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頑石
頑石
亂。
太亂了。
葉渺的大腦裏只剩下了一個亂字,那種暈頭轉向的感覺又不合時宜地出現了。
這又是怎麽了?他剛才有做什麽嗎?那團白色的東西是什麽?現在他還在琉璃鏡中嗎?這是哪裏?雲水間?
葉知微呢?他成功渡過難關了嗎?還是說……
他勉強平定心神,而後又猛地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現在是……什麽時間了?
此時他眼前的這個人實在是與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師父過于相似,葉渺甚至恍惚間又回到了往日裏方寸山上的那些日日夜夜。像是為了确認什麽,葉渺又快步向前走了幾步。不出所料,他果真是直直地穿過了葉知微是身體,像是打破的一道虛幻的幻影。
……果然,這裏依然是在琉璃鏡中,他依然處于時間的洪流裏。別人看不到他,同樣的,他也無法觸碰到他人。他依舊不屬于這裏。
葉知微的确是在笑,但不是在對他笑。葉渺看到行人穿拂而過,很快便将他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這是一段他沒有參與過的人生,因而不可改變,不可觸碰,只能夠像現在這樣一般遠遠地看着。
先前他還沒有什麽感覺,而直到此時,葉渺才有了一種非常強烈的直覺——這裏的時間是繁雜而錯亂的。至于怎麽個錯亂法,他也不太清楚。至少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在他眼前上演的這一個個片段,一定不是在同一個時空下連續發生的。
孟懷昭說,葉知微從前并不似他認識的這般随和又好相處的樣子。并且,葉渺現在才想起來,孟懷昭當時還說了另一句話。
她說,後來發生了一件事。從那以後,葉知微就和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并且沒有人知道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或許葉知微本人都不記得。
“你敢去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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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懷昭是這麽問他的。所以呢,她是在指什麽?她想讓他看什麽?為什麽是他?
葉知微……對了,葉知微從前說過的,說他在年少時也有過如常人一般的黑發。至于後來,似乎就是因為某次艱險的閉關後,葉知微險些修為盡散,才變成了如今這幅樣子。
所以,現在的時間,是在閉關結束後了?
閉關,離水,四十九天,道破。詭異的白色光團,壽命論,性情大變的人……
電光火石間,葉渺似乎敏銳地抓到了一絲靈光。還沒等他來得及思考出完整的來龍去脈,就又眼尖地看到了一個人。
那是離水。
他此時的神色不太好看,行色匆匆的模樣,像是在趕着去做一件什麽重要的事。葉渺心裏一動,當機立斷,手中捏了一個咒,悄悄地在離水的外袍一角挂了一根如風筝線一般的細絲,将自己與他連接起來,便立刻遙遙地綴在他後面跟了上去。
不知是因為離水現在也已經看不到他了,還是的确是趕路匆忙。葉渺跟了一路,居然從頭到尾都沒有被發現。他們并沒有在路上耗費太多時間,不消多時,葉渺就跟着離水一同落了地。
到達後,葉渺習慣性地環顧四周。這裏像是一座漂浮在浩渺滄海之上的一座孤島,島上只有一座層巒疊嶂的高山。在空中遙遙看去時,便像是一座山巒憑空地浮現在了海面上,看上去有一種不合時宜的孤獨。
