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他非要收我為徒

第48章 春雨

春雨

萬籁俱寂。

葉渺手中握着劍，站在原地，謹慎地沒有下一步行動。

這裏的确是小虞山，他不會認錯。只是相比較于他上次到來，這裏實在是過于安靜了，連微風拂過水面時都泛不起一絲一毫的漣漪。原地伫立片刻後，葉渺還是邁開了步子，一步一步地朝着天池走去。

鬼母誕生于天池，葉渺也曾經看到過離水在此處與鬼母進行過對話。那麽，此時的鬼母到底在不在這裏呢？

如果在的話，他又要從何找起？

葉渺跪坐在天池邊，垂着眼，安靜地注視着自己在粼粼水面上清晰的倒影。

三千年悲歡伊始，這裏是一切愛與恨的開端。他站起身子，将白駒劍緊緊握在手中，用力地閉了一下眼。手中長劍的劍身上銀光流轉，葉渺心中默念着劍訣，而後運氣丹田，一劍揮出。

始終平靜無波的天池水面蕩了一蕩，像是被從中間一分為二，層層漣漪自中線向兩側緩緩蕩開。不多時，忽而一陣強力迸發，劍光閃爍間，天池之水竟是生生地被從中間劈成了兩半。

葉渺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他目光沉靜，短暫的動蕩後，天池中央，在被他以劍開出的那道縫隙中，非常緩慢地顯露出一只觸角來。

而後只是瞬息之間，便有更多觸角、蝙翼之流的部位一點一點地露出。不消多時，這只龐然之物便悄然顯現了原貌。

葉渺對此似乎也有些意外。用劍将天池給攪一個底朝天不過是他的一個試探，誰知，誤打誤撞的，還真的就這麽讓鬼母給現了原身。而後他又轉念一想，真正吸引鬼母現身的，估計還是屬于須彌以及白駒的氣息。

這是葉渺第一次直面這種傳說中的上古神鬼的真面目。葉渺的目光微微上移，先是見到了四對如龍爪虎足一樣的細長雙足，而後便是一只像蝙翼一般的巨大的翅膀，空蕩蕩地垂落于身後。再往上看，便發覺這個完全不能夠被稱之為是人的怪物，居然赫然長着一張人臉。

葉渺多看了幾眼，視線觸及到這只翅膀上密密麻麻排列着的鱗片時，又忍不住想，葉知微就是從這上面撬下來的鱗片吧，還真能下得去手。

同時，他還注意到了另一個細節：他此時正直面鬼母，從正面看去，能夠依稀地看到，自鬼母面部的上庭處，一直蔓延到尾翼，有一道細細的劍痕，像是被什麽人粗暴地一斬兩截後，又生生地給拼了回去。

這應當也是葉知微的手筆了。百年光陰都沒有讓這一道人類修士造成的劍痕徹底痊愈，如此看來，孟懷昭的推測也似乎無異。鬼母或許，真的已經氣數将近了。

意識到這一點後，葉渺忽地又對自己如今的處境有了更加深層的認識。既是鬼母氣數将近，那麽作為可以獲得無盡生命的“天地本源”的他本人來說，自己這番舉動無疑是主動送上了門。葉渺所擁有的恰恰是鬼母如今正需要的，那麽也就意味着，他若是真的對上鬼母，就只能贏，一旦失敗，即是消亡。

其實從數千年前便是如此了。他們二者之間，本就只能夠存活其一。

葉渺此時連大氣都不敢出。他看到鬼母的眼珠在眼眶中轉了幾圈，而後便直直地鎖定住了站在地面上的，小小的他。不知是不是錯覺，葉渺幾乎是從那張與這個猙獰的龐然巨物格格不入的嬌俏人臉上看出了一絲類似于狂喜的表情。

緊接着，葉渺感到了一股強風自上而下地朝着他傾瀉而來。他反應極快地向後跳開，鬼母一下子撲了個空，臉着地的樣子還有些不合時宜的滑稽。葉渺心有餘悸地又跑遠了幾步，等到回頭望過去時，鬼母已經又從容地從地面上爬了起來。

