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月下
月下
葉渺看到有人的神情變化了,并且從繁雜的聲音中勉強辨認出幾句“這霧氣有古怪?”“是什麽時候……”。鐘越沒有回答,只是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們看葉渺腳下的,由深色死水彙聚而成的深潭。
雖然沒有明說,不過他的意思也很明晰了——凡是在內城的濃霧中滞留過久的,無論是凡人或是修士,全都逃不過如那個白衣修士一般變成一灘死水的命運。
有人大喊大叫,有人竊竊私語。為首的紅衣青年似乎又在滿臉怒容地說着什麽,不過葉渺已經不太能夠聽得清了。在這種人人自危的環境下,保全自我都變成了一種奢望,就更遑論救下所有人了。
有人憤怒地拔出武器,叫嚣着就想要沖上來。葉渺閉了一下眼,不用看他都知道,在這種完全受制于人的情境下挑釁大反派的下場只能是變得和先前的那個白衣散修一樣。果不其然,等他再次睜開眼時,人群中的騷動已經漸漸消失,而地面上則又多出了幾灘形狀奇特的深色液體。
鐘越這一次的殺雞儆猴的效果倒還不錯,至少沒再有人叫嚣着讓他放人了。而葉渺……葉渺現在倒是想要收回他剛才的想法,心想這個小小的鬼城果真是比他想象中的要棘手,鐘越還是有兩下子的,活人變成死水這種邪門的東西他可是聞所未聞,難怪那麽一大幫子人在這裏耗費了那麽多時日卻沒有取得絲毫進展。
不過眼下看來,局面似乎已經走向了一個既定的死局了。葉渺在半空中吹了半天的風,脖子都有些僵硬。他已經開始思考,鐘越給出的條件只不過是讓他“留下”,不一定會要他的命。說不定他能拖到救援,或者做夢就夢個大的,比如說不定師父突然從天而降呢。
局勢逐漸變得膠着,或許是衆人還在尋找着讓所有人都存活下來的那一線生機,也亦或只是因為公然放棄一個孩子的生命來換取更多人的平安這件事有損臉面,總之,一時間在場的人群無一人出聲,既沒有人開口讓鐘越放人,也沒有人明确地表示放棄。
只是雖然無人出聲,但所有人心裏也都明白,這個局面的平衡總要有人來打破。葉渺正胡思亂想着,而後所有設想就被鐘越的下一句話給無情地打破了。
“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他這話一出,現場的所有人都是一怔,不約而同地擡起頭來看向他所在的位置。
“之前是讓你們做選擇,不過看上去諸位似乎想要反悔了。”
“所以,這次,選擇方變成了你。”
鐘越收回劍鞘,轉而用手抓住葉渺的衣領,單手拎着他,依然懸在半空。
“你想活嗎?”鐘越輕聲問。
“?”
Advertisement
葉渺适時露出了一個疑惑的神情,滿臉都寫着“你問我啊你問我幹嘛”:
“啊?”
鐘越懷疑這小孩剛才一直在走神,面色上流露出些許不悅來。
“我說,我這次把選擇的權利交給你,你不再是被選擇生或者死的人了。”
所以現在是情況還是要麽他死要麽他活?
“嗯……那我現在有什麽選擇?”
鐘越這才滿意了,接着說道:“如你所見,剛才你的同伴們選擇了救下你,然後他們付出了代價——雖然不是全部,因為我寬恕了他們,所以你們才有了第二次的抉擇。”
這人的廢話好多,葉渺心想。
“那麽你呢?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安然無恙地離開天一城,然後這些人——”
鐘越停頓了一下,又露出了那個滿含惡意的笑:“就變成你腳下的那片死潭的一部分。”
葉渺已經聽到有人倒吸涼氣的聲音了。他短促地皺了一下眉,順着他的話問道:
“另一個選擇呢?”
“第二,”鐘越靠在他耳邊說,“你自己從這裏跳下去,然後我就讓天一城從此在凡間消失。”
“如何,小孩?你要怎麽選?”
“……”
天一城內是前所未有的死寂。葉渺能感覺到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了他一個人的身上,他垂眼掃去,修士們異彩紛呈的表情與神色快速地從他的眼底掠過。
吃驚,憤怒,擔憂,難以置信,希冀,催促……
這似乎還是他第一次直面如此繁多而龐雜的,屬于人類的情緒漩渦。葉渺直觀地感覺到了,此時一舉一動都能夠牽動所有人的心緒的人,或許已經從鐘越變成了他自己。
在萬衆矚目下,葉渺有了動作。他擡起雙臂,動作非常緩慢地——環臂抱在了胸前。
這是一個标志着思考的動作。葉知微每次想事情的時候都喜歡抱臂,葉渺見的次數多了,自己也在潛移默化中養成了這個小小的習慣。
他暫時沒思考該選什麽的問題。師父跟他說過,若是以後真的遇到了極端的情況,那就先拖着,能拖一時是一時。
那時葉渺問他,說這麽拖下去就會出現生機嗎?