離水馬不停蹄地,徑直來到了這座山的頂端。山峰高聳入雲,山巅之處別無他物,在雲霧缭繞之下,只有一個水平如鏡的巨大的天池。池水清澈見底,不見半分泥沙與蟲魚,唯有天光與雲影在水面上安靜地飄蕩着。
葉渺把自己藏在了一個不易被察覺到的角落裏,悄悄地觀察着離水的一舉一動。他看到離水繞着天池走了半圈,而後停留在了一個東西之前。
葉渺探出腦袋,發現那東西不是什麽特別的,只是一塊石頭,石頭上面蓋着一張白色符紙,符紙之上則插着一把劍。比較不同尋常的是,這把劍并沒有出鞘。也就是說,沒入符紙與石頭的不是什麽雪白的劍鋒,而是連着劍鞘一起的一整把劍,如同一座小小的、無人問津的墳冢。
他眯着眼盯着看了半晌,左看右看也沒有看出什麽別的特別之處。離水似乎也在盯着這幾樣東西的奇怪組合,過了很久,葉渺便發現離水有了動作。
葉渺微微睜大了眼睛——離水竟是蹲下身子,直接一把将這把劍給拔了出來。
他拔出劍後,連看都沒看一眼,就跟扔一把破爛一樣随手丢到了一旁的地面上。雖說別人沒在意,出于天性中的好奇,葉渺的視線還是不由自主地就被這把劍給吸引了過去。
他也只不過是多看了幾眼,就隐約覺得這劍左看右看都有種說不上來的眼熟感。再定睛一看,葉渺便驚悚地發現,這劍怎麽看起來那麽像,那麽像……
他下意識地就想伸手去撈自己背上的劍,卻一伸手撈了個空。葉渺一怔,這才有空想起,似乎從他進入琉璃鏡開始,他背着的兩把劍就全都不在了。或者說,這兩把劍根本就沒有随着他一同進入鏡中。
可能是孟懷昭動了什麽手段取走了,也可能是中途在哪裏遺失了。葉渺手裏抓了個空,又悻悻地收回手。本來他是想對照一下來确認一件事的,因為方才被離水随手拔出又扔掉了的那把劍,外形竟是和他的那把“白駒”一模一樣!
葉渺覺得自己更暈了,不禁開始回想,他是從哪裏撿到的白駒。現在想來,他似乎就是在方寸山中的雲水間秘境中無意間拾得的。所以這又是怎麽回事?白駒和離水有關嗎?還是說……
很快,離水那裏便又傳出了新的聲音。方才一路沉默的離水在這時突然開了口:
“唉,原來真的不在。那現在該怎麽辦呢?到底在哪裏呢?”
雖然這話不是對他說的,并且語氣依然溫潤如水,葉渺還是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原因無他,離水雖然看上去還算冷靜,可整個人都在散發着一種莫名的神經質。他也不知道是在和誰說話,又一個人自言自語一般地絮叨了一陣後,突然一腳飛出,直接将地上那塊貼着符紙的石頭給踢翻。
踢翻了還不夠。離水又跟上幾步,似乎是還想把這塊石頭給碾碎。他的腳剛擡起來,又驀地在半空中停了下來。
葉渺屏住呼吸,又悄聲走得更近了些。從他的角度看去,離水能夠露出的半張側臉上神色冷凝,像是正在專心地聽什麽人說話一般。
葉渺自然是什麽也沒有聽到。離水面無表情地聽了一會兒,而後說道:“是的,是空的,一個空殼罷了。不知道是被誰挖走了,或者說……”
他停頓了一下,而後一字一頓道:“或者說,是它自己離開的。但是,為什麽它會主動離開?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可沒發現過它在何時生出了自己的神識。”
……在說什麽?在和誰說話?
葉渺眨眨眼。離水不知是又聽到了什麽,語氣略帶焦灼着道:“別廢話了,直接說,要怎麽做?等等,你說……它已經出現過了?什麽時候?”
天池水面波光粼粼,無風自動。又是好長的靜谧後,離水才緩慢地開了口:
“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回去。你有辦法的吧?動作快些,結束後記得把小虞山給封好,不要讓別人找來。對了,阿離他……”
小虞山?
葉渺茫然四顧了一番,心想,原來這裏就是小虞山?
