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心火
心火
他是這麽打算的,也是這麽做的。葉知微似乎也沒有想要主動和他搭話的意思,在說完最後一句話後,便幹脆地又閉上了雙目,自顧自地打起了坐。于是葉渺也沒有不識趣地去打擾他,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開始一天又一天地數着日子。
石室中無日月更替,葉渺又覺得一趟又一趟地往外跑有點不太禮貌,于是他便借着石室外熹微的光與暗來判斷白天與黑夜。石壁上的刻痕多了一道又一道,晝夜交替之間,葉渺白日裏閑來無事,有時也會靜坐下來,觀察葉知微修行打坐時的樣子。
第一天,第二天,第五天,第十天……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似乎每一日都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沒有人主動說話,也沒有人主動離開,甚至連挪動一下的動作都沒有。
百無聊賴之中,葉渺有時也會出神地思考一些先前沒來得及思考的事情。比如,孟懷昭究竟是什麽人,琉璃宮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存在的話,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琉璃鏡又是什麽,他現在所看到的究竟是一場鏡花水月,還是那些真實發生過的曾經。孟懷昭的目的是什麽,她為什麽要把雲水間封存在這樣一個地方。
除了孟懷昭,更讓他不寒而栗的人還是離水。直到現在,葉渺想起離水先前的那個眼神,還是會忍不住頭皮發麻。
他看到他了嗎?應該是看到了吧。但是為什麽又什麽也沒有做?他應該做些什麽嗎?
對于離水這個人大大小小的傳言已經有不少個版本了,說得最多的還是說他“喪心病狂”“膽大包天”“喪盡天良”等等,就連葉知微口中的他似乎也不是什麽盡善之人。葉渺皺着臉,努力想要把傳言中那個窮兇極惡的人和他見到的那個面容和語氣都過于溫和了的人聯系起來。想着想着,他就開始犯困。
悄悄地打了個哈欠後,葉渺冷不丁地聽到了萬年靜谧的石室裏驀地響起了一個聲音。
“你……”
葉渺被吓得一個激靈。又想到此時這石室裏沒有別的人,他猶豫了一下,而後緩緩地轉過了身。
出聲叫住他的果真是葉知微。葉渺有些稀奇,本來他以為照着旁人口中的這個葉知微的性子,興許是絕計不會主動和他說一句話的。他順着聲音望過去,發現葉知微依然維持着他原先的姿勢沒動,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忍不住心裏暗道,閉關修行原來只是把自己關起來然後打坐這麽簡單的嗎。
葉知微一直都緊閉着雙眼,在葉渺看過來後,他才又緩慢地将雙眼睜開了。見他睜着一雙圓眼睛直直地看過來,葉知微停頓了一下,又說道:“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葉渺讷讷道:“我也不知道……”
這句之後,葉知微就沒再說別的,也沒有問別的問題了。葉渺在原地坐了半天,還是說道:“師父……”
葉知微又睜開了眼,語氣很淡地道:“別亂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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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渺立馬改口:“好。那……仙長。”
這次葉知微似乎沒什麽意見了。他等了半天,卻發現葉渺叫完這一聲後又沒下文了,忍不住問:“有事嗎?”
其實是沒有的。葉渺又猶豫幾番,磨磨蹭蹭地說:“也沒什麽。就是,師……仙長你,還要閉關多久啊?”
雖說他是知道一個四十九天,但他也只知道一個四十九天,甚至沒有把握确信這個四十九天是不是這一次的閉關。如今轉眼間半數時日已過,葉知微那邊卻完全看不出進展如何了。葉渺對閉關修行這種事到底是怎麽回事幾乎接近于一竅不通,思來想去,想來閉關者本人應當是比他更有數,于是便趁着葉知微和他主動搭話的契機趁機問了。
不出所料,葉知微的語氣依然很差:“這種事我怎麽會知道。”
原來不知道嗎。
葉渺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又不吱聲了。可能是因為他滿臉心事,葉知微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半晌後,又硬邦邦地開口道:“你又怎麽了?”
葉渺擡起頭:“沒怎麽……?”
葉知微很輕地“哼”了一聲。過了不久,他又突然開口道:“你剛才叫我什麽?”
“……”
葉渺回想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剛才”指的應該是他無意中喊出的那句“師父”。又是嗫嚅了一陣,葉渺才小聲說:“沒有,沒有什麽。是我喊錯人了。”
他不知道葉知微有沒有相信他這個說法——應該是沒信,因為葉知微又很快說:“你見誰都喊師父嗎?”
