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他非要收我為徒

第37章 浮生

浮生

天旋地轉。

葉渺很直觀地感受到自己在天上飛——也可能不是在飛，總之就是前所未有的飄飄然的感覺，讓他想起方寸山上的風和雲。

不知過了多久，這種搖搖欲墜的暈眩感才緩緩褪去。葉渺從地上爬起來，晃了晃暈乎乎的腦袋，等視野勉強恢複清晰後，葉渺便開始左右張望着，想要看看他這是到了什麽地方。

這裏青山綠水環繞，綠樹如茵。遠處層巒疊嶂的群山環抱之中，一條長河涓涓而流，奔騰不息，蜿蜒前行。

葉渺的心髒沒來由地開始狂跳，某個神秘而瑰麗的畫卷似乎正在他面前徐徐展開。他試着在山路上前行，山林間像是新下過一場雨，泥土濕潤而清新的氣息萦繞在他的鼻尖。沒走多久，葉渺就停下了腳步。他擡起頭，頭頂上是一個碩大的牌匾，牌匾上則清晰地寫着兩個大字：

雲水。

“……”

說不上是何種沖動，葉渺擡腳沿着山路繼續向內行走。越往裏走，這其中的全部面貌便愈加完整地展現在他的眼前。道路兩旁座座聳立的飛檐樓閣，山巒環抱的竹林瓦舍，高高低低的各式房屋鱗次栉比。這裏空無一人，如同一個飄蕩着的巨大的山間墓場。

葉渺稍稍加快了步伐。他循着記憶中模糊的方向，一路走到了那條長河岸邊。河水依然緩慢地流淌着，河流兩岸芳草萋萋。與先前不同的是，這次在長河的岸邊站立着一個人。那人發絲如雪，衣衫如墨，此時正背對着他，面朝着遠方疊嶂的山巒出神。

葉渺心裏一動，試探着叫道：“師父？”

而後他便看到不遠處的墨色身影動了。葉知微偏過身子，在看到葉渺時似乎彎了一下眼睛。

“過來。”他說。

于是葉渺便乖乖地走了過去。這裏的山水尋常而往複，倒像是真實存在于塵世中的某一隅。葉知微雙手抱臂在胸前，悠悠道：

“折騰了半天，最後還是要回到這裏。”

葉渺擡起臉，問：“師父，剛才那是什麽？”

“嗯？你在指什麽？”

葉渺稍微回憶了一下，說：“剛才那招叫什麽？”

然後他看到葉知微笑了。葉知微取下秋水劍，塞進葉渺手裏。

“攬滄海。”他告訴葉渺。

葉渺點了點頭，心想師父不愧是師父，同樣的劍招使出來跟他相比完全是天差地別。不過師父為什麽要把秋水給他？

“雲水秘境，”葉知微空出手來，牽着小徒弟離開了這條長河，轉而再次踩上了山路上的石板臺階，接着說道，“這裏是雲水間的一部分。當年離水身死，雲水間潰散，人人自顧不暇。在被衆仙門讨伐之前，雲水間便已經分裂成了幾個部分。一部分掉落在須彌中——也就是被我封存。而另一部分則被鐘越吞噬，人宗一體，也就是凡間的天一城。”

“……”葉渺的腦子裏又開始往外冒問號：“所以天一城那個人……”

“是的，”葉知微接上他的話，“沒有什麽鬼道，不過是個在裝神弄鬼的人而已。不過說起來，鐘越也算是撿了離水吃剩下的。離水敢和小虞山鬼母共生，他就敢和殘破得只剩下一部分的雲水間共活。”

葉渺聳了聳鼻子。他突然想起來，在他第一次見到天一城內景時的那股揮之不去的熟悉感是從何而來了——

那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的的确确是與這雲水秘境中幾乎完全一致，如同被分裂成兩部分的同源體。

葉渺沉默一瞬，問道：“離水到底是什麽人？”

葉知微露出一個笑：“好問題。”

轉眼間，葉知微已經牽着他來到了山窮水盡之處。白雲悠悠，雲霧彌漫，蟲鳥鳴叫聲與風吹動樹葉的嘩啦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在很久以前。”

山谷空曠悠遠，萬物絕跡。葉知微在此時開了口，像是在娓娓道來一個經久而漫長的故事篇章。

“有一個人叫離水——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叫離水，總之自他于人間現世後，衆人便都這麽稱呼他。有一日，離水行至了一個山水環繞的山頭。他擡眼望去，發覺此地靈氣豐韻，可謂是一座集天地之精華于一處的上好靈山，于是離水便決定在此地開宗立派。”

葉知微稍稍一頓，繼續道：“他看到此地天上有雲，地上有水，便将宗門命名為‘雲水’。而後他便開始開枝散葉，就這麽在人間收起了徒。”

