江戶川亂步咳嗽了一聲，想要自己的聲音顯得更成熟一點，理直氣壯地說道：“現在是江戶川亂步先生的音樂時間！”
“因為我之前答應了別人的點歌，所以你們必須都全部聽完——好的，沒有動物說話，看來大家都沒有意見！”
江戶川亂步滿意地點了點頭：“那麽，接下來是《My Favorite Thing》，over。”
他低下頭，回憶着自己之前學過的內容，用尖尖的爪子當做撥片，連着彈出了第一串不怎麽準确的音節。
聲音帶着點低沉的味道，但很快就逐漸地在反複的旋律裏逐漸加快，最後在短暫的一個沉默裏快速地來到了音樂的高潮。
很奇特，像是有點憂郁的，但又帶着輕盈的歡快意味。
獨角鯨小姐在數據海裏擡頭。
她剛剛順便把自己睡着時候發生的事情稍微整理了一下，快速地聽完了渡鴉的演講，然後又去聽下面某只黑狐貍以少對多的辯論大賽，聽着聽着就忍不住笑了一聲。
現在音樂響起來了。
很特殊的樂器聲。她想着，露出一個笑容。
其實獨角鯨小姐很久以前就飛到山上用擴音器唱過歌：歌聲飛了很遠，以至于很多動物都以為那座燈塔正在播放歌謠。
現在，這座燈塔終于開始唱歌了。
她晃了下尾巴，潛入海底，找到了那個關于天空穹頂的權限——其實這座城市的天空上還有一層有時可以打開的模拟穹頂，和最頂端的雲朵一起掩蓋着上方時空風暴導致的巨大傷痕。
“我記得是可以投屏的，唔，是在這裏。”
她用尾巴輕輕點了一下，露出一個微笑，然後朝着外界看過去。
天色正在以不正常但又短時間不易察覺的速度變暗。
大概十分鐘後，下午的天空就在鯨魚耳邊一片動物此起彼伏的驚慌聲音中變成了接近于傍晚的景色，甚至還看到了晚霞。
不過與以往不同的是，在紅橙與淡紫交織的顏色裏，有那麽幾點星星點點的白。
如同幾百年前地球上的晚霞那般，總能看到三兩點寥寥的群星。
這個時候，澀澤龍彥擡頭看了眼晚霞，也終于琢磨出來了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給自己帶來了熟悉感。
他把脖頸處的水晶放在油脂上一晃，然後就看到油脂突然燃燒起來，并不帶來熱量的火焰一瞬間就點燃了這座燈塔。
“四個區域加上一個中心區如果把這座城市看做魔法陣，這個燈塔不就是法陣的核心嘛……象征土火水氣四元素加上第五元素以太？”
他自言自語了一句，然後很滿意地對自己微微颔首。
不愧是你，澀澤，這個都能看出來。
太宰治趴在窗戶上，對着正在暗下去的天色打了個哈欠，耳畔聽着三味線那種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含含糊糊地評價道：“這個音準修正得也未免太誇張了吧……”
音樂聲正在飄揚。
渡鴉把身前的那三張紙又看了一遍，然後擡頭看了看瓶子裏正插着的花。
在鳥類黑色的眼眸裏，那些繁盛的花朵投下它們曼妙輕盈的影子。
躲在家裏不敢出門的一些動物都開始忍不住朝窗戶外面看了。其中有一只獅子，抓着自己快要揪禿的鬃毛，走到窗戶邊有些膽怯又好奇地看着外面的風景。
天上夜幕緩慢而又堅定地籠罩，但城市的中央有一團潔白的大火熊熊燃燒，濺出來的火花仿佛都是音樂的聲響。
然後在他們的視線裏，夜空中一顆顆燦爛得白色小點亮了起來。
它們的光輝彼此交織，彼此勾連，最後彙聚成流動的河水與漩渦，在天空上璀璨無比地盤旋着，如同一條蛇慵懶地枕住自己的尾巴。
太宰治擡頭看着這流動的“銀河”，鳶色的眼睛裏倒映出無數閃亮的星。
“很美吧？”渡鴉放下紙，看着外面，輕聲地詢問道。
“很美。”太宰治回答。
——對于一個真正見識過天空的人來說，這個星空當然有很多的謬誤，很多的不足，很多想象的成分。
但這也無法掩蓋它真正展開那一刻的美麗。
渡鴉笑了一聲。
“我要走了，再不去就來不及了。t接下來可應該是天亮的時間。”
他在音樂聲裏輕快地說，然後轉頭看了太宰治一眼。
“謝謝。”他說。
太宰治默默地別過頭，沒有說話。
狐貍就坐在窗臺邊，看着渡鴉從窗戶邊輕盈地飛出去，隐沒在黑暗裏，任由外面的星光緩緩地覆蓋上絕大部分都是黑色的皮毛。
他突然想到，三味線有一首著名的彈唱詞。
——三千世界鴉殺盡，與君共寝到天明。九尺二間掌燈過，唇紅猶附火吹竹。
鴉在東方的故事裏，亦象征白晝與太陽。
音樂聲已經停了。
三味線曲子本來就不長。
太宰治坐起身，似乎笑了笑，開口道：“X小姐，走啦。”
“我在，太宰。”
少女的聲音幾乎就在下一秒出現在了耳邊，帶着一如既往的活潑與安心的味道：
“嗯嗯，我就不問什麽情況了。所以你這次打算第一個走嗎？好，請做好準備，謹記要閉上眼睛，時空傳送說不定會附贈有暈車效果——”
太宰治忍不住笑了一聲，閉上眼睛，在幾乎沒有感覺的三秒鐘後，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
“歡迎來到時空管理局，太宰桑~”
他重新睜眼，看到潔白房間裏的坐在椅子上喝咖啡的少女，以及對方格外顯眼的有着濃郁琥珀色色彩的眼睛。
“早啊，X小姐。這裏能看到星星嗎？”
他打了個招呼，然後轉過頭，十分娴熟地朝着窗戶外面望去，有些詫異地發現外面似乎正好就是夜晚。
少女對太宰治的動作愣了一下，然後警惕地跟着看了過去，像是想到了什麽，大驚失色地提醒道：
“诶等等！如果要看星星，我真的不建議在這裏看……”
但是這個提醒來得顯然有點晚。
太宰治已經看到了外面。
——仿佛觸手可及的群星，幾乎沒有雲彩的天空。
以及巨大的、仿佛木星一樣懸浮在頭頂上面的月亮。
那顆碩大的星球上爬滿了白色的黴點，扭曲腐爛地覆蓋過本來荒涼的月地與環形山，有不少地方有着醜陋的鼓起，不斷起伏着，仿佛正在醞釀着腐臭的沼氣。
“……”
太宰治默默地看着。
“這是這個世界的月亮？”他問。
X小姐喝掉了自己的咖啡，臉上的表情一點點地變成了平靜。
“不。”她說，“再也沒有月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