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賽博鯨魚會夢見星空嗎
賽博鯨魚會夢見星空嗎
今天的風很大。
渡鴉俯視着下面的動物,感覺自己的羽毛正在被浩大的風吹拂,被吹得逐漸淩亂,讓他幾乎有些睜不開眼睛。
他在出門演講時沒有做任何的防禦措施,也拒絕了保護和陪同。
如果這裏有一個已經瞄準了他的武器,那麽毫無疑問,他會死在這裏。
但是沒有。
這座城市的動物在急切地想要宣布新時代到來的同時,也保持了一種奇異的耐心:或許就像他們宣稱的那樣,他們并不是真的想要推翻目前的局面,也不是故意把刀架在自己的同胞身上。
——他們只是想要得到一個交代,想要文明朝着他們意志所向的方向前進。
但或許只是渡鴉說出來的內容實在是太讓他們驚訝了,他們不得不彼此交流一會兒,才能夠決定到底該怎麽做。
渡鴉看着他們,似乎因為目前的平靜場景而終于産生了一點希望,呼出一口氣,繼續說道:
“如果你們都不發表言論,那我就繼續說我的觀點了:從各種意義上,我都尊重你們出于自由意志的選擇,但是你們現在的所作所為,到底是出于自己的感想,還是出于感染?我覺得這件事情不能夠一概讨論……”
“但這重要嗎?”
一個輕輕細細的評價聲音響起,聲音的主人這麽平平靜靜地詢問道:“如果這就是感染的結果,那麽感染至少讓我們明白了文明現在最需要做的是什麽,讓我們能夠更加有力量去抵抗文明的危機。”
“它既然能夠讓我們的文明變得更好,我們為什麽要拒絕它?我們應該去嘗試着利用它,去掌握它,而不是因為它會影響我們而抗拒。”
在竊竊私語的動物群裏,相似的反駁話語正在不斷地響起。
“我們的思維難道真的沒有改變過嗎?如果不接受思維的轉變,我們現在還是茹毛吮血、互相傷害的野獸。我們現在為什麽不能再接受一次改變?我們憑什麽不去接納這種新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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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染就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我們不能因為它的危害性就不去接納和研究它們,甚至連它給我們文明帶來的提升都拒之門外。”
“這種只是讓我們的思維更加激進的感染危害能有多大?但如果我們接受它對我們的影響,把畢生奉獻給文明的發展,那麽我們就能夠在未來那些更加具有危害性的感染中死更少的同胞,擁有更方便的生活!”
這樣的聲音就像是病毒一樣一圈圈地擴散開來,逐漸變大的聲音幾乎把這片區域淹沒,讓渡鴉本來還帶着期盼的目光變成了無奈的嘆息。
你對現在的情況厭倦了嗎?
他注視着面前胡亂嘈雜的場景,這麽詢問自己。
他沒有這個位置上的前輩們那麽堅強且充滿希望:作為這個時代的領導者,他親眼見證了這些動物是怎麽樣一點點在越來越濃郁的危機感下變得越來越激進,越來越迷信發展的。
他們好像覺得只要科技不斷發展,不斷研發新的武器就足夠了,就足夠讓一個文明走向繁榮與昌盛。
而他這些年來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輿論和進行道德教育,試圖盡可能地壓制這種危險而又極端的思想——事實上,他做得很成功,但這件事依舊沉沉地壓在心頭。
當感染引爆這個深埋在文明中的炸藥時,他的內心其實湧現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随之而來的便是濃濃的倦怠。
就像是他每天夜晚前的無數個與此相關的想象一樣,他一直想要逃避的這個結局終于來了。
渡鴉的第一反應就是嘗試時空回溯,就像是游戲玩家在意識到自己正在進入be結局後會立刻重新讀檔一樣,都是對那個一眼可以望到結果的結局的逃避。
伊默斯輕輕地嘆了口氣,別過頭,不去聽那些動物的發言。
但現實和游戲畢竟是不一樣的。他和這座城市的公民的關系也不是游戲玩家和NPC的關系。
——就算已經到了be結局線裏,也請再為那些你在乎的、你要負責的、還懷抱着希望的存在努力一下吧,說不定還有成功的可能,還有勝利的希望。
不要抛棄他們。
不要抛棄對“希望”的堅信。
渡鴉短暫地閉了下眼睛,但很快睜開。
他扪心自問:但真的會有“希望”嗎?