“而且還真讓他收到了。”葉知微說。

“……”

葉渺終于把這個彎給轉了過來，不自覺地睜大了眼睛：“所以離水是師父的……”

葉知微點頭，語氣很淡道：“嗯，我師父。”

興許是葉渺空白的神情讓他覺得好笑，葉知微敲了一下他的腦袋，含笑道：“怎麽，有那麽意外嗎，師父又不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

“也沒有很……那，然後呢？”

“然後。”

葉知微神情淡漠，接着說道：“其實已經沒有什麽然後了。離水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他和鬼母共生的時間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久。百餘年前，離水突然将一體二魂共生的鬼母剝離出體外，也就相當于把鬼母給舍棄了。鬼母在離開離水的軀體的一瞬間就獲得了獨一無二的生命，那場震動整個上界的仙界浩劫便是從此開始。”

“後來的事就和你聽到的大差不差了。離水的事一敗露，衆仙門便直接氣勢洶洶地殺上了雲水間。不過也有些是他們說錯了的，比如雲水間是自行瓦解掉的，就如我方才說的，一部分落入了須彌中，另一部分則被鐘越吞噬。”

“至于離水是怎麽死的，我也不清楚——我回到雲水間時，離水就已經不在了。因此，不少人都認定，離水和鬼母共生起始于距離這件事不久之前。”

“但其實不是。他們共生的時間可以追溯到三千年前，鬼母‘死去’的那個時段內。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見葉知微停頓，葉渺便接上了他的話頭，“離水已經活了三千多年了。”

葉知微對他贊許地點了點頭。“但是凡人是絕計活不了那麽久的。仙古時代距今也不過三千年之久，在這之前，凡間沒有求仙問道之說。所以離水能夠從那個時代存活至今，估計也是依賴于鬼母永恒的生命。”

“那他為什麽又要半道舍棄鬼母呢？不是說可以獲得永恒的生命嗎？”

葉知微搖了搖頭：“當然是因為有了可以替代鬼母的事物出現。這個東西不僅同樣可以幫助他擁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并且還不需要擔心和鬼母共生随時都可能會爆發的種種隐患。”

“那是什麽？”葉渺問。

葉知微歪了一下頭。而後葉渺看到他用手指撫了撫手腕，那個金色的葉片便又這麽掉進了他的手心裏。

“還記得師父帶你看過的三千世界嗎？”

葉渺點了一下頭。在他初次感知到氣之前，葉知微的确是帶着他在大千秘境中走了一遭，當初說的是要讓他入世，還是出世來着？記不清了。

“是了，不過那不是我制造出來的幻境——我還沒有那麽大的本事。”

“佛教中有一山，名曰‘須彌山’。最廣為流傳的說法是，須彌山是三千世界的中心。不過還有一派學說，認定須彌就是三千世界本身。”

“或者換個說法——天地本源。”

葉知微說着，握着金色葉片的手指松了松，笑着道：“就是這個了。”

葉渺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問道：“這是須彌？”

“嗯。不過這麽說也不太準确，确切來說，你看到的這個金色外表只不過是一個容器，裝在裏面的才是須彌本身。”

“哦，對了，這個容器是我用從鬼母身上撬下來的鱗片做的。”葉知微輕描淡寫道。

葉渺下意識地點頭，而後又猛地擡起腦袋，不可思議道：“什麽？”

他現在才想起來，在天一城時，有人說葉知微“去過小虞山後小虞山就消失了”這回事。

“這本來就是我的東西。不僅是離水，從他身體裏分離出來的鬼母也在觊觎它——或者說是取之不盡的生命。說來話長，總之，就是這東西被鬼母搶走了，我追去小虞山再把它給搶回來了而已。”

“鬼母被我一劍劈成兩半——是豎着劈的。然後我從他身上撬走了幾個鱗片，匆忙趕回雲水間後才發現已經變了天了。師門死的死，跑的跑。牆倒衆人推，雲水間已經破碎得不成樣子了，這個時候回來的我自然就變成了圍聚在雲水間外餘怒難消的衆多仙門的活靶子。”

“總之，我就這麽不明所以地被追殺了一路，然後在所有人都以為我已經死了的時候，我又活了——”

葉知微伸出手指，在虛空中點了點：“在這裏又活了。”

接下來的故事便是二人所熟知的了。百年春秋轉瞬而過，四季不間斷地輪轉，在漫長而無邊際的荒蕪與寂靜中，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輾轉踩碎一地的枯枝與敗柳，沿着山間小道踏上了須彌方寸之中。

葉知微呼出一口氣，伸出手指捏着葉渺臉擰了幾圈，笑着道：“小孩，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呢？”

葉渺也不知道怎麽回答。葉知微松開手指，又撫了一下被他捏紅的地方，輕松道：

“我很多次都想過這個問題，你是從哪裏來的呢？不過現在也已經不重要了。”

