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魔天
魔天
鎮子上出現了一個奇怪的人。
葉渺在又一次經過他時,終于還是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這人一眼。這個人能夠引起葉渺注意的原因無他,單純只是因為這人渾身上下都透露着古怪。
此人形容枯槁,面色青白,眼底萎靡一片,行為動作僵硬而滑稽可笑,活像是一截被抽幹了精魂的枯木。葉渺乍一碰上他還以為自己白天撞鬼了,觀察了好一晌才勉強看出這是個人來。
直覺告訴他這個人有點問題。雖說葉渺有着與生俱來的好奇心,看到什麽奇特的東西都想湊上去觀察一番,不過他也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駐足片刻後,他還是決定暫且不要多管陌生人的閑事。
他正要離開此地時,這個人渾濁的眼珠在眼眶中緩慢地轉了一圈,而後便捕捉到了不遠處少年人的身影。于是這個如游魂一般的人在長久的沉寂後終于動彈了一下:他伸手拉住了葉渺的衣角。
葉渺神色微怔,又将視線收回,細細地打量眼前這人的面部神情。這人的表情依然空茫一片,方才的動作像是垂死前下意識的回光返照。他抓着葉渺衣角的手并沒有很用力,像是只要輕輕一掙便可以掙脫出來。
越來越古怪了。葉渺蹙着眉,沉着氣等了片刻。半晌後,這個人依然沒有什麽別的言語和動作,二人就這麽在蕭瑟的秋風中僵持着。于是葉渺便率先開口打斷了沉默,溫溫和和道:
“你好,請問你需要什麽幫助嗎?”
然後葉渺就看到這個人的眼珠又很緩慢地左右轉了轉,而後張開了嘴,從口中發出嘶啞難聽的聲音,像是鞋底碾過深秋的枯枝敗葉。
“……小,小……”
葉渺稍稍離得更近了些:“小什麽?”
面前這人像是神思恢複了剎那的清明,語言也稍稍變得更加流暢:
“小佳……小佳是我女兒。我答應過她,要給她母女倆從城裏帶回來一對陶人……”
這個人好像還有點故事,葉渺心想。不過此人大腦好像還不是很清醒的樣子,說話颠三倒四又語無倫次的。葉渺覺得他理解起來有些困難,于是思索了一下,認真道:
“先生,我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麽。你是不是生病了?我認識一家醫館的郎中,要不要去看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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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渺說得倒也不假。李先生過世後,他的那間醫館便被一個城裏來的郎中給盤了下來。葉渺期間去看過幾次,一來二去的,雖然比不上曾經和李先生那般親密,二人倒也算是熟絡了起來。
他說完這句話後,這個人的神色又開始變得迷茫,像是在費力地理解着葉渺的話語。葉渺耐心地等着,過了許久,葉渺看到他緩慢地搖了搖頭,滞澀道:
“不,治不好的……沒人能夠治好,我活不久了……”
葉渺皺眉:“先生,你是遇到了什麽很棘手的事嗎?需要我幫忙嗎?”
“還有,‘小佳’是你的女兒?你是有什麽東西要送給你的妻子和女兒嗎?我對這個鎮子很熟,我可以幫你送給她們。”
葉渺一邊說着,一邊在細致地觀察這個人神情的細微變化。他注意到,他每說一句,這個人的面色上的迷茫就削減一分。等葉渺說完後,這個人思考下一句話的時間已經縮減了不少,也不再似先前那般語無倫次,很快便接着道:
“是我的女兒……城中大亂,鎮子上的壯丁随路過的行伍前去讨伐。我答應過她們,但是我,我……我已經……”
好吧,葉渺有些遺憾地想。雖然說的話變多了,但好像還是讓人有些摸不着頭腦。他琢磨了片刻,挑了幾個他不明白的點問道:
“你說的城裏大亂,是指什麽?是凡間動亂?”
面前的人短暫沉寂了一下,吐出了兩個字來:“魔天。”
葉渺瞳孔微震。他知道這兩個字意味着什麽。若是與什麽魔不魔的有關,那便意味着這個人口中的城裏發生的動亂并不是什麽凡間的人與人的打打殺殺,而是已經脫離凡界争端,關系到了另一個世界的事。
他本以為這是個奇怪的凡人,這樣看來,眼前的人還是個修士不成?
于是葉渺緊接着問道:“你是修士?”
意料之外的,男人回答道:“不是。”
“不是那你為什麽跟着修士隊伍進城?他們允許你加入?”
凡人不問仙魔事,這是葉渺一直默認的一個很淺顯又易懂的道理。并且修士讨伐妖魔的過程中,應當也是不會随意将凡人牽扯進來的。但這又是怎麽回事?
這次男人又沉默了不短的時間,而後才緩慢道:
“是懸紅,有仙門發布了懸賞令,所以我才……”
他說着說着便又熄了火,葉渺這次倒是聽明白了。他稍稍有些意外,畢竟懸賞令這種東西他還以為只有凡間的官府和朝廷才會張貼,結果居然仙門也會做這種事嗎?