這次葉渺看清了。這個怪物臉上的神情，的确是狂喜與激動相交織。葉渺莫名起了一身的惡寒，在他正在絞盡腦汁地思索着要怎麽應付這個東西時，從空中便響起了一個聲音。

沒猜錯的話，這應當就是鬼母在與他對話了。另葉渺稍稍意外的是，鬼母的聲音居然接近于人類男性的聲音，并且這個嗓音溫和又嘶啞，如山澗流水敲擊石壁一般清澈，根本算不上是難聽。

只是這聲音雖是不難聽，說出口的話語卻又讓人心生惡寒。鬼母匍匐于地，上半身從地面上支起，張開四只手足，從葉渺的角度看過去，幾乎像是一個擁抱的姿态。

“大地之心，我的孩子。”

鬼母顫抖着開了口，臉上的神情似喜似悲。

“我一直，深愛着你。”

“……”

葉渺這次是真的被驚呆了。他握着劍柄的手松了又緊，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說……什麽？”

若是這一刻之前的葉渺，估計做夢也想不到，他有朝一日會在傳說中已經消失了的小虞山的天池中，心平氣和地與這位數千年前的不神不鬼的怪物進行交談。見他答了話，鬼母面上的欣喜神情更甚，幾乎又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沖上來擁抱他。葉渺被吓得一個激靈，連忙用劍鋒指向他，厲聲道：“你……別過來！”

鬼母果真聞聲停住了腳步，再度開口時，語氣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怎麽了？我的孩子。我們明明生來就是一體的呀。我們生于一處，又死于一處，我們合該就是一體的！幾千年了……”

葉渺的神情有些異樣。他打斷鬼母，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先等一下。這裏是什麽地方？”

話說了一半就被打斷了，鬼母也絲毫沒有生氣，反而歡快地在地上打了個滾——雖然這幅場景看上去滑稽又驚悚：“這裏是小虞山呀，你我出生的地方。我們一起在這裏沉睡了幾千年，如今你終于蘇醒，難道什麽也不記得了嗎？我的孩子。”

“……”

小虞山……

葉渺的腦海中閃過了一線清明。他似乎是想明白了，或許這些年裏，在這百年間，小虞山從來都沒有消失，只是隐藏了起來。

至于藏在了哪裏……聯想到孟懷昭将天池打開，葉渺一步踏入空白的琉璃鏡中後，便直直地掉到了小虞山上。如此想來，其實一切也都沒有那麽複雜。一直沒有現身于塵世中的小虞山，或許只是隐藏在了天池裏而已。

見葉渺一直緊鎖着眉頭一言不發，鬼母小心翼翼道：“你怎麽了？你不是回來與我重新歸為一體的嗎？”

葉渺回過神來，将思緒收回，盡量保持冷靜地問道：“那個，要是我真的如你所說的一樣，和你重新……歸為一體。那我會消失嗎？”

他這句是真心發問。葉渺還是不太相信，以鬼母的理解和表達方式，“歸為一體”究竟意味着什麽。是如他和離水那般的共生，還是更加殘忍一些的，吞噬。

鬼母歪了歪頭：“這是什麽問題。當然是你重新回到我的體內，變成我的一部分，就像以前那樣。這樣不好嗎？”

葉渺深吸一口氣。如此說來，那麽答案就已經十分明晰了。他手中三尺青鋒的劍光流轉，劍尖指向鬼母，冷聲道：“你不要過來。”

鬼母一怔，問道：“為什麽？”

“我還要問你呢，”葉渺說道，“平白無故的，為什麽我要變成你的一部分，被你吞噬掉？”

鬼母理所當然道：“因為你是我的孩子啊。”

葉渺：“……我不是。”

“你是，你是的……”

鬼母像是慌了，說出的語句也變得語無倫次了起來：“我是造物主親手造出來的神，阿離他……他親口告訴我的，說我可以生出天地與萬物。你……你就是我生的！孩子……我的孩子，你回來好不好？”