“我不同意你們的看法。”
在這個時候,一個平靜的聲音這麽說道,讓本來喧嚣的場景突然有了一瞬間的安靜。
一只黑色的狐貍有些狼狽地從後面翻出來,灰頭土臉地把耳朵上沾着的樹葉扯下來,用尾巴拍掉自己身上的灰塵,爬到高臺上,毫不猶豫地搶走了邊上一個動物自帶的話筒。
“咳咳咳。”他用力地咳嗽了幾聲,就t像是被灰塵嗆到了一樣,轉頭看了眼動物,有些驚訝自己在說出這句話後場面還不怎麽混亂。
好消息:他們看上去很冷靜。
壞消息:他們實際上已經算是瘋了,只不過是理性和清醒地發瘋。
太宰治感覺到有點麻煩——他可不認為自己能夠說服一群正在冷靜發瘋的瘋子,就像是不認為自己能說服費奧多爾一樣。不過幸好他只是過來拖延時間的。
他轉過頭,朝着伊默斯的方向看了一眼,在短暫地想了想後,讓自己的眼睛稍微亮了點,朝他努力地露出一個燦爛到首領宰自己都有些不習慣的笑容。
笑得臉頰疼。
太宰治默默地想着,然後快速地收起臉上的表情,認真思考起了接下來自己應該發表什麽樣的言論才可以把所有動物的吸引力吸引過來,并且盡可能地拖時間。
話題必須要具有争議性和深度,這樣可以多讨論幾個來回,也可以吸引他們的注意。
最重要的是,需要稍微極端一點。
中庸的措施或許正确,但現實有趣和反常理的地方在于:正确但中庸的觀點在面對一種極端卻錯誤的觀點時,總是缺乏吸引力與競争性的。
人類千百年的歷史早已論證了這一點:能夠引發狂熱和集體追捧的思潮肯定具有相當程度的極端性。
太宰治思忖片刻,很快就打好了腹稿。
“我覺得我們應該有錯誤的權利。”
他拿着傳聲器,用認真的語氣說道:
“我們的世界裏不應該只有正确,不應該只有進步作為唯一的标準。每一個動物都應該有哭泣的權利,不前進的權利,怯懦的權利,失敗的權利,抑郁的權利,絕望的權利,甚至是選擇結束自己生命的權利。”
“我們是生命,而不是從誕生開始就為了一個目的而奉獻一切的機器。我們能高興,自然也應該允許難過,認同正确,自然也應該承認錯誤的存在。你們現在的做法就像是只承認一件事物的其中一面,否定了錯誤存在的意義與價值。然而那都應該是我們身上的一部分。”
臺下面的動物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宰治,然後瞬間就炸了鍋。就連渡鴉在聽到他的發言之後都有些驚訝。
“憑什麽說那些錯誤都應該是我們身上的一部分!”
“你這難道不是在承認犯罪和歧視現象的合理性,為他們辯護嗎?”
太宰治看着這一幕,滿意地眯了眯眼睛:很好,有争議就有可以讨論的空間。而且下面的動物看上去群情激奮,但是至少沒有誰打算上來給他一下致命攻擊。
在生命安全不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太宰治感覺自己可以把這群動物拖個三四個小時。
希望費奧多爾那個家夥真的能夠把人工智能身上的問題解決,到時候就不用那麽麻煩了。
畢竟在一個電子科技高度發展的城市裏,還有什麽能比強人工智能更有資格冠以“無冕之王”這個稱呼?
雖然對自己被丢出去吸引注意力這一點有點不爽,但不得不說,費奧多爾在信息技術上面的确比他更擅長,亂步和澀澤也不是适合在大庭廣衆之下發表演講的性格。
……這麽一想,更覺得對方提起這個計劃的時候是故意的了。
“啊湫!”