葉渺:“……其實不是的。”
又是一陣寂靜。就在葉渺以為可能又要迎來長久的相對無言後,他便又聽到葉知微悠悠地說道:“少則幾年,多則百年。誰知道呢,能否開悟就是一瞬間的事,有人走了狗屎運,靈光一閃就能突飛猛進。而蹉跎百年才有長進,甚至境界不增反掉的也大有人在。一向如此罷了。”
他好像是在回答葉渺上一句提問他的話——還要閉關多久。葉知微能回答他這種事實屬于意料之外了,葉渺在開心之餘,內心裏也不免湧上了些許擔憂來。
少則幾年,多則百年。這是什麽意思呢?意味着他也要在這裏陪着葉知微度過百年的光陰?
葉渺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他應該是等不起的。畢竟他不知道幻境內的時間流速與現實的塵世是否趨同,對于現在的他來說,自然是能夠少耽擱幾日就要少耽擱的。
但是,要怎麽辦呢?
如果葉知微真的要閉關幾年甚至于是上百年,他要怎麽辦?總不能強行破出吧?
先不論他有沒有這個能力,就算葉渺不太懂,他也明白閉關修行對于修士來說是何等重要的事,聽說稍有不慎就會境界大跌,甚至是走火入魔。雖是不能确認眼下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幻,葉渺也不能拿這個來賭。
所以,只能等了嗎?
見他又一臉的惴惴不安,葉知微歪了一下頭,問:“你又怎麽了?”
“沒什麽……對了,真的要那麽久嗎?那些人不是說你經常閉關?看起來也不像是……”
不像是有那麽大的年紀的樣子,分明還是個少年。葉渺在心裏默默補上後半句話。
聽到他的話,葉知微不知是想起了什麽,眼中彌漫上一絲不屑來:“聽誰說的?外人的閑言碎語罷了,你這就信了?”
“……所以這是第一次?”
“你覺得呢?”
葉渺不說話。葉知微看他一眼,接着說道:“你知道的倒還不少,我卻是從未見過你。怎麽,已經在雲水間潛伏多時了?是誰指使你來的?”
葉渺的心裏已經皺成了一個苦瓜,心想他還真沒什麽彎彎繞繞的陰謀,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算是受害者吧。
“沒有,”葉渺悶悶地道,“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麽會來到這裏。而且,我比你更想要快些從這裏離開。我還有很重要的事去做。”
“哦,什麽事?”
他這語氣擺明了又是沒相信。葉渺突然有點生氣了。雖說是已經有人提前給他打過預防針了,說是少年時期的葉知微并算不上是有多好相處,也許他的這個尖酸刻薄勁的确是與他認識的那個溫和有趣的師父形象落差實在是有些大,葉渺甕聲甕氣道:“有。我還要去找我師父。”
葉知微挑眉——這幅神态倒是和後來的那個他有些相似了,不過也只是表情相似而已:“你還真有師父啊。”
葉渺又不說話了。葉知微便自顧自地繼續說:“你笨成這樣,誰會收你當徒弟。”
“…………”
葉渺這次是真生氣了。他抿了一下嘴唇,一聲不吭地又轉回了角落裏,默默地蹲成了一朵蘑菇。葉知微很顯然不知道自己又是哪句話把他給惹生氣了,自然是不可能主動開口道歉,幹脆就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二人便又恢複了這一日前的那種詭異的靜谧氣氛。
雖然葉渺打定了主意不再和這個葉知微說話,但時間不等人。石壁上的刻痕越來越多,也就意味着距離那個時間愈發接近。葉渺一邊手足無措,一面又只能等待着。可是,直到他刻上了第四十八道刻痕,洞府內的歲月卻依然如同時間剛開始的那一刻,絲毫沒有要結束的樣子。
……這是怎麽回事。是他真的來錯時間了,其實這次的閉關果真不是葉知微口中的“四十九天”那次,還是說,還有什麽意外會在最後一日發生?
葉渺皺緊了眉。在單方面冷戰多日後,終于決定暫且原諒這個師父,當即便又站起身往他身邊蹭了過去。他還沒走幾步,便後知後覺地察覺出葉知微此時的些許不同尋常來。
他連着二十多天沒有和他說過話,本來以為葉知微興許也是覺得他無聊而不想搭話,而現在看來,葉知微似乎是,真的出了點狀況。
葉知微依然緊閉着雙眼,維持着打坐的姿勢,面色卻不似先前那般從容,眉頭皺得死緊,怎麽看都不像是惬意的樣子。葉渺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屏息觀察片刻,依然沒看出什麽情況來,只覺得葉知微的眉心似乎隐約間有血色閃過。
他曾經聽說過,一個人閉關靜修之時,便是最容易走火入魔的時刻。雖然葉知微此下算不上是一個人,或許也稱不上是靜修,可看眼下的狀況,恐怕真的不太樂觀。
靜修時走火入魔,要麽是由于心不靜。在修煉過程中,若是心亂了,或是哪一步走錯了,造成的後果則不容小觑,境界跌落都算是輕的。
而另一個原因,則可能是被人陷害,導致功法出了問題。若是因為這個,那麽後果則更甚,幾乎要廢掉功法從頭修煉,并且還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修煉環境,以及不可計數的靈丹妙藥,以防止意外出現。這也是為何修士在閉關之時,身邊一定要有絕對信任的人在的緣故。
葉渺在不知所措的間隙中,突然産生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葉知微他,不會就此真的将他視為什麽居心叵測的人,專程來在他閉關時動手腳,來陷害他的吧?