如果這裏是小虞山的話,那麽,此時正在和離水對話的人,或者說東西,豈不是就是……
離水的話還沒說完,就驀地戛然而止。他像是終于發覺了什麽,一下子止住了話頭,警惕地向四周環顧。葉渺頓時把心懸到了嗓子眼,萬幸,離水雖說是感知十分之敏銳,但此時似乎又看不到他了,環顧無果後,很快便又收回了目光。
葉渺一頭霧水,繼續光明正大地偷看着。離水方才似乎與那位達成了什麽協議,安靜地等待片刻後,他的身體便開始發生了某種變化。
“…………”
葉渺一下子睜大了眼,滿眼滿臉都是驚愕與難以置信。他這次是真的被震驚到了,因為一陣柔光閃過後,葉渺眼睜睜地看到離水整個人開始變形、融化,最終竟是化成了一池清水,就這麽流入了天池中,與天池水極其自然地融合起來。如此親密無分,仿若它們原本就是一體的一般。
這個畫面對他的沖擊過于大了。葉渺僵直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找回了自己的七魂六魄來。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依然是葉知微從前告訴過他的。葉知微曾經說過,離水此人,名字多半是捏造的。至于真名,也幾乎沒有人知道。世人多猜測,或許是由于他從前姓水,冠以“離”姓,因而名為離水。
但傳言只是傳言,猜測也大都是空穴來風。葉渺走到天池邊,垂目凝視着清洌可鑒的池水,一個荒謬無比的念頭正在腦海中漸漸成型。
如果,離水并不是從前姓水,而是,他本身就是“水”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鬼母又是誕生于小虞山的天池,那麽他與鬼母豈不是生來就是一體,又何來什麽“共生”一說呢?
葉渺的大腦還在暈着,便聽到了身側傳出了細微的聲響。他揉了揉臉讓自己保持清醒,而後轉身望去。聲響的來源是先前的那塊石頭這塊石頭原先被貼着一張符,符紙上插着一把劍,像是某種封印。而此時劍被離水拔出,白色的符紙也自然掉落。像是被硬生生封印了千年後的桎梏終于消除,葉渺居然詭異地從這塊小小的石頭上看出了一絲絲詭異的興奮來。
然後……然後他就看到這塊石頭動了。
不是被風吹動的,而是自發地,開始在地面上一下又一下地翻滾。葉渺已經數不清這是自己第多少次目瞪口呆了,總之,他眼睜睜地看着這塊石頭艱難地在地面上翻滾着,一下又一下,還時不時地碰一下壁,亦或是自己被自己絆一下。好不容易滾到了山崖邊,葉渺不知是出于什麽心思,想要出聲提醒它不要再往前了。然後他看到這塊石頭顫了顫,而後義無反顧地滾落了山崖。
“!”
怎麽就掉下去了。葉渺心裏一慌,連忙追了上去。誰曾想,他剛邁開步子沒走出兩步,就猛地感覺到了一股拉力,在扯着他往山崖邊緣的那個方向拉。
葉渺猝不及防地被拉了一個踉跄,眼前一黑,頓時又開始眼冒金星。這種感覺就像是,就像是他與那塊石頭之間建立了一種奇妙的共感,此時正在和那塊石頭一同滾落山崖一般。
這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葉渺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他像是變成了這塊石頭,渾渾噩噩的,完全沒有自己的意識。翻滾一陣後,他又像是他自己,有着屬于他自己的四肢與神識,正在清醒地看着自己滾來滾去。
總之這不是一種多麽好的感覺。
又是一段很長時間的天旋地轉。葉渺似乎在朦胧中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像是回到了某個混沌之中。這是一個很漫長、很漫長的黑暗,漫長到葉渺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什麽,是為了什麽。眼前的黑暗不知是持續了多久後,葉渺才終于混混沌沌地睜開了眼。
等到知覺與五感又遲鈍地回歸本體後,葉渺的第一感覺就是:冷。
他好像正在某個落滿了雪花的街道上,寒風習習,道路上人影綽綽。人流往來不息,行色匆匆的行人不知是根本沒有看到他,還是看到了,但是不想管。總之,他好像在街道的路旁獨自一個人坐了很久很久。後來實在是無聊,又或許是真的過于茫然,葉渺打了個哈欠,就這麽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睡了又多久?好像也沒有多久。沒過多時,葉渺就突然感覺到他被一個人一腳踹翻,猝然又從睡夢中驚醒。
踹翻他的人似乎也并非有意,在發覺他踢到的是個人類幼兒後,略帶驚慌地又把他給抱了起來,口中溫聲細語地不斷說着什麽。
似乎是因為這種感覺很稀奇,葉渺的大眼睛咕嚕咕嚕地轉了一圈,緩慢地放到把他給抱起的這個人的臉上,像是努力地想要看清他。
視線像是被某層水霧給模糊了,在意識朦胧間,葉渺只聽到了這個人的聲音,像是在對他說,也似乎只是自言自語:
“這是誰家的孩子……唉,爹媽真是狠心,連這種孩子都……”
……
嗯?