白狐貍走在走廊上,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然後不以為意地晃了晃身後像是雲朵一樣舒卷的尾巴。
“這個時候還在诋毀我可就有點太記仇了,太宰君。”
他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自言自語了一句,然後邁着輕盈的步伐走進了面前的房間。
費奧多爾仰起頭,看到了面前和太宰治之前說的一般無二的意識上傳的儀式現場:罐子裏面泡着的動物身體大概有幾十具,如果算上別的房間,應該至少有幾百個意識上傳者。
“叮哩铛啷——”
狐貍脖子上佩戴的透徹的粉色水晶輕輕搖晃出鈴铛般的響聲,在空氣裏散發着淡淡的光芒。
它配合着佩戴者自身堅定的意志,共同對抗着感染的影響。
在這個輪回裏,感染的表現為“狂熱”。而粉水晶代表的“平靜”剛好可以與其互相抵消。
正是因為這塊水晶确實很有用,費奧多爾才沒有真的在太宰治和X小姐雙重疊加的看戲笑聲裏讓澀澤龍彥挑一個喜歡的死法。
“通過意識上傳來暫時避開感染……可惜澀澤不在這裏。”
否則那只白貓一定會興高采烈地撲到金魚缸裏面,開始自己的神秘學研究。
費奧多爾走向前方那個被各種電線連接起來的巨大笨拙的機器裝置,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會兒,然後按照澀澤龍彥之前在路上給出的建議重新對這個儀式進行修改。
這個儀式能夠把意識上傳到意識世界,自然也可以修改成讓意識與數據世界裏的另外一個意識進行溝通。無非就是儀式細節上面的一些改動罷了。
費奧多爾做得很熟練:
把線路改為雙向,表示信息從單方面的彙入成為雙向的溝通;把魚缸重新搭建成意識交流的平臺;然後添加與溝通對象相關的要素:他們之前的聊天記錄就可以用。
在做完前置的準備工作後,他把自己身上的寶石放在另一邊,表示自己加入了這次儀式,同時以粉水晶情緒療愈的力量為基礎,讓對方的意識從沉寂狀态喚醒。
白色的狐貍擡起那對酒紅色的眼睛。
——接下來,就是把那些在這次事件中存在感極低的人工智能拉出來了。
獨角鯨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從她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
獨角鯨小姐就叫獨角鯨小姐。
大多數動物都有着自己的名字,但是她其實是沒有的。
因為對于實用主義者來說,名字大多數都是為了方便稱呼,而只有一個成員的種族,用種族名直接稱呼似乎也沒有什麽不方便。
她是這座城市的最後一只獨角鯨,有一根和雄鯨一樣漂亮的獨角。在第四批對“古代”物種的培養實驗室裏長大的,所以她總是強調在說自己名字的時候要加上“小姐”兩個字。
她和這座城市所有的動物一樣,都是由這個社會撫養長大。她天生就會唱歌,而且永遠都知道該怎麽安慰低落的同伴,自由自在地推着包裹她的“水性動物生活球”在天空上飄來飄去。
被包裹在氣泡裏的獨角鯨在那個時代是塵世中最美麗的一道風景。
或許是飛得太久了,她某些時候會突然冒出往上面飛的念頭,也真的嘗試過。
但每次飛到高處的時候,她都能看到一個巨大的流動的割裂傷口橫貫在天空上,被下面層層疊疊的雲層覆蓋着,固執而堅決地拒絕了所有生命往上再走一步的請求。
外面是什麽樣子的呢?真正的天空上真的會有傳說中閃閃發亮的星星與銀白色的河嗎?
再後來……她主動推薦自己成為了城主的繼承者,了解到關于這座城市背後的秘密,知道了這座城市網絡裏生活的人工智能、自己之前那些以為已經死去的前輩,也知道了一開始天空真的一眼就可以望到群星。
那是只有第一任城主,渡鴉卡辛才能看到的星星。
這只渡鴉在電子屏幕裏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一大段關于星空的故事,講述舊日名為“人類”的生物的文明裏那些關于星空的神話,成功地把每個聽他說話的動物都吸引了。
多美啊。
在舊文明的故事裏,那裏是浩浩蕩蕩的一條大河,是哺育生命的乳汁,是垂落在每個生命的頭頂的最為璀璨無聲的事物。
舊文明甚至登上了天空,前往了月亮,甚至看到了光要走幾萬年才能到達的地方的風景,甚至把自己文明的痕跡傳播給了群星!
獨角鯨小姐在聽到那些故事後真的感覺高興極了,她的腦子裏全部都是一些輕盈而又美好的充滿希望的念頭:
所以她在放着石板的洞穴裏寫下祝福的句子與畫,她甚至在“方舟”內部制造了一副星空的圖——就像是骨子裏的血脈在催促着她飛往群星。
獨角鯨本來就是身上背負着星空的生物。
它們從灰撲撲的狀态長大,身體逐漸變為優美的微微泛紫的深藍,白色的斑點就像是星空那樣浮現在它們的身側,随着年齡長大越來越多。就像是宇宙剛剛誕生的年代裏,一顆又一顆星辰在幾十萬光年的尺度裏點燃,最後反而讓沒有被點亮的區域少見起來。
年紀大了的獨角鯨就像是有着藍色斑點的純白鯨魚,背負着星空一樣的圖畫游來游去。只不過獨角鯨小姐把身上的星圖留在了大地上而已。
“獨角鯨小姐?”
