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萬古
萬古
葉渺已經完全聽暈過去了。
他向來不太能一次性接受過多的信息,更何況孟懷昭越說越是激動,到了最後,甚至都要從椅子上站起來了。
距離他被從琉璃鏡中拉出來最多也不過是過了幾天,而在這短短幾天中,孟懷昭作為沒有親身進入過琉璃鏡,只是一個觀看者,便能夠從中推斷出這些,讓葉渺由衷地佩服了起來。
葉渺眨眨眼,又眨眨眼,終于從千絲萬縷中勉強理出一條線來。抓到重點後,葉渺提問道:“不對。你剛才說,其實我就是那塊石頭。但我分明不是……?”
葉渺直到現在依然有些混亂。他好像是大致聽明白了孟懷昭在說什麽,又覺得這種“明白”之上總是若有若無地蒙着一層霧。孟懷昭看他這幅樣子就知道他估計又在發暈,略微後仰,靠在椅背上,抱着臂,一臉複雜地看着他。
其實,若是論起來,“後來發生了什麽”這種事,那必定是沒有人能比當事人更加清楚。可現在看來,當事人很顯然是最不可能回想并且捋清楚這其中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的了。
葉知微早就料想到這一點了。既然已經做好了沒法從正主本人那裏獲得信息的準備,孟懷昭便只能在這些時日裏東拼西湊,勉強拼湊出一個最有可能的真相來。
她的猜測十分之簡單:無非是須彌察覺到了自己缺失掉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于是本能地便想要找回。石頭畢竟只是一個死物,行動等等終究都是不方便的。在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後,它終于想起來了,或許可以暫且變成人形,等尋得了自己缺失的那一部分後,再變回去,老老實實地繼續鎮壓在小虞山上,度過漫長而又孤寂的餘下的歲月。
于是須彌就開始緩慢地化作人形。然而,在成功變成人後,又因為智力不高,所以又忘了自己為什麽會變成人,自然也就忘了離開小虞山是要做什麽的。就這麽稀裏糊塗地,便作為一個人類這麽活了下去。
本來智力就不高,想起這些所有的一切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又被一個人類撿走,在人類生存的環境與習慣的耳濡目染下,它幹脆就直接把前塵給抛卻了,開始認真地做起了人。久而久之,“下山去尋找自己缺失的一部分”這件事早就被遠遠地抛在了九霄雲外。若不是後來的一系列偶然變故,葉渺估計一輩子都不會再次想起來——
雖然即使是發生了這一切,他好像還是沒怎麽想起來。孟懷昭心裏腹诽着。
葉渺的确是沒太能想起來。可能真的是時間過于久遠,再加之這一切對于他過去的生活而言都太過陌生了。他很緩慢地呼出一口氣,接着問道:“然後呢?”
“什麽的然後?”
“就是……師父出關後。後來發生了什麽?小虞山,到底是怎麽……?”
這些事孟懷昭倒還算是了解,至少不用像剛才那樣連蒙帶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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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嘛。其實事情發生得比你想象中的要快。”
“你師父這個人,本身就是容易成為衆人目光焦點的那種。短時間內就能出關這件事本來就很值得旁人關注了,更何況,你師父在出關後,整個人都發生了……不小的變化。你知道的。”
葉渺這次知道了,她指的應當是葉知微在閉關結束後莫名其妙變得雪白的頭發,以及……“性情大變”?
“當時究竟是發生了什麽,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師父從來都避而不談,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哪怕是到了現在也沒有想要說一說的意思,我也就只能靠猜了……總之。”
孟懷昭又換了一種語氣,一臉嚴肅地道:“你師父出關後,我其實是見過他幾面的,雖然不算多——不能怪我,就你師父從前的那個性子,能跟人碰上面都是一件難事。不過即使是到了後來,你師父大多數時間還都是一個人。我遇到他的時候,他依然沒有和別的弟子們聚在一起,而是一個人坐在樹下,應該是在樹蔭裏休息。”
葉渺安靜地聽着,莫名腦海中便浮現出了每次他走上山時,葉知微坐在方寸山上的那棵蒼天古木下小憩。日光透過交錯纏繞的樹枝,在他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是歲月游走後留下的淺淡的痕跡。
不過……他沒記錯的話,剛和孟懷昭見面的那段時間,孟懷昭和他提起葉知微的時候,還是以名字或者稱號來稱呼。這才過了幾天,怎麽突然就開始一口一個“你師父”“你師父”的了?