像是驟然從某種驚夢中猝地醒來,葉渺的心髒狠狠一跳。再然後,他就被一個人給拉了出來——
這次是真的被拉出來了。驚魂未定之中,葉渺神色驚疑不定地朝着四周打量着。
天池,依然是天池。但這裏不是小虞山,他已經不在小虞山了。
天池四周竹林潇潇,一道青色身影正抱臂站立着,腿邊正安靜地放着兩把劍,而這個人此時正神色複雜地看着他。
這人是孟懷昭。果真是她把那兩把劍給拿走了。
葉渺眨眨眼,又順着竹葉的縫隙看去,又很意外地看到了正偷偷地把身體藏在竹葉之後的,正一臉嚴肅地觀察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的,鳳卿安。
終于看到了熟悉的人,葉渺這才放下了自己一直高高懸着的心髒。
這是……回來了?已經從琉璃鏡中回來了?
很輕地松了一口氣後,他視線輪轉,終于放到了方才把自己從鏡中拉出來,現在也一直在抱着自己的人身上。來人一頭白發如雪,衣衫似墨,此時正一臉擔憂。他用手指撩開葉渺微微汗濕的碎發,憂心忡忡道:“怎麽了?意識還清醒着嗎?認得出我是誰嗎?”
葉知微。
像是終于結束了漫長的黑暗和混沌,葉渺再次呼出很長的一口氣,而後眼眶一酸,一言不發地将臉埋在了葉知微胸前。
對于能夠再次見到葉知微這件事,葉渺似乎并沒有覺得有多意外。在他的認知中,葉知微永遠都是那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師父。所有的離別都只是暫時的,所有的等待都是有期限的。一年,兩年,三年……不過幾千許個日月而已。
興許是方才受到鏡中情緒的感染過重,以至于直到現在還殘留着某種特別的情緒。葉渺忽地心想,誰還沒獨自度過漫長的孤寂歲月呢?
見葉渺一語不發,連別的動作都沒有,葉知微是真的開始擔心了。他也是在剛剛才知道的,琉璃鏡的原材料來自于小虞山天池水。孟懷昭當年被離水這一通操作給氣急了,一氣之下直奔小虞山,直接把傳說中鬼母的誕生之地——天池給整個摳了下來弄走。本來想直接毀掉,後來可能是發現自己的能力不太夠能毀掉它,便就此放棄了。
再後來,漫長閑來無事的歲月裏,孟懷昭偶然間發現了這個天池除了孕育出鬼母這種不知道是神還是鬼的東西後,還有別的一番妙用。
世間道法萬千,諸多法則皆玄幻莫測。哪怕是通天修士,所能夠觸碰到的也不過是微乎其微的冰山一角。大千自然中所蘊含的種種玄機,更多的則是修士終其一生都連一個影子都無法看得到的。
小虞山天池便是如此。孟懷昭總是懷疑,這一池清潭中一定藏着什麽,生靈無法窺得的天機。她懷疑離水之所以能夠和鬼母這種怪東西和諧共生那麽多年,一定是與這個天池有關。
只是雖然想法很多,但她終究還是無法将之付諸實踐。那麽多年來,天池都表現得過于安靜了。孟懷昭除了将天池與琉璃鏡打通,使之變成了一個可以存放得下山川日月的容器外,便也對它束手無策了起來。
轉機發生在葉知微,或者說葉渺身上。她只是從葉知微那裏聽聞到了這個可以無阻礙地進出須彌山的孩子,心裏就驀地冒出了這麽個想法:
要知道,須彌山和天池在某種方面可是太類似了,都是大千世界的容器。如果這個孩子能夠進去到須彌裏面去,那麽天池是不是也可以?
