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靈臺
靈臺
敢看嗎?敢跳下去嗎?
葉渺咬了一下唇,沒有動作。他不像是懷疑孟懷昭是在騙他,似乎只是單純的在思考而已。沒過多久,葉渺擡起臉,說道:“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孟懷昭颔首:“當然。請。”
然後她就看到葉渺一臉認真道:“我要是失敗了,會不會從這個地方掉下去摔死?”
孟懷昭像是有些意外他能問出這個問題,很快就回答道:“自然是不會。”
葉渺點點頭,道:“好。”
他說完這個字後,便收了聲,在孟懷昭還沒反應過來時,就用力地一閉眼,而後直接跳了下去。
“……”
孟懷昭一臉驚愕,愣是沒想到這個小孩剛才還一副猶猶豫豫難以抉擇的樣子,誰知一個沒留神就直接跳下去了。她站在山崖邊愣了好一會兒,直到确認從葉渺跳下去後,徘徊與山巅之周的雲霧依然缥缈如常,并沒有發生什麽別的變化時,才堪堪松了口氣,心想好歹是沒把葉知微這個寶貝徒弟給整出什麽差錯來。
同時,她還有空分出一絲心神,想這個孩子這般容易輕信人的性格,倒真的一點也不像是葉知微這種人能教出來的。安靜地伫立片刻,孟懷昭連頭也沒回,很淡地道:“出來吧,別躲着了。”
風聲似乎靜了一瞬。孟懷昭像是已經很不耐煩,語氣也變得更加冷凝:“三個數。你自己不出來的話,就別怪我放火把你那個地方給燒了。三……”
她剛數了一個數,身後不遠處的一個草叢就動了,而後窸窸窣窣地從裏面扒出來一個人。孟懷昭不回頭都知道是誰,繼續說道:“一直都跟着?”
那人摘掉了衣服上刮蹭到的草葉,表情悶悶不樂的,果真是鳳卿安——她還是心裏一百個不放心,總是擔心葉渺這種容易被騙的性子會吃虧,終究是坐不住,在那兩人前腳一走,她就後腳跟了上來。
“……跟着又怎麽了,誰知道你這人到底想要做什麽。”
孟懷昭沒理她。鳳卿安再次覺得坐立難安,忍不住開口道:“喂,你說話啊,你把那小孩弄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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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懷昭這次開了口:“嗯?你問這個?”
說着,她伸出一根手指,朝着下方指了指:“喏,在這兒呢。”
鳳卿安面上愣了一下,像是沒有反應過來:“啊?什麽意思?”
孟懷昭難得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來:“意思就是,那個孩子方才剛剛主動從這裏跳了下去。怎麽了,你又是什麽表情?真的擔心他的話,你也可以跟着往下跳啊。”
話音已落,她還伸出一只手,彬彬有禮地示意道:“請。”
“……”
鳳卿安睜大了眼,滿心滿眼都是驚慌和不可置信。與此同時,她對眼前這人的惡劣和冷血有了新的認知。見她沉默不語,孟懷昭很輕地“哼”了一聲,這才轉過身來,一邊往回走着,一邊說:“不敢跳就回去吧。你……”
她話音還未落,就感到有一陣風迅速地從身側拂過。孟懷昭瞳孔微縮,不自主地一怔。而只是在她怔愣的剎那的時間裏,鳳卿安居然是飛速地從她身側掠過,而後毫不猶豫地從崖邊跳了下去。
一切都是在瞬息之間發生的,猶如電光火石一般。鳳卿安一直緊閉着眼,正在心一橫打算是生是死先賭一把試試,然而預想中的種種墜地摔成肉泥或是掉入神秘仙境的結果都沒有出現。在高空呼嘯而過的山風中,鳳卿安緩慢地睜開了眼,十分之驚悚地發覺,她此時此刻居然正吊在半空中。
這一下把她給吓得夠嗆。恍惚回過神後,鳳卿安才發覺,她不是憑空漂浮在半空的。在她的身後,正有一只手正在牢牢地拎着自己的衣領。
鳳卿安腦海中浮現了一個不太好的猜測。她有些僵硬地轉過頭,果真看到孟懷昭正一臉冷淡地垂眼看着她,抓着她衣服後領的手卻一點力道都沒有送。見鳳卿安的魂終于回來了,孟懷昭也沒跟她廢話,手下稍稍使力,就這麽把鳳卿安給拖了上來。
鳳卿安甫一回到地面上,孟懷昭就迅速地松了手,像是一秒都不想多和她接觸一般。鳳卿安一臉呆滞地坐在地上,本以為孟懷昭會借由此事質問她一些什麽,但孟懷昭什麽也沒問,只是又沒什麽表情地瞥了她一眼,然後轉身走了。
鳳卿安摸不清她是個什麽意思,依然維持着這個傻裏傻氣的坐姿,呆呆地看着她離開的背影。孟懷昭走出幾步後,沒有聽到身後人的動靜,很輕地“啧”了一聲,偏過臉道:“還不跟上?”