他驀地出了一身的冷汗,心髒頓時不可抑制地狂跳了起來。雖說他自己清楚他什麽也沒做,但從他莫名進入到這個洞府開始,一切發生得都過于不同尋常,讓也不可避免地開始多想,是不是因為他才會橫生如此多的意外。
葉渺下意識地想幫忙,但根本沒人教過他怎麽給正在閉關修行的人護法。他這種一無所知的人在此時添亂很顯然不是什麽明智之舉,可再焦急也完全無濟于事。葉知微眉頭緊鎖,面色似乎更加的差了,嘴角似乎已經開始有血跡蔓延。
葉渺雖說是聽說過閉關出了岔子的修士會有如何如何嚴重的後果,但他畢竟是第一次直面這種情況,更何況這個人是葉知微,一下子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他下意識地想去抓葉知微的衣角,像他從前無數次做的那種,手指剛到了半路,又硬生生地收了回來。
“怎麽辦……”葉渺低聲喃喃道,“要怎麽做才行。師父,我要怎麽做?”
這裏沒有他那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師父,自然沒有人能夠回答他。葉渺正在不知所措之時,突然覺得自己的手腕處開始有些微微的發燙。
這種燙意并不灼人,只是一種很細微的癢意,像是被輕柔的羽毛輕輕地掻了一下。他下意識地去看這股熱意發源的地方,舉起手腕後,只看到那裏安靜地佩戴着一個菩提木制的手環。
他自然知道這是什麽。這是被葉知微稱作是乾坤環的東西,裏面盛放着須彌壺,而壺中則有着山川日月。
這是葉知微在形魂消散後,最後留給他的東西。在這些年裏,葉渺也不是沒有探究過這東西的秘密。可無論他打開它幾次,這東西似乎都只是一個單純的容器一樣,并沒有發現什麽玄機之處。
而到了這時,它卻莫名地開始有了不正常的異動。
葉渺蹙了一下眉,伸手将乾坤環取下。深棕色的菩提木到了他的手心後,很快便溫順地變成了那個金色葉子形狀的小小的須彌壺。葉渺伸手摸摸它,很訝異地發現,與先前無數次那樣不同,他并沒有就此打開方寸山結界,而是依然在這個石室中,俨然不動。
……這又是怎麽了?
葉渺眨了眨眼。還沒等他那遲鈍的大腦來得及緩慢轉動,他便驀地感覺到身體深處一陣刺痛傳來。
這股刺痛很微小,卻難以忽視,像是有人用細小的毒針在他的五髒六腑處輪流紮了一番一般。雖然轉瞬即逝,可還是讓他痛得彎下了腰,細細地喘了一陣氣。
而後,葉渺感覺到體內忽的一空,像是有什麽東西正在從體內脫出一樣。他費力地睜開眼,在睜開眼的那個瞬間,他便不自主地瞪圓了雙眼。
的确是有什麽東西正在往外脫出,但不是從他的體內,而是從他手裏的小金壺裏。他看到一團潔白的,泛着熒白絨光的一小團光芒,正在從須彌壺中一點,又一點地往外擠。這個東西像是一團雪,又像是什麽小動物的茸毛,在勉力離開須彌壺後,在空中歡快地打了個轉,而後像是有什麽神識一般,似乎看到了目瞪口呆的葉渺,便歡天喜地地迎了上來。
“……”葉渺驚魂未定,同樣滿臉好奇地打量着這個他前所未見的東西。他剛伸出手指想要觸碰它,便又是一陣巨大的拉力襲來。葉渺猝不及防地被這股力量吸走,天旋地轉之間,他像是被高高抛起,又很重地落下。再次睜開眼後,他驚愕地發覺,自己居然又是站在了雲水間的石階上。
就如同他莫名其妙地進入到洞府中,他又莫名其妙地被扔了出來。若不是方才的刺痛是如此的真實,他真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入了什麽水月鏡花境了。
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洞府後,葉渺第一時間就是去看自己的手腕——乾坤環還在好好地挂在上面。放心了這一點後,他便又去找葉知微。
他這次依然沒有廢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他,甚至比初來乍到時更加輕松了。原因無他——
葉渺擡眼望去,準确無誤地在人群中定位到了那個人。
那個一頭發絲如雪,身着墨色外袍,正笑意吟吟地揮着折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