在模模糊糊的夢裏,她聽到有動物呼喚她的聲音。
有誰需要我嗎?
她努力睜開眼睛,想要拍動自己的尾巴上重新浮起來,但她太累太累了,幾乎動彈不了。
她覺得自己做出的每一個動作都在榨幹全部的體t力——甚至生命。
在她正在努力對抗着自己的本能,想要掙紮的時候,一個類似于羽毛的東西溫柔地覆蓋上了她的腦袋。
“她是在哭嗎?”有聲音問。
“剛剛有動物在外面喊她。”有聲音說。
“可是還沒有結束呢,這個小家夥要是知道我們幹了什麽,會真的哭出聲的……”
然後是沉默。
最後是渡鴉的聲音:“嗨,小獨角鯨。”
卡辛前輩?
她有些困惑,想要把自己的惶惑與不安傾訴給這位長輩,但被對方阻止了。
“你醒了……好的,心情別太激動,我們的消耗太多了。”
數據構成的平靜話語傳輸過來,渡鴉用羽毛蓋住這只“小鯨魚”,用自己的情緒穩定住對方身上的情緒。
本來還想等她難得做夢的時候直接把這一切做成定局,讓她醒來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來着……沒想到,竟然醒在了這個時候。
所以只能告訴她了啊,否則以這個小家夥的性格會自責和糾結一輩子的。
渡鴉想到這裏,就忍不住嘆了口氣,斟酌了很久說話的語氣,這才說道:“我們稍微清醒了一點後,在你睡覺的時候做了個決定。”
“我們把自己的意識解構成數據,讓你作為人工智能唯一的意識體存在下去。”
“!”獨角鯨睜大了眼睛。
就像是之前說的那樣,意識可以轉化為供給人工智能最原始最重要的數據,其中也包括人工智能自己的意識。
在必要的時候,他們也可以是供給給自己繼續燃燒下去的“薪柴”。
“雖然現在的情況稍微有點艱難,但只要我們把自己的意識銷毀,供給你一個意識的話,應該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渡鴉努力地把自己的聲音放緩,勸說道:
“別害怕,孩子。這是我們所有的決定。你看,誰會喜歡幾百年的無休工作啊,大家都早就想要安眠了。我們也不想繼續面對這麽多的糟心事,也就只有我們最最樂觀和充滿希望的獨角鯨小姐才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而且我們都是一群混蛋,每個都害怕自己被留下來,所以這件事就落到了還在睡覺的你頭上,好吧,我們就是一群糟糕的混蛋。你可以多罵我幾句。”
獨角鯨面前的畫面一點點清晰了,她茫然又難過地看着面前低頭溫和看着她的渡鴉,耳邊傳來對方的聲音:
“再說,時空還是可以回溯的呢,說不定哪一次輪回裏,活下來的就是我了。真的不要對此感到太難過啊,小鯨魚。”
對方明顯是在努力安慰的。
但很顯然,獨角鯨并沒有感覺到自己被安慰了,剛剛從美夢中被喊醒的她眼睛中淚水清晰地滾來滾去,似乎努力地想要反駁什麽,但是話卻說不出來。
“好啦,外面有別的小家夥在喊你。”
渡鴉收起翅膀,有些抱歉地看着面前這個自己看着長大、現在卻被自己欺負得幾乎要哭出聲的小鯨魚,最後還是一點點地把她朝上面推了出去。
“對不起,私自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他說。
“但是這次解決事件可能要依靠我們才能解決——啊,不要說只要時空回溯就可以,就像是你之前說的那樣,我們也是要嘗試用我們自己的力量去解決這些問題的。我們不應該因為痛苦就去逃避它。”
“還記得嗎,你說的話?”
渡鴉親吻了一下獨角鯨的腦袋,笑着問。
推力開始攜帶着她的意識進行上湧,即将離開數據海洋的最底層。獨角鯨閉上眼睛,艱難地發出哽咽一般的聲音:
“我知道。哪怕只有一個生命,也……不要抛棄拯救的希望。”
數據海的底部是星空一樣的顏色。
那些白色的數據與意識在深色的大海裏,零零星星地散發着光。
獨角鯨努力地将眼睛睜開,回頭看了眼這片海洋。
她沒有看到渡鴉,沒有看到其他動物。
只有她。
原來星空也是如此的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