鳳卿安不明所以:“我為什麽要跟上?”
“……”孟懷昭像是又開始不耐煩了:“當然是回去。你跟不跟?”
回哪?
孟懷昭沒說是回哪。鳳卿安抿了一下唇,還是從地上爬了起來,拍了拍自己衣服上蹭到的塵屑,小跑着跟了上去。二人一路上七拐八拐,穿過一片翠綠蔥茏的竹林,最終停留在了一個如天上人間一般的宮殿前。
饒是從小在皇宮裏長大的鳳卿安,也何時見過這般如仙宮一般仙氣飄飄的瓊樓玉宇。鳳卿安一邊一路張望着,一面暗暗地心想,做神仙果真是不一樣,哪怕是人間最為尊貴華麗的玉樓金殿,和眼前相比起來也不可同日而語。
孟懷昭依然一副什麽也不想多說的樣子,把鳳卿安随手扔進了一個房間中,而後一言不發,抖了抖袖子就要離開。鳳卿安見狀,雖然對現下的情況有些雲裏霧裏的,但還是連忙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孟懷昭的袖子,問道:“等一下,你要去哪裏啊?”
孟懷昭眼角抽了抽,不着痕跡地又把自己的袖子給抽了出來,道:“這好像不是你該管的。”
“我知道啊。”
“那你還問。”
鳳卿安眨了一下眼,又道:“所以你這是要去哪裏啊?”
“……”
興許是猜到了就算她把鳳卿安扔得再遠,鳳卿安也會悄悄再跟上來,孟懷昭索性就懶得理她了。徑直走出殿門後,便直接召出了劍,一路禦劍穿過竹林。在竹葉間穿行而過時,孟懷昭狀似不經意般往下方瞥了一眼,果真看到鳳卿安一路追了出來,正在費勁地綴在後面跟着跑。
像是到了這時,孟懷昭才想起鳳卿安是一個完全沒有靈力的凡人。她皺了一下眉,随後降低了禦劍的速度。就這麽一前一後,一個在空中飛,一個在地上跑,二人就這麽穿過竹林,再次來到了竹林盡頭的那個天池旁。
孟懷昭沒有解開這裏的禁制,因而葉知微依然抱着雙臂,閉着雙眼盤坐在天池中央的石墩上,狀似冥想,又像是在打坐。聽到由遠及近的動靜後,他睜開一只眼,恰好看到孟懷昭從劍上跳下來。然後,他就和什麽也沒看到一樣,又把眼閉上了。
孟懷昭踩在地面上,默不作聲地略過了他。鳳卿安連滾帶爬地跟上來,鬼鬼祟祟地扒着草根樹葉掩護着自己,愣是誰也沒瞞住,在這兩人的眼底暴露了個徹底。葉知微又略微睜開一只眼,心想這姑娘是怎麽會追到這裏的。而且依孟懷昭的性子,怎麽想都應該是直接拎着這人的衣服領子給扔出去,居然還能容忍她在這裏滿地亂跑,實屬稀奇。
孟懷昭很快便去而複返,同時還帶來了點別的東西。她在天池前站定,而後右手打了一個響指,便轟的一聲,從天池的水面上緩緩浮出一個巨大的鏡面,如琉璃一般晶瑩剔透,溢彩流光。
這一下吸引了其餘兩個人的注意。鳳卿安努力抻長脖子,想要勉強看清這裏面究竟是個什麽東西。葉知微終于睜開了眼,垂眼瞥了一眼陳列在眼前的巨大鏡面,而後露出了一點淺淺的笑意,心平氣和道:“請問,這個是?你這是在?”