然後,她就這麽把葉渺給扔進去了。
一切就是發生得如此随意又倉促。念及此,葉知微深吸一口氣,朝着孟懷昭投去了責怪的一瞥。
這個方法完全是險中求險。天池對于他們所有人,包括孟懷昭這個已經研究了它上百年的人來說,都是完全陌生的存在。就這麽把一個同樣不明底細的孩子給放進去,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難以挽回的意外。
孟懷昭很顯然也發現自己這種舉動的不妥,終于在她漫長的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麽是“理虧”。她輕咳了一聲,而後嚴肅道:“好吧,這次是我做事沖動了。但是,你。”
她這次指着的是葉渺。不知是不是錯覺,葉渺居然覺得孟懷昭此時有些說不上來的激動,像是發生了什麽很重要的事一般,連語速都比平時要快。
“你應該慶幸。不,不是慶幸……也不對,就該是慶幸。你知道你剛才做了什麽嗎?這可是,這可是……”
葉渺又眨了眨眼,一下子明白了——
剛才他在鏡子裏的那一連串離奇冒險,難不成全被在場的這幾個人全程觀看……?
“……”
葉渺依然一臉茫然:“我?我做什麽了?對,是很奇怪。為什麽會……是怎麽回事?剛才那些是什麽?”
他這話一說,孟懷昭,這次包括葉知微也在內,又開始用那種複雜的眼神看他。葉渺則更加摸不着頭腦了,心想看我做什麽,這些又不是我想看到的。
靜默并沒有持續很久。孟懷昭嘆了口氣,很輕地道:“算了。小孩,這次是我對不住你,先向你賠禮道個歉。方才你耗費了不少心力與氣力吧?和你師父一起随我來吧,至于你的所有疑問,稍後我都會和你解釋清楚的。”
畢竟,如果不一言一語地給他講清楚,光憑葉渺自己的話,真的可能會一輩子都滿頭霧水。孟懷昭在心裏默默地想。
孟懷昭居然給別人賠禮道歉了。葉渺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下意識地又去看葉知微。察覺到他投來的視線,葉知微展顏一笑,伸出手指捏了捏他的臉:
“去吧。別怕,師父陪着你。”
觸覺,言語,笑……熟悉的氣息頓時将葉渺包圍。恍惚間,葉渺似乎再次回到了曾經那無數個重複的光陰日月,沒有什麽突發的變故,沒有生離與死別,也沒有一切的一切迷亂的過往與不知名的漫長歲月。像是終于找到了心安之所,疲累和倦怠感開始一絲一絲地爬上心頭。
孟懷昭說得不錯,他的确是在琉璃鏡中累極了,身心皆是如此,恨不得立馬倒頭大睡才是。葉渺疲憊地點了一下頭,而後便安靜地蜷縮在了葉知微的臂彎中,不多時,呼吸便變得平穩。
孟懷昭在前方遙遙地帶着路,一回頭就看到葉知微正在将葉渺小心翼翼地抱起,一挑眉,道:“喲。”
葉知微根本不理她。孟懷昭等了他片刻,發現葉知微的确完全沒有想要說什麽的意思,頓感無趣。她随手把從葉渺身上悄悄轉移走的兩把劍扔給他,然後又快走了幾步,禦起劍,一把将依然覺得自己隐藏得天衣無縫的鳳卿安從竹葉中薅了出來,順手放到了劍上。
鳳卿安剛覺得自己發現了什麽非常了不得的東西,又被猛地從地上拽起來,臉上驚疑未定:“幹嘛?你是什麽時候發現我的?等等,你要帶我去哪?放我下來……”
孟懷昭顯然沒有哄人的心思,觑了她一眼,冷冷道:“閉嘴。再多廢話一句,我就把你扔下去摔成肉泥。”