“你師父他并沒有睡得很沉——他一向是如此。看到我之後,居然還跟我打了個招呼。老天,我真以為你師父閉關後走火入魔失心瘋了。不過這不是什麽重點,很重要的一件事是,他跟我揮手打招呼時,有個小東西從他的袖子裏飄出來了。”
葉渺呼吸一滞。孟懷昭伸出手,比了一個小小的手勢:“很小的一團,毛茸茸的,像是什麽小動物一樣。飄出來之後,在空氣裏轉了幾圈,就往你師父的手指上纏。”
“雖說你師父平時不喜與人相處,但看起來也不像是喜歡和除了人之外的生靈相處的樣子。所以我當時就問他,‘你這是什麽東西,從哪抓的靈寵嗎’?”
“他根本沒理我,又把那團東西塞回了袖子裏,然後就把我當空氣——旁人說得一點也沒錯,你師父這個人有時候就是挺欠的。我呢自然也不是什麽很賤的人,當時就打算走人。然後,你師父又突然詐屍一樣把我給叫住了。”
“他問我,有沒有什麽材料可以做一個容器,這個容器需要能夠聚養天地之靈華,并且要足夠堅固,足夠寬敞,還要足夠通透,并且最好是能随身佩戴在身上的,随取随用。”
“我只覺得他大抵是真的比以前更有病了吧,連他要用這東西做什麽都沒問,随口告訴他,不如去找幾只上古神獸,殺掉,然後拔它們的毛。”
“當時你師父沒什麽別的反應。誰知道,只是到了第二天,他居然真的跑沒了影。我随便抓了個人問,也沒人說得出個什麽來,只知道葉秋水突然從雲水間消失了。”
“當時我就想,壞了,他不會真的跑到天南地北去殺神獸了吧?不過雖然我這麽想了,也沒有想要去挽救失足少年的心思——畢竟人各有命,人要找死,十頭驢都拉不回來。”
“只不過——”
只不過,就算她突然善心大爆發,莫名其妙地想去救他一下,到了這時候也已經來不及了。
孟懷昭裝模作樣地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小虞山——在這時開山了。所有事情都發生得很快。秋——你師父出關,然後離開雲水間,後來小虞山開山,鬼母出世禍亂人間,上百家仙門聯審雲水間,離水失蹤,不知死活,小虞山關山,雲水間覆滅。就這樣,跟放炮仗一樣,噼裏啪啦的,一下子全都炸沒了。”
“……”
葉渺眨眨眼:“就沒了?”
“就沒了。”
“哦……”
孟懷昭講了這麽一大通,早已口幹舌燥。她用杯蓋刮了刮茶葉,問道:“有什麽感想?”
“……”
其實沒什麽感想,葉渺心想。
孟懷昭的确是知道很多,也說了很多他可能永遠沒有機會知道的事情。關于雲水間和小虞山的往事,葉渺其實已經聽過和看過很多個版本了。只是,哪怕是将這些衆說紛纭全部都挑挑揀揀地拼湊在一起,最關鍵的那一塊拼圖卻依然是空缺的。
小虞山開山的契機是什麽?葉知微說鬼母搶了他的東西,所以他才會一路追到小虞山。那麽,葉知微在離開雲水間後到底做了什麽?為什麽會遇到鬼母?
這些無從得知,也無從猜想,恐怕只有葉知微本人才能夠解答。一想到葉知微,葉渺又開始頭痛了,再次問道:“師父呢?”
孟懷昭的回答依然溫和而不容置疑:“你師父有別的事要做,和你接下來要做的事同等重要。”
“……”
葉渺睜大眼睛:“我?我要做什麽嗎?”