孟懷昭依然沒回答他。她揮一揮手,拂一拂袖,這面本來只安靜地映射着天光雲影的巨大琉璃鏡便頓時間變幻了景色。葉知微眯了眯眼,只看了一眼,嘴角的那一絲清淺的笑意便在瞬時之間消失了個幹幹淨淨。
鏡中之景他并不陌生。水天交接的碧水清空之下,一座座樓臺軒榭鱗次栉比地排布着。山門外長長的石階之外,則是婆娑的綠樹和如茵綠草。
這裏是已經覆滅了的雲水間。而此時的雲水間卻全然不似覆滅前的荒蕪之景,相反,此地人潮湧動,不僅沒有任何衰落之象,反而像極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快要在世人的眼中消失了的,全盛之時的雲水間。
除卻這些所有之外,還有一個突兀地出現在這裏的少年,違和得像是在一副完美的山水畫卷中生生貼上的一塊與畫面完全不搭的拼圖一般。這少年一頭卷發,在微風中輕輕翹起,此時面色茫茫,正出神地望着山門上寫着“雲水”二字的牌匾。
葉知微默不作聲地盯着鏡中人看了片刻,再度開口時,嗓音已經不自覺地平添了幾分冷意:“現在可以說了嗎。你到底想做什麽?”
“別急,”孟懷昭負手而立,慢悠悠道,“我不會傷害他的——事實上我也傷不了他。真是稀奇,你那一百年都沒人能打破的須彌山結界,這孩子一腳就踩進去了。實不相瞞,這個琉璃鏡已經關閉很久很久了,連我本人都無法再次打開。但他只是略一觸碰,就整個人掉了進去。你就不想知道原因嗎?”
葉知微似乎真的沒有這個想法,神色依然冷凝:“我沒記錯的話,我應該已經說過了?這件事已經不重要了。你也知道他只是個孩子,把這種弱小的人強行卷進來,很有趣嗎?”
孟懷昭卻搖了搖手指:“不對。第一,他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也不可能永遠當個孩子。”
“第二,他并不弱小,并且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但凡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他一定不是什麽普通平凡的人。至于有沒有趣……”
說着,孟懷昭不怎麽明顯地勾了勾唇:“我還真沒法現在就下定論。總之,現在說什麽也都晚了,你也最好別動什麽伺機毀掉琉璃鏡的心思。別怪我沒提醒你,當心你徒弟的命。”
“好啊,”葉知微說道,“不過我也要提醒你,若是我徒弟後來有任何差池,你就要當心你的命了。”
孟懷昭聳聳肩,一幅不以為意的樣子,轉而将視線放到了琉璃鏡中。鏡中的那個少年在山門外徘徊了一陣,看樣子似乎是想要抓一個人問路,但最後又放棄了。
倒也不是葉渺自己想放棄的,而是他發現,這裏的人似乎都看不到,也觸碰不到他。再又一次試圖與行人搭話無果後,葉渺很輕地嘆了口氣,不再尋求他人幫助,而是獨自一人踏上了山門的石階。
這不是他第一次踩上這道階梯了,此時還不合時宜地生出了輕車熟路之感。他沿着山路緩步上行,石階兩側行人熙攘,并且葉渺眼尖地發覺,這些人都穿着統一的服裝,并且這裏的人的衣着似乎都給他一種熟悉之感。
他好像剛才在哪裏看到過這種服飾,又一時想不起來是在哪裏看到的。直到他像是走到了一個校場一般的場所,猛地看到了正無所事事地坐在外圍的,長得和孟懷昭很像的人,以及她身上的衣物時,才恍然記起——這些人穿的衣服正是那個孟懷昭,也就是讓他跳進這面鏡子裏的孟懷昭所穿着的,淺色黛青長袍,以及繡着水墨仙鶴暗紋的雪白色寬袖。
所以這是……校服?雲水間的校服?
葉渺揉了揉眼,又往裏走了走。他還沒走幾步,便冷不丁地看到了一個身長玉立的人。這人也穿着淡色的黛青衣袍,此時抱着一把劍,長發高高束起,正倚靠在人群之外的一顆古木旁,神情淡漠地望着不遠處的人群。
看清這個人的臉時,葉渺心下不自覺地一動,在心裏小聲地叫道:“師父。”
這個容貌姣好,并且神色冷淡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所熟悉的那張,屬于葉知微的臉。
他與葉渺記憶中的葉知微有某些地方漸漸重合,卻也有不少地方不太一樣。比如,這時的葉知微還是少年模樣,并且全然不似後來的那般溫和随性,反而一直繃着一張臉,神色冷淡,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不好接近”的氣質。
并且,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最顯而易見的差別。
葉渺的視線上移,緩慢地落在了葉知微被高高束起的發絲上。
此時的葉知微,還是一頭青絲如墨,烏發如雲,全然不似他記憶中的那般白發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