鳳卿安于是立馬就閉嘴了。
她才閉嘴了沒多久,就又忍不住道:“那個,你……剛才那到底是什麽啊?小葉是我的朋友,一直都不太聰明,容易被騙。你們不要對他不好。”
孟懷昭又看了她一眼,心想你現在與其是擔心別人,還不如擔心一下你自己的處境。
她雖然是這麽想的,嘴上還是說:“閉嘴吧,這些事本就和你無關。”
而後她頓了頓,接着道:“不會有人對他不利。你沒看到嗎,這孩子的師父可是寸步不離地帶着他。”
好像的确是這樣。鳳卿安這才松了口氣:“啊,也是。唉,你們到底在搞什麽啊,一個大活人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搞得人心裏多擔心啊。真是的。”
“哎,這次人不會再突然沒了吧?不是我說,你們騙誰都好,別騙小孩啊?尤其是這種死死活活的東西,你不知道小孩都會相信,小孩會很難過嗎?”
“咦,這些事好像真的跟我沒什麽關系。好吧,那我就不多說了。總之啊,你們這些大人不要總是一副‘我是大人’的樣子,本來也沒大多少。應該沒大多少吧?反正看起來是這樣的。大人又怎麽了?我還是皇後呢,哼哼……”
果然,這人還是過于聒噪了。孟懷昭額頭青筋跳了一跳,似乎想立刻把她給扔下去。忍了又忍,她還是忍住了,冷聲道:“行了,到了,該閉嘴了。”
鳳卿安立馬又閉了嘴。她擡眼一看,孟懷昭又把她帶回了之前她來到過的這個如仙宮一般的大殿,頓時皺眉:“怎麽又把我帶回來了啊?”
孟懷昭看她一眼:“本來就是要讓你好好地在這裏待着,是你自己非要跑出去的。你忘了?”
“……好吧。”
“磨蹭什麽。要我抱你進去?”
“啊,不是,不用。我這就進去,這就去。”
孟懷昭這才收回了視線,伸手推開門。
*
葉渺似乎又做了很長的一個夢。這個夢境光怪陸離,萬千流光幻影在他眼前一一閃過。
他有時覺得自己被溫熱的池水包裹着,舒爽得想要滿地打滾。有時又覺得有什麽東西從自己的身體中穿過,雖然不痛,但被釘在了一個位置不能動,讓他難免感到寂寞。
又有時,他覺得自己走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又似乎只是彈指一瞬間。夢裏,他的視線與五感時而靈敏,時而閉塞。像是漂浮在一池春水之上,忽上忽下的,如此飄忽不定。
漫長的孤寂與混沌過後,他又久違地感到了疲憊和寒冷。好像又過了很久,葉渺又在夢中聽到了一個熟悉的人聲。這聲音低沉而溫和,似乎在對他說着什麽。
是什麽?
“——”
葉渺猛地驚醒,心髒抑制不住地砰砰直跳。他呼出一口氣,待心跳逐漸恢複至平常時,擡眼望去,冷不丁地發現,他的床邊正站着一個人。
葉渺:“……”
他只覺得自己剛平息下來的心髒又差點被吓得從嗓子眼裏跳出來,而這個差點吓死他的人完全沒有發覺自己此舉動有何不妥。孟懷昭見他醒來,笑眯眯着道:
“你終于醒了?醒了就別賴着了,真能睡。”
她一開口還是熟悉的口下一點情面都不留的樣子。葉渺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那個,師父呢……”
孟懷昭睨了他一眼:“別師父了,你師父還有別的事要做,和你的事同等重要的。”
“哦……”
葉渺遲鈍地點了點頭,又忍不住問道:“師父去做什麽了?”