若不是他的模樣過于離奇駭人，這幅語氣倒真有些可憐兮兮的了。而葉渺卻又覺察到了另一件事：

他……生的？什麽意思？

聽鬼母的意思，在他發瘋開始吃自己所生之子之前，似乎也扮演着類似于“造物”一類的角色。所以，“須彌”其實為鬼母所生？只是沒有來得及被吃掉，于是便就這麽一直存活了下來，在鬼母由神堕鬼之時，便被他口中的那個“阿離”當做是封印的引子，将鬼母給釘死在了小虞山？

難怪只有須彌可以鎮壓得住鬼母。天生本源，母子一體，的确是再合适不過了。

葉渺只覺得他好像知道得越多，認知就被颠覆得越多。他呼出一口氣，平靜道：“你可能要失望了。我是不會就這麽被你吃掉的。放棄吧。”

他話音剛落，就看到鬼母的神色似乎僵直了一瞬。只是轉瞬間，鬼母的神色便驀地變得猙獰萬分，原先的可憐與小心翼翼的神情全部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則是将面容都扭曲了的狂怒。

“你又憑什麽這麽說？憑什麽連你都這麽說？？沒有我就沒有你，你怎麽敢……”

後來的話，葉渺就沒有再讓他繼續說下去了。他心裏默念着劍訣，靜心沉氣之下，葉渺嘗試着以劍為媒，想要調動小虞山上的所有靈氣。鬼母的動作比他預想中的還要快，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察覺到了他想要做什麽，當即便什麽其他的也不顧了，長長的尾翼就這麽直直地朝着他，或者更準确地來說，是朝着他手中的劍襲來。

葉渺就地打了個滾，堪堪避過這一擊。小虞山天池無疑是鬼母的主場，這裏是鬼母的力量最為強盛之地。可若是就此論來，葉渺畢竟也是在此地誕生，再加上手中有白駒劍加持，竟硬是生生地和鬼母扯了個對等。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不多時，整座小虞山便發生了劇烈的顫動。鬼母穩住身形，回身望去。只見此時的天池已然幹涸見底——

不，不是天池的水幹涸了。

是有人将整片天池水都升至了天空。

葉渺很輕地咳了兩聲。他從前翻劍譜時，曾經特意地關注到過，劍譜上有一個招式的名字叫做“攬滄海”。這個招式之所以能夠在讓人眼花缭亂的劍譜中吸引到他的目光，一來是招式的名稱恢弘而大氣，二來，則是這個招式很特別。

修劍之人鮮少有借助外物的，葉知微給他的這本劍譜卻與旁人不同。劍譜中不止一次地描繪到了外在的自然之物，什麽花草蟲鳥，總之就是，能夠派得上用途的便統統被編入劍法之中。

攬滄海便是這類劍招中的其一。這個招式名稱取自“攬滄海之湯湯”，以劍氣禦靈力，以江河滄海為勢，便可使出排山倒海一劍，使劍勢無往而不利。

葉渺曾經不是沒有使過這一招。可河川滄海終究不是随處可見，葉渺自然也沒有過真正禦江海之勢的機會。現如今，他終于摸準了這個間隙，真正地攬了一次滄海之勢。

曾經有人告訴過他，仙之大能者，萬法歸于一，可以背來一片海。

而此時，河山一瀑，葉渺将天池之水盡數升至天空。遠遠看去，他好像真的背來了一片海。

*

人間忽然下了一場春雨。

蒼穹之下，南海的某個邊陲小鎮上，一個垂髫小兒疾步穿街而過。疾行了幾步後，突然有一滴雨滴“啪嗒”一聲滴落到他的額頭上。

這位小兒摸了摸額頭，困惑地擡起頭。而後他瞳孔一縮，驀地大叫了起來：“這是……快看！快看天上！天上有東西！！”

街巷上的行人紛紛舉目望去。原先碧藍如洗的澄澈天空中，突兀地出現了一條長河。衆人不由自主地駐了足，已經有人開始喃喃着：“這是……有什麽高人在此鬥法？”

凡人自是無法勘破，此時在不遠萬裏的高山之巅上正在發生着什麽，也沒有人知道這一戰的戰況究竟如何。人們只知道，在此時此刻，長空碧水之間，有人一劍攬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