孟懷昭站起身,雙臂環在胸前,突然又說起了一個毫不相幹的事:“說起來,你師父那一頭白發,當真是詭異得吓人。當然,雖說是有他那張臉在,這頭白發倒是讓他看上去更妖了。不過,宗門裏的各位畢竟也都是朝夕相對過的,突然變成這幅樣子,大家都難免被吓了一跳。”
她的話題過于跳躍,葉渺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愣愣道:“啊。”
“當時很多人都猜測,他閉關期間究竟是發生了什麽,才會造成這種詭谲的變化。當然,猜測最多的還是他已經走火入魔過了,并且由于你師父什麽都不說,所以其實大家是默認了這個說法的。包括我。”
“不過,世界上總歸是有比走火入魔更加離奇的事情存在的。見到了你,以及你身上的那點破事之後,我倒是有了另外一個猜測。”
“須彌——這究竟是個什麽呢?不知道。沒人知道,這種事估計除了造物主之外,的确沒有人能夠說得清,包括你這個本體。不過離水和鬼母對它如此趨之若鹜,我倒是能夠猜到二三原因。”
葉渺乖乖發問:“原因是什麽?”
孟懷昭又看了他一眼,繼續道:“三千年。和天地初開以來的漫長歲月相比,自然是算不得上長。但從生靈誕生的那一刻算起,三千年其實已經不短了。再漫長的生命,都總要有一個盡頭的。離水依附于鬼母,雖然是得到了漫長的生命,但若是想要永生——得到無盡的生命,那肯定是遠遠不夠的。”
葉渺似乎又聽明白了:“你是說……”
凡是生靈,生命皆有盡頭。那麽,如何才能得到無盡的生命呢?
有什麽東西,能夠真正做到“無窮盡”呢?
葉渺腦海中驀地又冒出了一句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
是的,就生命目前為止能夠達到的認知中,能夠真正稱得上是漫長而無窮盡的,豈不是一曰天地,二為日月?
那麽,找這個道理,想要讓有限的生命變得無限長,的确只有從天地,亦或是日月中尋得這一分天機。
須彌是什麽?孟懷昭說,可以将之理解為天地本源的一部分。那麽,若是離水得知鬼母壽元即将耗盡,動了這方面的心思,想要借助須彌得到無盡的生命,似乎也完全說得通。
孟懷昭點點頭,像是對他的推測表示贊許。
“所以,你現在知道為什麽你的師父會在一夜之間白發了嗎?修士根本無法承受這種漫長而洶湧的壽元,哪怕你的那一部分沒有與他融合,在這一瞬間爆發的巨大力量也不是一個人類能夠承受的。你師父只是一夜白頭都算是幸運的,只要稍微出一點差池,他就會直接爆體而亡。”
“至于你成功幫你師父度過這一難關,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了,完全是陰差陽錯和巧合。本來我還奇怪呢,現在想來,離水果真是沒有那麽好心幫自己的徒弟度過閉關期。他一直都是那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也毫無顧忌的……人。”
雖說離水大概已經不能被稱為是人了,可或許是說他是不擇手段的水有些過于怪異,孟懷昭停頓了一下,還是把那個“人”字給吐了出來。
葉渺艱難地在大腦中梳理着這其中的各種利益糾纏與人物關系的牽連,半晌後,又問道:
“如果,如果離水只是想要得到那個,‘天地本源’,那他見到我後,直接來奪就是了,又何必要費那麽大的周折呢?”
又是把他扔進洞府,然後結束後又火速地拉出來,前後折騰的,搞得人心惶惶,還差點平白地多葬送了一條人命。
離水又是怎麽想的,旁人自然也無從得知,于是孟懷昭依然只能靠猜。她睨了葉渺一眼,款款道:“誰知道。不過依着離水的話來看,須彌似乎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死物。意思就是,這東西是有自己的神識的。所以要是它自己不願意,估計離水想要硬剖也剖不出來。就這樣。”
葉渺不知道是聽懂了沒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孟懷昭像是也懶得繼續這個話題,又另起了一個話頭:“好了,第一個問題解釋完了,下面是第二個問題。對,還是你師父出關後的事。”
“人人都說他自從那次閉關後,就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但是呢,說變了,其實倒也沒怎麽變。他的這種旁人口中所謂的‘性情大變’,其實不過只是流于表面。也就是說,只是面上看上去更加随和了一些,實際上,他這個人依然很難相處。”
“我倒是覺得,葉秋水并不是在那之後‘性情大變’才變成這樣的。他之後的那副樣子,倒更像是他這個人的本性就是如此。至于先前為什麽是那種愛答不理的死人樣,估計是和他所修的道有關。後來道破了,他自然也就回歸本性了。”
孟懷昭說着,搖了搖頭,語氣中是不加掩飾的遺憾:“太上忘情?當年,哪怕是到了如今,都有不少修士前赴後繼地跟風去修。這些人不知道是從哪聽來的荒唐的傳言,說修這一道的人,只需要斷情絕愛,斬斷所有千絲萬縷的紅塵,便可以輕易地登峰造極,完全不需要像別的修士那般吃得苦中苦,才能造就人上人。”
孟懷昭似乎是嗤笑了一聲:“怎麽可能。同為問天道之人,又何來捷徑一說?道法所講求的無情,是為‘無情則至公’。聖人師法天地,就是道家的無情道。”
葉渺又想起了曾經葉知微與他說過的,諸如“大道無情”“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爾爾,心想,原來當初師父說的倒也沒錯,如今再次聽孟懷昭講來,也算是殊途同歸了吧。
孟懷昭話鋒一轉,又說道:“但是,從古至今,這世上又真正有多少聖人呢?所以無情道是一條注定會失敗的路。這些人連自己的私情都控制不住,還妄想師法天地,簡直是一群笑話。”
葉渺暫且不确定孟懷昭口中的這群笑話有沒有把他師父也包括在內。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師父他現在在哪裏?”
