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枯木
枯木
葉渺一怔:“你說什麽?”
……死人?誰?
誰死了?
葉渺的神情一滞,動作很明顯變得僵硬,連呼吸都似乎都凝滞了。他緩慢地轉過頭,隔着朦胧霧色盯着那個翻飛的身影,滞澀道:
“什麽死……不對,你為什麽這麽說?你先前有見過他們嗎?你親眼看到他……”
葉渺的聲音漸漸變小,直至消失不見,也沒能說出那個“死”字。公儀生看了他一眼,确認了此人的确是對這段仙史一無所知,內心先是唾棄了一下居然還有修士連這點人人皆知的常識都不知道,而後才稍稍拿出了點耐心,和葉渺解釋道:
“你真不知道?秋水劍主,劍因人而得名,百餘年前曾經聞名天下的天榜第一。另一個,雖然還沒報名號,看武器應當是‘蛇頭骨鎖鏈’,據跟他交過手的人說這玩意兒就跟觸手一樣難纏,和秋水師出同門,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
他話音未落,瞳孔就猛地一縮。公儀生反應極快,一把将葉渺拉至身後。葉渺猝不及防地被拽了一把,與此同時,不遠處從重重迷霧中驀地飛出來一個黑影,擦着他的肩膀而過,在地面上滑出數米遠。揚塵散盡後,葉渺定睛一看,發現這個黑影不是別的,就是鐘越本人。
他現在的狀态幾乎稱得上是狼狽,口中鮮血漫流,發絲淩亂,反射着銀光的鎖鏈斷成幾截,和他本人一起被重重地砸到地上。葉渺沉默着又往後退了一步,離他更遠了一些。他心裏還念着公儀生剛才沒說完的話,忍不住又去拉他的衣服。
“你剛才說,臭名昭著的什麽?”
公儀生的神色不太好看。他定了定心神,接着道:“就是那個叫做……”
沒等他說出什麽,就又被打斷了。鐘越猛地吐出一口血來,他粗暴地擦了擦嘴角,揚聲道:
“葉知微,你想清楚了。這裏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只要我想,捏死他們就是動動手指的事。你……”
鐘越低喘着粗氣,面露驚恐地看着葉知微從濃霧中緩步走近,聲音幾乎要破了音:
“你他媽有病吧,殺我對你有什麽好處??你到底想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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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知微依然單手持劍,劍身上沾到的血珠沿着雪白的劍刃滴滴滑落,淅淅瀝瀝地滴了一路。和鐘越相比較起來,葉知微可以說是分寸不亂,連一片衣角都沒有沾染上血跡。他沒有急着動手,只是垂了一下眼,而後問道:
“就這麽茍活着,有什麽意義嗎?”
鐘越偏過臉,生生咳出了好幾口血,才橫眉怒目道:
“你覺得呢?活成人樣還是鬼樣重要嗎?總比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強吧?你不也一樣嗎?呸,一塊爛木頭都能讓你扒着再多活一百多年。要不是你運氣好,你以為你現在能比我好看到哪裏去嗎……”
“你把天一城給吃了?”葉知微突然打斷他。
“……”鐘越張了張口,不屑道:“那又如何?比不上你們……”
葉知微點頭,打斷他:“嗯,所以其實你就是天一城本身。”
鐘越話語一頓,随即很快就明白了他想做什麽,面色上逐漸顯露出難以忽視的驚恐:
“等……他們!這裏還有人!城裏的幾十條人命你就這麽棄之不顧了??”
一直在一旁充當背景板的那“幾十條人命”以這種方式出現在了當事人口中,一個個的臉色都不太好看。讓他們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的還是葉知微的那句“是啊本來我也沒想管”,而聽到這句話的鐘越也比他們好不了多少。情急之下,鐘越腦中在靈光一閃間掠過了一個念頭,急切且迅速道:
“那這個小孩呢?你不關心別人,那他——”
鐘越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驀地斷了弦的琴。這是葉渺頭一次切身地感受到了什麽是徹徹底底的靜谧,仿若天地萬物都在一剎那間失了聲,時間靜止,呼吸凝滞。混沌與迷亂間,他似乎只聽到了模糊不清的金石碰撞聲,而後雲霧重新開始翻湧,空氣開始流動,枯葉給風席卷擦過地面的沙沙聲再度響起。仿佛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又像是萬物中的一切在一瞬間塌陷又重組。
月色寂靜,風聲彌散,在天地寂然間,葉渺動了動脖頸,有些僵硬地轉過了頭——
鐘越原先所在的位置早已沒有了完整的人形,只餘下了一雙腿,以及一個還未瞑目的上半身。
他竟是在方才的一瞬之間被直接腰斬,生生地斷成了兩截,此時正像一條死魚一般茍延殘喘着,血色從斷口處蔓延,眼球中布滿了血絲,滿目皆是驚恐和不可置信。
不,不止這個。葉渺咬了咬下唇,視線向前方掃去。不僅是鐘越本人,先前一直聳立在此處的大殿和那些與天一城的環境格格不入的亭臺水榭和飛檐樓閣,此時也都被生生斷成了兩截。一半仍然紮根在土地中,另一半則漂浮在半空中,讓這個鬼城看上去更加詭異。
沒人看清葉知微剛才是怎麽出的招,衆人神思歸位後,整個天一城便已經被一切兩半。葉知微依然站在原處,從容收了劍,嘴角下壓,露出一個不明顯的笑來:
“這小孩怎麽了?”