孟懷昭見他沒有想要下床的意思,于是又拉來了一把椅子,幹脆直接在床邊坐下了。
“你說你師父?嗯,好問題。”
葉渺一臉疑惑地看着她。
“先不說這個,”孟懷昭輕飄飄地道,“你,之前在琉璃鏡中所見所聞,難道就沒有什麽疑問嗎?”
這個确實是有,還不少。于是葉渺點了點頭。
孟懷昭似乎對他的态度還挺滿意地,接着說道:“好極了。有什麽疑問盡管來問,我知道的,都會與你解答。”
“……”
疑問與困惑的點太多太多了,居然讓葉渺一時間不知道要從何問起。他左思右想,還是先挑了一個最為匪夷所思的問題:
“那個,前輩,‘離水’他,究竟是什麽?”
他問得認真,孟懷昭卻答得随意:“哦,這個。如你所見,它的确不是什麽人。”
“……”
“無根水。聽說過嗎?這種東西的說法過于久遠了,有人說是與三千年前的六方神器有關的神水,當然,時過境遷,到了如今,說它是雨水的說法也不少。總之,無論它到底是什麽。”
孟懷昭停頓了一下,接着道:“你沒猜錯,就是小虞山天池的水。”
“……”
居然,居然是真的。葉渺又問:“那離水他,到底是想做什麽?他和那位傳說中的鬼母,究竟是什麽關系?”
這個解釋起來就有點複雜了,于是孟懷昭幹脆給他講起了故事。
傳說都是以很久很久以前開頭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神。也可能不是神,總之是被後人記載為神,名為将離。後多成為離上神。
那麽這位離上神做了什麽呢?孟懷昭挑着和鬼母有關的,簡略地講了講。簡單來說,就是造了個神,後來這個神不知怎的失控了,開始吃自己生的兒子。吃了生,生了吃,如此循環往複。離上神大抵是覺得這種惡劣的行徑實在是不配稱之為神,于是從此便将之打落為鬼。這也就是“鬼母”一稱的由來了。
好端端地當着神,突然一朝之間變成鬼,任誰來說都不會如此心平氣和。于是鬼母生氣了,開始找離上神的麻煩。上神畢竟是山神,哪裏是那麽好惹的。當即離上神就聯合了傳說中的神獸——白澤,直接将鬼母釘死在了小虞山上,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當然,傳說也只是傳說。歷經數千年歲月的口口相傳,誰也不知道會變得如何的面目全非。葉渺似乎若有所思的樣子,又問道:“是用什麽封印的?”
“這個嘛。傳言說,鬼母誕生于小虞山的天池之中。并且,與之同時誕生的,還有另外一樣東西——”
“須彌。”
又是這兩個字。葉渺不自覺地蹙了蹙眉:“‘須彌’到底是什麽?”
他剛問完,就發現孟懷昭在看他,依然是那副熟悉的古怪神情。
“你……真的沒感覺出來?”
葉渺:“?感覺什麽?”
孟懷昭盯着他的臉看了半晌,确認了那副茫然無辜的神色不似作僞,這才又坐了回來,嘆了口氣。
“他們說得還真沒錯。你的反應遲鈍的程度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
“……謝謝。”
話又說回來。“其實須彌這種東西并沒有一個很确切的說法。你大概可以理解成……大地之心?世界本源?也沒有那麽誇張。總之就是,這是純粹的自然的産物。”
“你剛才問,鬼母是被什麽東西封印的?我現在告訴你吧。傳說,離上神曾經為友人題過一賦,名為《白駒吟》。獲友人贈劍,名為‘白駒’。他封印鬼母用的,就是這兩樣東西。”
葉渺問:“白駒吟和白駒?”