這是葉渺第三次問師父了。孟懷昭嘆了口氣,倒是沒有再說什麽來搪塞他,而是從原地走開,并且示意道:“跟我來。”
葉渺當即便小跑着跟了上去。孟懷昭帶他去的地方并不算陌生,依然是那個隐匿在竹林之中的天池。水面波光搖曳,清澈見底。孟懷昭在天池岸邊站定,低垂着眼睫,看不出在想什麽。
半晌後,她才緩慢地開口道:“天池是小虞山的立身之本。我當初我一怒之下把天池直接給挖走後,沒過多久,小虞山便自行消失了。”
葉渺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又隐約間覺得有什麽不對,猛地擡起頭來:“所以,小虞山消失是因為……”
孟懷昭輕描淡寫道:“對,這個的确是因為我。說起來,你師父算是平白替我背了個黑鍋,辛苦他了。”
“……”真是毫無誠意啊,這句辛苦了。
“又說起來,我能那麽輕易地把天池給弄走,還得多虧了你師父先前一劍把鬼母給劈成兩半。不過能被這麽一個區區人類少年修士那麽輕易地就打敗,想來這千年歲月過去,鬼母估計也早已不似初生時那般僅次于神位之下了。”
葉渺敏銳地從她的話語裏聽出了什麽別的言外之意。果真,很快,孟懷昭就又将話頭對準了他。
“還記得我剛才告訴你的,當年将離上神和白澤上神,是用什麽将鬼母給封印的嗎?”
果然。
葉渺這次終于明白了,孟懷昭口中的那件需要他去做的事,究竟是什麽了。
曾經将鬼母成功釘死在小虞山的,就是須彌和白駒劍。而如今須彌變成了一個空殼,白駒劍也被人拔去,鬼母就相當于變成了一個極其不穩定的存在。葉知微當年那一劍想必是沒能成功将其徹底殺死的,如此說來,鬼母再次複蘇出世,完全是随時都有可能發生的事。
“所以,是要我去把鬼母再次封印?”
這是葉渺能夠想到的,可能性最大的一個猜想。他像是終于是猜對了一次,孟懷昭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不置可否地點了一下頭。
“屬于你的那一部分,你已經找回來了。你也挺不容易的,所以我想,還是不要再把它從你這裏奪走了。我也只是做一個猜測,若是執劍人是你,那有沒有可能将鬼母徹底殺死呢?”
好像也沒完全猜對。孟懷昭并沒有想要借助他的力量将鬼母再次封印,而是做得更絕一些——由他持劍,将鬼母給一舉擊殺。
真的……可以嗎?
孟懷昭心裏沒底,葉渺心裏就更沒有了。他甚至連見都沒見過這個只在傳說中聽到過的“神造之神,萬鬼之母”,就稀裏糊塗地,被推着要去将其斬殺了。
孟懷昭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很輕地嘆出了一口氣,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盡量柔聲說:
“別怕。你不是一直在問,你師父去做什麽了嗎?我現在告訴你吧。你師父他去找離水算總賬了。離水、鬼母和小虞山,這三者本就是三個無法分割的部分。若是想要将前塵一舉清算,那麽,缺一不可。”
孟懷昭按着他的肩膀,一臉嚴肅道:“這些都是遺留了很多很多年的陳年舊事了。如果什麽也沒有發生,那麽這些爛攤子最後無非有兩個結果:繼續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裏腐爛下去,或是在某一天突然爆發。不過還好,現在你出現了,事情便有了第三個轉機。把這塊毒瘡給徹底去除掉,可以嗎?”