“當然不是,”葉知微這麽回答他,“多拖一些時間,讓你的大腦稍微清醒一些。這樣等真的走入絕境中,至少能把局面看得更清楚,不至于不明不白地就搞砸了一切。”
當時葉渺覺得師父好像又在拐彎抹角地說他腦子不靈通。不過葉知微的話倒也點醒了他,讓他養成了遇事不決先用腦子思考的好習慣。
鐘越也發現了這個小孩突然開始懸在半空中做奇怪的動作。于是他順口問道:“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葉渺回答道,“你好像沒給我留死的機會。”
鐘越一挑眉:“怎麽?你是生是死都取決于你自己的選擇。”
葉渺搖搖頭。師父還教給過他,出門在外時,如果不知道對方可不可信,那就默認所有人都不可信。
“甄別這些對你來說難度可能太大了,聽師父的,除了師父之外誰都不要信。”葉知微這麽跟他說。
所以……
“這是一個你兌現承諾先後的問題。如果我選第一個,那麽我先被送出城,我就能活,你大概也會把留在城裏的人全殺死。”
他說完後,已經有人的神色開始變化了。葉渺沒去在意,繼續道:
“但是如果我選了二,我從這裏跳下去,我必死無疑。然而我死後,誰也不知道你會不會真的如你所承諾的那般放過所有人。這是不可控的,我沒有立場去完全相信你。”
“所以,”葉渺繼續一本正經地說着,“我有什麽理由選擇第二個選項?”
此話一出,全場頓時鴉雀無聲。短暫的寂靜過後,則是排山倒海般的嘈雜與喧嚣。
葉渺被吵得頭疼。這些人在嚷嚷的話他大多都沒有聽得太清楚,只隐約間聽到了喧鬧聲中夾雜着的幾句“這小孩在說什麽……”“我們剛才明明選擇了救你,你怎麽能……”“長老,我們現在怎麽……”“他媽的,不如直接拼了吧,先把這小孩給殺……”“閉嘴,你沒看到……”
塵世喧嚣紛雜入耳,而葉渺只覺得腦瓜子嗡嗡的。這種程度的吵鬧已經影響到了他的正常思考。他大概是引起衆怒了,顯而易見的,已經有相當一部分人把怒火從鐘越那裏轉移到了他身上。
葉知微還告訴過他,出門在外時,要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他人。當面對不認識的修士時,最好是時刻都拿出十成十的防備來。
不過雖然葉知微這麽說,葉渺依然覺得人并不是一種本性有多壞的生靈。師父擔心他,純粹是因為他自己單純又好騙,容易輕信于人。為了避免這個極端,葉知微于是便引着他走向另一個極端。
只是現在的确是有些過于吵鬧了,吵得他連下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他剛想讓大家安靜一下,想說自己還有話沒能說完,鐘越就替他開了口。
“都別吵。”
于是人群便又恢複了沉寂。鐘越說完後,又轉向他,饒有興致道:
“不錯,你想得倒還不少。不過我還沒興趣去欺負一個小孩,不如這樣,我可以先把這群人給送出去——甚至可以直接讓天一城就此消失,然後你自行了斷吧。這樣如何?夠誠意了吧?”
葉渺又皺了一下臉:“你為什麽要這麽執着于我?把我放到這種生死抉擇的位置上對你來說很好玩嗎?”
鐘越則失笑道:“還不至于。我就是想看看,敢把白駒據為己有的,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廢物罷了。”
又來了,他明明說過很多次了,白駒是他無意中撿到的撿到的,這個人還是對他抱有莫名其妙的蔑視。葉渺歪了一下頭——這個動作又讓正在觀望着的衆多修士緊張不已——而後道:
“那你把他們送走吧。”
“……”
鐘越眼中的興致變得更加濃郁:“你确定?這麽快就做好決定了?”
葉渺沒有想要和他廢話的想法:“嗯。就這麽快。”
“我倒是沒看出……”
“你放屁!”
鐘越的感想還沒說完,就被一道清亮的女聲給打斷了。鳳卿安站在一個石階上,沉重而寬大的銅刀正指向鐘越所在的方向,冷聲道:
“老娘平生最讨厭犧牲自己拯救他人的戲碼了,一群廢物的自我感動而已。我來到天一城才不過幾個時辰,我不怕你那什麽亂七八糟的毒。樓上那個,你下來啊,我要和你單挑。我要是打贏你了,你就給老娘放人。”
人群中又有人神色變了。鐘越看了她一眼,樂道:“凡人?怎麽,你也是這些人騙進來的‘餌’嗎?”