“……”
鐘越渾濁的眼球緩慢地轉動了一下,似乎是想說什麽,口中卻止不住地往外湧出鮮血。葉知微耐心地等了他片刻,确定他确實是已經逃不開必定的死局後,才偏過臉,神色平靜地注視着漂浮在空中的屋檐樓閣。
場面再度達成了一種詭異的平衡與寧靜。葉渺看看這邊看看那邊,想要悄悄從人群中離開,又被人攔住了。
公儀生橫着劍鞘擋在他面前,面色凝重道:“別過去。”
“……”
“為什麽?”葉渺問。
公儀生觑他一眼,簡短道:“自己看。”
于是葉渺便循聲望去。葉知微那裏果然有了別的變故,葉渺看到了萬千流光彙聚于一處,漂浮在半空中的亭臺樓閣正在漸次消卻。包括整個天一城在內的一切的一切正在化作飛光迅速流逝,而它們最終去向的目的地是葉知微的手心。
葉渺眯起眼,又仔細觀察一番,猛地發覺,此時正被浮空托在葉知微手心上的那東西不是別的,正是他從前見過的那片盤踞着金龍的金色葉片。
葉渺一怔,下意識道:“須彌壺?”
公儀生側過臉來看他:“你認識這個?”
葉渺也不知道他該不該認識,便遲疑着解釋道:“嗯……以前聽說過,據說壺中可以盛得下山川日月。”
公儀生收回視線,冷哼道:“就知道你又是不知道從哪聽來的野聞。什麽山川日月,須彌壺中唯一承載着的,就是須彌本身。”
這次輪到葉渺不可置信了:“可是我明明聽說……”
他話才說了一半,幾又聽到前方不遠處傳來了別的異動。葉渺閉了嘴,再度看過去時,他的心髒猛地重重一跳——
他看到葉知微整個人開始迅速地如枯木一般枯萎。從雪白的發梢開始,而後是衣角,指尖……只是片刻之間,枯化的進程便迅速蔓延上他裸露在外的那截脖頸,眼見着就要爬上面容。
……這是怎麽了?
葉渺大腦裏亂成一團,在短暫的時間內的所有好奇、無措與茫然交織錯亂,最終彙成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巨大的痛楚和悲傷。葉渺不顧其他,下意識喊道:
“師父!”
葉渺很确信葉知微聽到了。他看到葉知微的身形微動,似乎是偏過頭朝他這裏看了一眼。葉渺眼睛一亮,當即便從地上爬起來想要跑到那邊去。再一次被攔下後,就算是和棉花一樣軟的葉渺也忍不住有了脾氣。
“你幹什麽啊?”葉渺瞪着眼,語氣不善地問公儀生。
公儀生奇怪地看他一眼:“我還沒問你呢,你要做什麽?跟你說別過去,你聽不到?”
“……”葉渺耐心跟他解釋道:“那是我師父,我為什麽不能過去?”
公儀生的眼神變得更奇怪了:“你被騙了?都說了不要随便拜師,說的就是你這種腦子不靈光的人。”
葉渺:“……”
葉渺再一次在這個人身上體會到了什麽叫做“無法溝通”。他決定不理公儀生了,打算直接繞過他去到葉知微那裏。只是公儀生看起來不像是會輕易放他離開的樣子,在葉渺思索如何在出其不意間把公儀生給放倒的間隙裏,人群中就又有別的動靜了。
那名紅衣的青年修士突然往前一步,拔出劍來指着葉知微的方向,聲線中是努力想要遮掩不住的顫抖:
“葉……葉秋水。你為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此地?你來做什麽的?”
葉渺循着聲音看過去,此時非常想說一句“應該是追着我來的”。葉知微的回答就是懶得回答,只是垂着眼睫,沉默地看着天一城變成點點流光,而後消失在自己掌中。
紅衣修士自讨了個沒趣,臉上有些挂不住。他憋了一下,而後繼續道:
“你要把天一城弄到什麽地方去?”
葉知微這次有回答了。他擡了一下眼,平淡道:“物歸原主罷了。”
“什麽物歸原主?這天一城的主人還是你不成?”
葉知微輕嘆一口氣,搖了搖頭:“那當然不是我。是它。”
說着,葉知微動了動手指,示意他看自己手裏正在散發着微光的金色葉片。他的這番言語和舉動非但沒有降低衆人的懷疑,反而讓他們更加警惕了。等看清他手中正托着什麽後,人群中立刻便有人高聲叫道:
“我沒看錯吧?那是須彌?天一城還和須彌有關?”
喧鬧聲在頃刻之間再度傳來。葉知微似乎覺得他們有點吵,便不欲再多做解釋。他歪了一下頭,待到喧鬧聲漸漸平息後,才再度開了口。
“你們,曾經跟雲水打過的交道也不少了。怎麽,你們真的不覺得這座城裏的布局很熟悉嗎?”
葉渺眼皮一跳,直覺中有什麽東西在他心上很重地敲了一下,而後又迅速流失。其他人的茫然程度并不比他好上多少,人群裏再度傳出了“怎麽這事跟雲水還……”“果然是雲水間的那群人搞得鬼……”的竊竊私語。
葉知微挑起一邊眉,面色上看不出什麽情緒:“不認識也無所謂,反正天一城馬上就要消失了——哦,還是被我一劍斬沒的。等你們回了宗門,是不是還要在仙史上記下一筆‘時隔百年,秋水劍主死而複生,手刃同門,幫着一群蠢貨輕而易舉地解決了人間的大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