“……”
說起來,葉渺似乎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麽認真地拜托做什麽事情。
他從前的生活,平靜,安穩,與人間紅塵中千千萬萬的,最普通的凡人并沒有什麽不同。葉渺本來以為,自己的生活開始悄然發生變化的時刻,是從見到葉知微那一刻開始。而現在冷靜下來後,再細細想來,其實不是的。他注定要在塵世中走過這麽一遭的。
注定要在一個尋常日子的午後,踩碎一地的枯枝與落葉,沿着山路輾轉而上。午後的陽光穿透了時光的縫隙,有人閑散地倚靠在古木下,正在擡眼對他笑。
以為是嶄新故事的開端,其實是一個經年已久的,陳舊的圓環的閉合。
葉渺一向對很多事情都接受得比較慢,但适應得卻很快。只是在很短的時間內,他過往的半生便如此輕而易舉地被徹底打碎,颠覆,變成了一個連他自己都完全認不得的樣子。可即便是如此,葉渺也沒有那種如雷轟頂的震撼與違和感。短暫地消化一切後,他的腦海中只是緩慢地浮現出了一句話:
果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啊。
孟懷昭觀察着他的神色,愈發覺得緊張了起來。她到底還是摸不準這個孩子的心思,若是葉渺真的不願,其實她也沒什麽辦法。她再沒良心,也不能逼迫着這樣一個尚未及冠的孩子去做這等兇險至極的事。更何況還有人特意叮囑過……
“可以的。不過,我要怎麽做?”
孟懷昭一怔。而後很快地道:“什麽也不用做……不,我是說,做什麽都可以。一切都憑你的想法來。畢竟我從前也從來沒有見過,沒聽說過這種事,能不能成功還是一個未知的結果。但是。”
孟懷昭半蹲下身子,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但是,你只管放心。就算是為了你師父最後的囑托,我也不會放任你這樣的孩子去獨自面臨未知的危險。既然這件事是我拜托你去做的,那我就勢必會負責到底。”
“去吧,孩子。我會一直看着你的。只要你有任何危險,我就會立刻中止一切,并把你安然帶回來。至于其他的,放任不管就不管吧,這世界上有那麽多人,誰愛管就去管吧,反正我不管了。沒有道理一定要你這種孩子去無故承擔一切。”
孟懷昭叮囑了一串又一串,葉渺聽着聽着,沒來由地覺得,最後這段話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倒有些像是葉知微能夠說出來的。在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間隙中,葉渺很輕地笑了一下。
孟懷昭取了白駒劍,遞給葉渺,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看得葉渺全身都不自在了起來,心想可不可以不要搞得像是臨終離別一樣,怪怵人的。
而後孟懷昭又在空中打了個響指,一面巨大而又光潔無比的鏡子憑空從天池中緩緩浮現水面。孟懷昭向前走了幾步,盯着這個依舊空無一物,只是安靜地映射着天光與雲影的鏡面,輕聲道:
“我先說明,這次我沒有往琉璃鏡中映射任何的往昔照影。也就意味着,沒有人知道你這次進入之後,究竟會看到如何光景。你想好了嗎?做好決定後,就去看看吧。”
葉渺也垂眼注視着鏡面,睫毛微微顫動,沒有人知道此刻的他正在想什麽。片刻後,葉渺倏地問道:“是不是如果我能成功了結這件事的話,師父也就會回來了?”
孟懷昭又是一怔,而後臉上綻開了一個笑來:“啊,可以這麽說。所以你最好是動作快點,別讓你師父等太久。”
葉渺似乎又笑了。他超前邁了一步,在足底甫一接觸到鏡面後,便被一陣吸力猛地吸了進去。一陣熟悉的天旋地轉過後,葉渺睜開眼,從地上坐起來,開始謹慎地打量起四周。
山巅,雲霧,如明鏡一般的天池水面。除此之外,空無一物。空山絕谷,萬鳥絕跡。
這個地方葉渺并不算得上是有多陌生。算來,他其實不久前才剛從這裏離開過。
這裏是……小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