鳳卿安完全沒有理會他,持着刀就想要沖上去。她還沒沖出幾步,眼前便銀光一閃,她的刀風又被硬生生地攔下了。
公儀生抵着劍,面上是不贊同的神色:“先別沖動,這件事還要從長計議……”
鳳卿安氣急了:“還要怎麽從長計議?你們多商議一會兒就能有轉機了嗎??”
“但沖動總歸是沒有什麽好處……”
“那跟你們也沒關系!讓開,我做了那混蛋的刀下亡魂也好過在這裏生生耗着,讓一個小孩替我去死強!”
公儀生無法理解為什麽在這種關頭還有人脫離指揮,硬是沖動地想要來添亂,正如同鳳卿安也不能理解,幾十上百個活生生的大人,究竟是如何能夠心平氣和地站在那裏,等着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主動放棄生命。葉渺咬了一下唇,對不遠處的二人道:
“別打了,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見那二人同時看向他,葉渺又補充了一句:“不要再讓更多無辜的人犧牲了。快些了結這一切吧。”
鳳卿安垂下刀鋒,眼睛微微泛紅:“你不要說得好像你就有罪了一樣。”
葉渺笑了笑,心想人類中果真是不乏重情重義之輩。
“我和你們還是不一樣的。”
鳳卿安已經有些生氣了:“哪裏不一樣?”
“就是不一樣。”葉渺說。
“你們大多都有着或富貴或平凡的出身,有牽挂的家人,有遠在江湖的親朋友人。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死去,都會牽動着一個,或者很多個人傷心難過。”
葉渺垂下眼,看着自己的雙手,繼續道:
“我跟你們不一樣。就算我死了,也不會有多少人傷心吧。”
沒有家人的好處似乎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體現出來了,葉渺有些出神着想。
曾經的他總是喜歡問人一生的長短,以三萬天為界,掰着手指數葉安還能活多久,而後又變成了數自己還能活多久。葉知微見了,笑着對他說,修仙後的壽命便非凡人所能比拟,三萬天還是太短了。
不過他現在倒是相信了,的确不是每個人都能活三萬天的。
鐘越看他們的煽情戲碼看得有些乏了。他打了個哈欠,不耐煩道:“說完了沒有?說完了就跟你的同伴最後道個別吧,讓他們接下來的餘生都活在你死去的陰影下。”
葉渺又不吭聲了。鐘越偏臉看了一眼他的表情,發現葉渺又在發呆。
都這時候了,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于是鐘越又随口問道:“你在想什麽?反悔了?”
“不是,”葉渺如實答道,“我就是,從見到你開始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我在想,”葉渺道,“傳說中的那位小虞山的鬼母,所生的十個孩子,每個都有取名字嗎?”
……
葉渺只是順着鐘越的問話而順勢說了,說完後他才遲鈍地感覺到,鐘越的氣場似乎在他說完這句話起就發生了不太妙的變化。
他稍稍一怔,擡眼望去,發覺鐘越正在眯着眼打量他。
“你說什麽?”
葉渺後知後覺,他好像在無意之中觸碰到了鐘越的什麽雷區。于是他迅速改口道:
“沒什麽。你現在可以兌現承諾了嗎?”
鐘越盯他半晌,而後冷哼了一聲:
“哦。我又改變主意了。我看我是不是應該先把你給……”
他的話音未落,就敏銳地感應到了一股來路不明的強烈殺意正在靠近,而目标正是他本人。鐘越心下一凜,當機立斷地松開抓着葉渺衣領的手,而後迅速後退格擋。
劍氣蕩塵,整個天一城都為之一振。鐘越擋住了迎面而來的劍招,卻抵擋不住橫掃八荒的劍意。清脆的轟鳴聲響起後,高樓傾塌,他所在的大殿被沿着一個很刁鑽的角度斜着一切兩半,頂樓沿着切面緩緩下滑,“噗通”一聲砸進深淵水潭中。鐘越在地動山搖中堪堪穩住身形,倉皇地擡眼望去,只依稀看到了一個黑白交織的身影正站在月光下。只是一瞬之間,那道身影便又迅速地消失了。
葉渺從被松開時起就開始急速下墜,又在墜落的過程中被人接住一把抱起。天旋地轉間,葉渺本能地雙手摟住了抱着他的人。這個人接住他後,便安安穩穩地降落在了還未沉沒的頂樓的飛檐上。
待煙塵散盡之時,葉渺聽到了頭頂傳來一聲輕笑。而後随即而來的,便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睜眼。”這人說。
葉渺攥緊手指,緩慢地擡起頭。流光擦肩而過,明月高懸于天際。喧嚣已遠,月光穿過如墨般濃重的夜色,安靜地拂映在他們二人的臉上。
霧色朦胧之中,九州明月之下,葉知微一手持劍,此時垂着眼,對他露出了一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