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流年
流年
“天一城?”
方寸山上,葉知微托着腮,一幅若有所思的樣子。
葉渺盤腿坐在一旁,嘴裏叼着一個從鎮子上買來的鮮花餅,含糊不清道:
“是一個奇怪的人,他說他從天一城裏來……然後這個人就消失了。”
葉渺三言兩語就把方才鎮子上發生的事給籠統地複述了一遍。葉知微似乎是在認真聽,然後在葉渺說完後,葉知微攤了攤手,道:
“這個我也不知道。”
葉渺頓時便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葉知微瞥見他的神情,雙手抱臂環繞在胸前,理不直氣也壯地說:
“你那是什麽表情。你師父少說也有百年沒有入世了,對于人間的恩恩怨怨什麽的,不了解不是很正常?”
葉渺把頭點得跟搗蒜一樣。師父不知道,那他也就沒放在心上。當天葉渺回了家,葉安便已經在做臨行準備了。見葉渺回來,葉安笑着和他說了第二天就要啓程了的消息,與此同時,他的眉眼間還有無法褪去的憂心忡忡。
“你那個師父……”
葉安這一趟遠門,最放不下的牽挂還是即将被他獨自扔在家裏的葉渺。吃飯喝水等基本的生活技能葉安倒是不擔心,始終盤旋與葉安心中不下的憂慮,最終還是落到了擔心葉渺一個人在家裏會孤獨。
“要不我把你送到你林姨家裏,讓她幫忙照看一下?或者你和你那個朋友關系好嗎?你去他家裏暫留幾天?”
葉渺放下湯碗,對葉安說着:
“沒事的,阿哥。我可以去師父那裏,就不要再麻煩別人了。”
葉安則依然有些放心不下:“可我聽聞你師父常年居住在山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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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外之意就是,你師父有房嗎?
葉渺被問住了。而後他略一回憶,發現除了白日的時間之外,他好像真的不知道師父有沒有普世意義上的住所。漫長的猶豫和斟酌後,葉渺還是決定暫且維護一下師父的尊嚴。于是他告訴葉安道:
“這個,應當還是有的吧。沒關系,不用擔心我。”
葉安不疑有他,很輕地嘆了口氣。他伸手揉了揉葉渺的頭頂,低聲道:
“我明天……可能在你睡醒之前就要走了。”
葉渺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幹巴巴地說了一句“一路順風”後,又覺得這四個字的分量過輕,經過一番絞盡腦汁的思考後,葉渺才憋出來一句語焉不詳的送別句。
那句話是怎麽說的來着?離別之痛,難以言表。願君珍重……
“山水有相逢。”葉渺說道。
葉安被他一臉正經地背詩的樣子逗笑了。葉渺說完後才後知後覺,這根本不是什麽詩人詞人寫的詩句,而是他那個半肚子墨水的夫子晃蕩出來的三兩句酸詩。夫子時不時提兩嘴,葉渺竟也就這麽記住了。
意識到這一點後,葉渺偷偷去看堂兄的表情。好在葉安似乎沒發現賣弄才學失敗的弟弟,二人像過去無數個夜晚一樣,水池邊站立着一大一小兩個洗碗的身影。結束後,葉渺拿出一張毛邊紙和一支竹管筆,小小的身影坐在燭燈下,面色是十成十的認真,一筆一劃地謄抄着詩句。
他抄詩句這一項活動完全是臨時起意——由于他晚飯時搜腸刮肚地找不到什麽合适的臨別語。葉安這次沒有做別的活,而是和葉渺坐在了一起,同樣認真地注視着弟弟筆尖的每一個走勢。葉渺寫下一句,他就在心裏跟着默念一句。
葉渺這一晚的針對性極強,翻了好幾本詩集,專門挑那種看起來像是送別詩的。他工工整整地在紙張上寫下“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後,便又開始出神。葉安發現葉渺遲遲沒有再落筆,便小聲詢問他:
“怎麽了?”
葉渺很快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在發呆。”
“嗯,在想什麽?”
