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風月
風月
方才那一陣的暈頭轉向似乎還沒有完全緩過勁來。葉渺晃了晃腦袋,重逢的喜悅才将将上湧,他就冷不防地瞥到了此時此地除了鳳卿安之外,正安靜地站在不遠處的另一個人。這個人身長玉立,發絲如墨,身上穿着黛青淡色的衣袍和白色襦裙,寬大的衣袖上繡着水墨仙鶴的暗紋,此時正在沒什麽表情地看着他。
葉渺不自覺地渾身一抖,小心翼翼地移開視線,雖是在問孟懷昭,眼睛卻是怯怯地看向鳳卿安的:“請問您是……”
孟懷昭沒說話。鳳卿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還是把她在這裏遇到的聽到的都簡單說了說。葉渺全神貫注地聽着,待她說完後,葉渺揉揉眼睛,問道:“那現在怎麽辦啊?”
“不知道,”鳳卿安也一臉煩躁,“那走吧,只能走了。”
雖是嘴上這麽說,二人在心裏多少還是都有些不舍得走的。葉渺張了張口,正在絞盡腦汁地想着什麽話來安慰一下鳳卿安,就發覺孟懷昭依然在看着他。
于是葉渺也看過去,并且他這時才發現,雖說孟懷昭是在看向他的方向,她一直盯着看的卻不是葉渺本人,而是他的手腕。
葉渺下意識地就想低頭也看過去,然而孟懷昭已經邁着閑适的步伐朝着他走了過來,直直略過鳳卿安,在他面前站定,垂下眼,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就是葉秋水在外面收的徒弟?”
葉渺神色一動,而後面上露出了一個疑問的表情:?
孟懷昭一眼就看出來他在想什麽,涼涼道:“行了,我沒工夫和你說廢話。我就問你一件事:你想見你師父嗎?”
葉渺此時完全是一個頭兩個大,猝不及防地被扔了這麽個重磅炸彈,整個人都像是被炸懵了。孟懷昭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麽,只看到葉渺一臉的空白,好半晌,才聽到他試探着道:“想?”
孟懷昭怎麽看怎麽覺得這人好像有點呆,遲鈍,反應慢,連說話都慢吞吞的,睜圓眼睛看人的時候卻像是在走神。她眉心微微蹙起,不太明顯地“啧”了一聲,對葉渺颔首道:“想見就跟我來。”
葉渺站起身子就想跟着走,鳳卿安見了,心下大駭,連忙伸手拉住他,着急道:“等一下,你等一下!你都不知道她是什麽人,要帶你去哪裏,怎麽就這麽跟着走了??萬一她在騙你怎麽辦?”
葉渺被她拽得一個踉跄,又勉強站穩後,說:“可是她說可以帶我見到師父。”
鳳卿安只覺得心裏那團無名火燒得更旺了些,劈頭蓋臉地罵道:“笨蛋,笨蛋笨蛋!她說你就信啊?你師父當時是怎麽消失的,還有人比你更清楚嗎?要我說,此事肯定有詐,誰知道這個人是想幹什麽。我們還是趕快走吧,快走快走……”
鳳卿安趁着這個機會把方才積攢的對孟懷昭的不滿盡數傾瀉了一番,頓時心情大好。葉渺像是依然處在狀況外,眼見着鳳卿安拽着他就要走,連忙道:“要不還是先等等吧,萬一真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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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卿安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我心血來潮想來琉璃宮拜師,結果就剛好碰上和你師父有關的人,怎麽可能會有這麽巧的事?世界真的就這麽小?你信嗎?你信嗎?反正我不信。”
這麽說似乎也有點道理,但葉渺依然莫名堅持着:“信不信什麽的,先去看看再說吧。萬一真的就有這麽巧的事呢?”
萬一呢。
鳳卿安像是被他氣得眼睛發紅,又把手裏拽着的那截衣袖給扔下,憤憤道:“你随便吧,我不管你了!”
說着,鳳卿安也沒有要扔下他獨自離開的樣子,而是又找了一個遠一些的樹墩,再次一屁股坐上去,開始一個人生悶氣。葉渺心裏覺得有點對不起她,畢竟鳳卿安的所有擔心也并不都是全無道理。陌生的地方,素昧平生的人,以及那不明所以的一句話,怎麽看來都不像是巧合。葉渺定了定心神,再度轉向了孟懷昭的方向。
孟懷昭方才一直沒有出聲,就這麽維持着原先的姿勢,冷眼看着少年少女之間無意義的争執。見葉渺終于做了決定,她冷凝的面孔才終于動了動,問道:“想好了?”
葉渺閉口不答,只是沉默着點了點頭。孟懷昭睨了他一眼,依然沒有多餘的廢話,轉身示意道:“想好了就跟上來。或者不跟也行,随便你。”
她拖拉着步伐慢吞吞地走出幾步後,聽到身後窸窸窣窣傳來的鞋底踩在落葉草根上的腳步聲,這才徹底放下心來,稍微加快了腳步。而在她加快步伐後,很明顯地聽到綴在身後的那串腳步聲也随着變快了,在焦急中還平添了幾分慌亂,像是某種怕和人類掉隊的小動物一般。
孟懷昭心裏覺得這小孩還挺有意思的,腳下步速不變,就這麽一個在前面走着,一個在後面追着,一路來到了山巅的東南一角。葉渺幾乎是一路上時而快走,時而小跑,吭哧吭哧地跟着來到了此地。孟懷昭站在山崖邊際處,垂下眼睫,一言不發,安靜地凝望着這山巅雲霧。
葉渺遲疑了一下,也跟着走上前去,學着她的動作,俯瞰着在山間缭繞着的霧氣。盯着看了一會兒,實在是沒看出什麽東西來,而孟懷昭看上去也沒有什麽要解釋的意思,于是他便收回悄悄往她那裏瞥的目光,繼續硬着頭皮繼續看。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孟懷昭。她神色不變,依然注視着腳下翻湧着的雲海,很淡地問道:“你和你師父是怎麽認識的?”