葉知微擡起葉渺的一條胳膊，而後手指很輕地在他的手腕處撫了一下。葉渺睜大眼睛，只是幾個轉瞬間的功夫，那片金色葉子便變成了一個圓環，扣到了他的手腕上。

葉渺一怔：“師父，你……”

這是在做什麽？

“你離開這裏以後，就帶着這個回到你原來的生活吧。嗯……師父來得匆忙，沒什麽能給你留下的，全身也就這把劍和這個金葉子值點錢，就留給你了。”

“凡人修道，一求長生，二求強身健體。你現在已經全部做到了。若是想要繼續修行，可以拿着你的劍去求一個正經點的宗門。鳴簫閣就算了，這個宗門的人腦子都不太好使，你不要受他們影響了。”

“不想繼續修煉也無妨。去讀聖賢書也好，日行萬裏也罷。你這個年紀正是适合讀書的年紀，腦子又不算很笨，說不定真的能夠進京見到天子。”

葉知微的語氣是一貫的輕松，然而他越說下去，葉渺便愈加地心慌。似乎有什麽事情正在朝着他無法預料的方向漸漸遠去，而他卻只能夠無能為力地看着，既無法阻攔，也無法改變。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抓葉知微的袖角，有些慌亂道：“那師父呢？師父要去哪裏？”

葉知微這次卻沒有說好聽的話來哄他。他垂下眼睫，很輕地笑了。

“你應當也聽到那些人說的話了吧？我其實早就不該繼續存活于世了。須彌山中的大千世界滋養着我的魂魄，才又讓我生生地多茍活了百年的歲月。從魂靈離開須彌山的那一刻起，其實我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哭什麽，”葉知微失笑道，“又不是因為你。鐘越的這筆爛賬本來也要由我來清算，說起來，還要多虧了你呢。嗯？”

葉渺卻只覺得千言萬語都像是被生生阻塞在了喉間，什麽也不能說，什麽也不能看，茫茫之間所餘下的只有幾乎要将人撕裂的悲怆與痛苦。葉知微嘆了口氣，轉而說了另一件事：

“對了，你還記得嗎？你第一次見到我的那天，師父給你變了個萬物複生的小法術？”

葉渺自然記得，這是他走到如今的一切的開端。見葉渺點頭，葉知微又笑了笑，說：

“那次是逗你玩的。現在還想看嗎？這次是真正的大千世界，不會再拿幻境騙你了。”

“你先閉上眼，等我數五個數後再睜開。”

“……”

“閉上眼嘛。”葉知微低聲哄道。

葉渺抹了把眼淚，乖乖地閉上了眼。而後時間洪流席卷而過，似乎又把他帶回了許多時日前的那個午後，和煦的清風緩慢吹拂，萬籁絕響。葉知微低沉而輕柔的嗓音在他耳畔緩緩響起：

“五。”

蜉蝣生而複始，朝露墜入暮雲。

“四。”

飛花綴落天穹，晨曦吻過清風。

“三。”

暗香浮掠曠野，雲水疊至八荒。

“二。”

游魚越過江海，歸鳥翻越雲潮。

“一。”

葉渺睜開眼。此時他的足下花開如虹，日光在晨霧中消融，萬物生靈再次變得喧鬧而龐雜，大千世界正在他的眼前徐徐展開。葉渺安靜地等待了片刻，而後對着虛空道：

“師父？”

無人回應。

“……”

“……師父。”

天地間只餘下了他一個人。葉渺努力睜着眼，盯着枝頭上一朵粉紅色的花。

他又想起，葉知微曾經試圖和他解釋人生的無常。那時葉知微不知是用了什麽法子，讓一朵又一朵的花瓣自空中飄落，并且無論花朵掉落的速度有多慢，葉知微總是能夠讓他總也接不到。

眼見着那朵花又要被清風刮落，葉渺将手舉至空中。細微的枝芽斷裂聲在空氣中響起，花朵徐徐自空中飄落，短暫的剎那後，便準确無誤地掉落至他的手心。

葉渺垂下眼，心想之前果真是師父動了手腳，才讓他總是接不住掉落的花。

他這次接住了。

但他以後再也接不住了。

他才十幾歲，尚且還沒有體會過開懷大笑的感覺，便已經哭紅了眼。葉渺只覺得一切的過往曾經都如同浮生一場大夢，有人牽着他的手，帶着他短暫地在紅塵裏滾了一遭。而後夢醒了，睜開眼後，只餘下觸目驚心，以及滿目冰涼。

葉渺抱着冰涼的劍，動作十分緩慢地蜷縮起了身子，而後發出一聲不明顯的哽咽。随後，他的身子抖動得愈加厲害，斷斷續續的抽噎聲在這一方寂靜的天地間響起，很久都沒有消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