“沒什麽……”
葉安笑了笑。他敲了一下葉渺的腦袋,說:
“別胡思亂想了。等我從洛陽回來,給你帶你最喜歡吃的鮮花餅,宮廷的。”
葉渺也不确定這個商隊是不是真的如此神通廣大,皇帝吃的東西都能随便弄來。不過葉安答應過他的事還沒有食言過,于是葉渺便把他的承諾鄭重地放到心裏,繼續安靜地謄抄了下去。
他這天抄着抄着就趴在桌子上睡了過去。葉安沒有驚擾他,借着夜間搖曳的燭火端詳着葉渺的側臉。
這已經是他和葉渺一起生活的第十個年頭,歲月在他們二人身上各自留下的不同的痕跡。一個如新生的花苞一般,一點一點地抽枝拔節,逐漸褪去幼兒的稚嫩,開始展現出三兩屬于少年人的風采來。而另一個則已然走過風華正茂的流年,時間對他并不留情,風塵仆仆地走過十年後,如今便早已年華不再。
把葉渺輕手輕腳地抱上床後,葉安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粗糙的雙手。這雙手布滿了歲月的痕跡與長期勞作的印記,爬滿了觸目驚心的老繭和紋理,而後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再等等吧,葉安心裏想。
最多再過幾日吧,他或許就有條件把葉渺送到一個稍微好一些的學堂。如果葉渺的師父不同意,那就可以把這些錢拿去給葉渺做幾身葛布和紗布的衣服,再修一間大一些的房子。好歹也是個修仙的人,怎麽着也要看上去更氣派一些吧。
夜晚萬籁俱寂,連蟲鳴與風聲都似乎就此消弭。安靜的卧房中只餘下少年清淺而平穩的呼吸聲,以及燭火燃燒發出的微弱的噼啪聲。葉安最後凝視着葉渺的側臉,短暫的片刻後,他熄滅了燭火,翻身上了床。
*
葉渺第二天睜開眼時,葉安果然已經離開了。葉安起床的動作很輕,沒有驚擾到葉渺一絲一毫。葉渺打着哈欠在屋子裏四下走動,果然看到了葉安一大早給他留下的字條。
說是字條也不太合适。葉安只是用葉渺昨晚抄書所使用的那支筆,順手在同一張毛邊紙的空白處匆忙寫下了幾行字。葉渺走近看了看,只見那紙上寫着“鍋裏有粥,早上起床後去熱一熱。錢袋在枕頭下面,餓了拿去買吃的。師父不要你的話,可以去鎮子上找林姨,阿哥已經提前打好招呼了。你好好的,等我回來”。
葉渺把這幾行字看了好幾遍,然後彎了彎眼睛。他把這一段紙張裁了下來,折了幾道後貼身放好,便轉去了廚房。一邊盛粥時,葉渺還在心裏想,師父才不會不要他。
葉渺打聽過這支商隊,鎮子上的人都說洛陽城路途遙遠,光趕路都要一天一夜不止,估計一周內很難能夠回到鎮子上。
心裏有了數後,葉渺便做好了漫長的等待的準備。并且葉渺又發現了,葉知微居然是有住所的,只不過平日裏不常住進房子裏而已。葉渺當即便問他為什麽有屋子不住,葉知微則說反正他也已經習慣了露天席地地待着了,再說了這樣養天地之靈氣宿日月之精華也沒什麽不好。
“其實是有的。怎麽,你要長居在這裏了?你如果做好決定了,那我倒是可以考慮把屋子給放出來。”
他這話說得跟召喚神獸一樣,被葉渺在謹慎思考和漫長的糾結後判定為不靠譜,因而被他婉拒了。雖說葉渺拒絕了師父發出的居住邀請,這幾天裏他依然黏葉知微黏得厲害,幾乎是眼一睜就往山上跑,合眼前才回到家裏。大概是等待的時間還是過于煎熬難捱,以至于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所以他才需要不斷地讓自己的時間充實起來,以讓他沒有過多的精力去體會“等待”的滋味。
除卻跟着師父練劍和學一些稀奇古怪的符咒和法術外,葉渺也被動地增加了很多思考的時間。之所以是被動,主要還是因為他這個師父。葉知微并不是每時每刻都在督促他練氣和揮劍,不僅如此,反而喊累喊得比徒弟都要頻繁。而師父一喊累,葉渺便也自發地感到疲倦。而後一師一徒便一拍即合,大的領着小的,開始漫山遍野地看起了風景。
葉知微說方寸之中便有着三千世界,于是他給葉渺定了一個小目标,讓葉渺在七日之內走遍方寸山上的每一處山川河流,看過每一寸草木蟲鳥。雖然不明所以,葉渺還是照着師父說的做,每天在修煉之餘的時間裏,都兢兢業業地繞着山跑來跑去。
七日是個很湊巧的數字,鎮子上的人都在傳言說進洛陽城的商隊在七日後就會回來。于是葉渺一邊在水裏撈着魚,一邊在心裏倒數着時日,一天又一天地計算着葉安的返程時間。
不過他終究沒有将這個倒計時走到盡頭。
葉安離開的第七日,洛陽城中的音信傳到了清潭鎮。幾日前從清潭鎮離開的那支商隊,在啓程返回之時,路途上遭遇不明襲擊,全隊覆滅,無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