葉渺一怔,而後很快地答道:“是在山上。我經常去鎮子周圍的山上摘草藥,師父就在那裏。”
孟懷昭點點頭,又問:“你為什麽要拜他為師?”
葉渺依然老老實實地回答:“師父說他是仙人,這座山是仙山。他說我天賦異禀,硬是要收我為徒。”
不知是不是錯覺,葉渺似乎看到孟懷昭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聲。他安靜地等了半晌,又聽到孟懷昭問:“關于你師父從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葉渺想了想,如實答道:“一點也不知道。”
“一點也不知道?”
“嗯。”
孟懷昭又露出她标志性的意味不明的笑來了:“那你想知道嗎?想知道的話,我告訴你啊。”
她的語氣似乎有點危險。葉渺直覺感覺到,他如果答應了,那麽知道這些事的話是要付出一定的代價的。他咬着下唇,很是躊躇了一下——當然也沒猶豫多少時間,就又擡起臉,說道:“想。”
孟懷昭看他一眼,居然真的開始挑挑揀揀地細細講來了。她所說的也不是什麽聳人聽聞的仙聞秘事,不過只是一些俗世生活中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她說葉知微在少年時期就是劍術天才,曾經在修真界可謂是風光無限,在仙界各派聯合舉辦的瓊琚宴的比試臺上是挑誰誰敗。
“并且,當時很多人都評價過你師父的劍法,說是古往今來‘花裏胡哨劍法第一人’。嗯?意思就是說,你師父修的劍完全是中看不中用的空招,得到的最多的評價就是諸如‘華而不實’‘繡花枕頭’之類的。說這些東西不該出現在莊嚴肅穆的演武堂和血氣橫天的戰場上,而是更适合出現在勾欄瓦舍中,供達官貴人觀賞取樂用的。”
“不過呢。”
不過呢,孟懷昭繼續說。當年葉知微在比試臺上,一個一個地把這些說過這些話的人點上來過招。這些人中有與他平輩的,也有位高望重的前輩,甚至不乏是初出茅廬的門生。葉知微絲毫沒有什麽尊卑之念與憐香惜才之情,點上來一個就打下去一個,直接讓這些人全都閉了嘴。
他那一次幾乎挑飛了半個劍修界的人的劍,以至于此後的百年間,再次提到“秋水”二字,便再也沒有往日曾經的不入流之言,幾乎人人都對之稱贊不已。
葉渺凝神傾聽着,腦海中不自覺地便浮現出了那如同驚鴻劍舞一般的劍譜,以及秋水劍出鞘後的一劍蕩塵,心想那些人其實也有一點沒有說錯,這套劍法當真是讓人眼花缭亂,美不勝收。
孟懷昭就這麽慢悠悠地講着,葉渺正聽得認真,而後她便戛然而止,歪了一下頭,黑色的瞳孔沉沉地注視着他。
“行了,我就知道這麽多。說句實在的,小孩,我所了解到的也不過是世人皆知的一些風言轶語。葉秋水在從前的心性可不似現在這般。他以前耐心很差,脾氣也是又冷又硬,目中無人得很,和所有人都不太對付。只是,發生了一件事後,他就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
言及此,孟懷昭有意停頓了一下。葉渺果真追問道:“是什麽事?”
孟懷昭眯了一下眼,慢悠悠道:“這個,我也不知道呢。”
葉渺肉眼可見地又變蔫了。而後孟懷昭又很快道:“但是我有辦法知道。”
說着,她又将視線投向了腳下的雲潮,悠悠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她問的是此時二人腳下翻湧的雲海。葉渺不明所以,但還是回答了:“是雲。”
孟懷昭則搖了搖頭:“不對。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你應當也聽到過一些傳聞?傳言說,除了在每日黃昏之時出現的那只仙鶴外,便無人能夠成功到達此處的高山之巅。”
葉渺點頭,孟懷昭便接着道:“這個傳言說得沒錯。因為将此地隔絕在塵世之外的,根本不是什麽雲層。這裏有一面鏡子。”
葉渺睜大了眼,下意識地想要去看。可是無論他如何極盡遠眺,能夠看到的也只有霧潮與雲海,哪裏還有什麽鏡子。
孟懷昭也沒有阻攔他,又慢悠悠地道:“這可不是什麽普通的鏡子。我與你師父曾經也算是師出同門,雖說後來大難臨頭各自飛,可我還是比這幾個蠢東西多了個心眼——”
說着,孟懷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腳下,說:“我把雲水間的一點一滴,一草一木,盡數封存在了這面鏡子裏。你若是想知道在雲水間發生的任何事,那簡單,跳進去看就是了。”
“如何?你敢去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