孟懷昭又睨他:“是須彌和白駒劍。不是,你不是已經親眼看到了嗎?你看白駒劍上插着的那東西像是一本書嗎??”
葉渺這才又想起來,他看到的,白駒劍上插着的東西,好像是……一塊石頭?
“所以,須彌是一塊石頭?”
孟懷昭點頭:“目前看來,也只有須彌是石頭形态的這種說法了。”
這樣……
一下子接收的信息量太多,葉渺又開始覺得頭疼了。“那,那個,就是,為什麽離水會在琉璃鏡中看到我?後來又看不到了?為什麽我會突然進入到師父閉關的洞府裏,又突然從那裏出來?”
“這個嘛……”
這個問題應當是比上一個更加難以解釋。葉渺看到孟懷昭甚至拿來了紙和筆,在白色宣紙上一邊塗塗畫畫,一邊簡單解釋着:
“我之前說什麽來着?離水其實就是由天池裏的無根水化形而來。你所見到的皆為已經發生過的事,不過,時間卻有所不同。”
孟懷昭在紙上寫了三個詞:被離水發現,秋水閉關,撞見天池。
雖然她寫的簡略,葉渺倒是能夠看出這三個詞分別指的是哪些片段。孟懷昭一邊塗畫着,又接着道:
“你從進入琉璃鏡的那一刻起,其實就已經開始影響過去的事了。嗯……你可以理解為穿梭時空。別驚訝,這就是天池所隐藏的另一個玄機之處。只要将某個場景封存與其中,那麽便可以回溯時間,再次重新經歷當初的事情。”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做到的。從古到今,能夠成功做到這一點的也只有離水,還有你。為什麽是你們?因為你們的體質特殊,我待會兒再和你解釋。”
“所以,這幾件事,其實正常的時間順序是:你回到了一個時間節點,也就是秋水打算閉關。這時離水發現了你,并且把你直接扔進了秋水閉關的洞府裏。然後你在關鍵時刻留下了一個東西,這個東西幫助秋水成功出關,并且發生了一件非常特別的事:道破,同時境界攀升。”
“境界攀升,是你留下的那團東西起了作用。道破……你自己去問他。至于那頭詭異的白發,也是受到了那團白光的影響。然後,離水又把你給扔了出去。”
“這裏你來到第三個時間點——也就是跟着離水一路跑到了小虞山,聽到了離水和鬼母在議論着什麽。我猜,他們在讨論的內容無非是——離水突然感覺到小虞山上的須彌被人掏空了,也就是說,‘大地之心’丢失,小虞山上的這塊石頭,只是一個空殼而已。”
“離水怒不可遏。而鬼母告訴他,大地之心是在某個時間點丢失的。離水這時冷靜了下來,讓鬼母把他送回了那個時間點。也就是上一個——秋水閉關的時間!”
葉渺聽到這裏已經懵了。孟懷昭在紙上重重一圈,字字清晰道:
“所以,如果不論時間先後,那麽這幾件事真正發生的順序是:離水先發現大地之心丢失,并且想要想辦法拿回來。這時鬼母和他說了些什麽,離水借助天池回到秋水閉關之前,剛好撞見那時同樣借助天池的力量回到過去的你——現在你可以理解了嗎?離水之所以能夠看到你,是因為你們借用了同一股力量。後來他看不到你了,則是因為那時的離水并沒有受到天池力量的影響,而你是。”
“接着說。離水看到了你,将你扔進了秋水閉關的地方。然後把你,對,就是你。他把大地之心,也就是那團白光,從你的體內給生生剖了出來!”
“我剛才說,你和離水二人體質都比較特別,因此才可以借助天池的力量回溯時間。現在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了嗎?因為你們都是純粹的自然産物,并且是從天池誕生的。”
“你見到了聽到了這麽多,真的就沒有想過——你很有可能就是須彌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