而且……
“對了。你說的‘城中大亂’,是指的什麽城?還有,你是出了什麽意外嗎?你看起來很不對勁。”
他本來想說可不可以和他一起去看看師父,他師父說不定能看出來這是怎麽一回事。話到了嘴邊葉渺又有些猶豫,覺得帶陌生人去打擾師父好像不是一件很禮貌的事,于是便把後半句話吞下,和和氣氣道:“是遇到什麽麻煩了嗎?”
長久的對話像是耗盡了男人最後一絲活氣。到了最後,他發出的聲音已經接近于斷斷續續的氣聲:
“嗬……天一城,鬼……”
他的聲音細微又破碎,葉渺只聽清了“天一城”這三個字。他抿了一下嘴唇,正想要湊近些再去聽時,便發現男人的神色驟然變得驚恐,像是在承受着什麽極大的痛苦一般。而後葉渺看到他猛地向前傾倒在地,像一條瀕死的魚一般掙紮抽搐了幾下,又驀地恢複平靜。
葉渺堪堪錯過身子躲過,而後又是一怔。他這次反應很快,下意識地想去探這人的鼻息。然而葉渺還沒來得及俯下身子,便看到地上的男人如一座沙塔一般迅速土崩瓦解,轉瞬之間竟變成一陣黑煙消散,只餘下散落于地的衣物。
這是葉渺第一次看到這種法術——葉知微先前可沒給他變過。新奇、震驚與難以置信相交織,讓葉渺一時間怔愣在原地,有些呆愣地注視着男人消散的地方。過了不知多久後,葉渺才後知後覺,這是有一個大活人在他眼前……死去了?
用死去來形容還不太貼切。這是消失了,消散了,變成一縷煙,什麽也沒有留下。親眼目睹一個人消失的滋味并不算好,哪怕這是個他剛認識不到一個時辰的陌生人,葉渺心裏還是會感到難受。
他伸出手,想要去觸碰這個人留下的衣物。手指還未觸及到粗糙的布料時,葉渺就聽到身後傳來冷冷的聲音:
“別動。”
葉渺的動作一頓。這又是個陌生的聲音。
他回首望去。等看到說話人的臉與裝束時,葉渺才發覺這個陌生的聲音是他從前聽到過的,只是由于印象不深又加之沒有在意,方才才一時沒聽出來。
喊住他的人是個少年模樣,衣紅勝火,此時手中抱着劍,正一臉不耐地看着他。
正是前一陣子他偶然間見過的,鳴簫閣的少主。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在這裏的,站在那裏聽了多少。葉渺乖乖地收回手,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沾上的土,而後擡眼看着對方,沒說話。
少年的眉頭像是皺得更緊了些。他先是看了一眼地上落下的衣服,而後視線又掃過葉渺那張稍顯稚氣的臉,抿了抿下唇,才冷淡道:
“這人是從天一城裏跑出來的,全身上下都被鬼氣侵蝕得不成人形。你不僅和他站着說了那麽久的廢話,還敢去碰他?”
這人好像是在和他解釋着什麽,雖然語氣不太好。葉渺眨眨眼,說道:
“謝謝你。”
少年的面色并沒有因他的這句話而變好多少,又在原先的冷淡和不耐上增添了一絲疑惑:
“你謝我幹什麽?”
“嗯?剛才的事不是你做的嗎?”
他指的是男人變成一陣黑煙消失這件事。紅衣少年又抿了一下唇,道:“是我又怎麽了?”
他說完後就微微擡着下巴,像是在等着什麽。然而葉渺卻又不說話了,而是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麽。少年左等右等沒等來這小孩的回答,神色變得愈加難看。他沉默地注視着眼前比他矮了半個頭的人,驀地出聲道:
“鳴簫閣,公儀生。”
葉渺正在思索着待會兒要怎麽跟葉知微描述這種法術,猝不及防地聽到對方自報門戶,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神色訝異道:“啊?”
名為公儀生的少年的面色和語氣依然充滿了不耐煩:“少跟我裝了。你叫什麽名字,師承何人,師出何派?方才你與這人站在一起聊了那麽久,不僅沒有受到他身上鬼氣的影響,反而能夠神志清醒地對他循循善誘,想來也不是什麽凡人吧。”
什麽循循善誘……
葉渺對他這和炮仗一樣的話感到有些不明所以,不過他也聽懂了他在說什麽。大概就是在問他的名字,師父和門派之類的。
雖說是對方先自報家門的,自己這時候若是什麽都不說是不是有些不太禮貌?
可葉知微從前也告誡過他,出門在外不要像輕信他這樣輕信陌生人,也不要輕易地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別人。而且公儀生問他門派,他要怎麽說?方寸山?這算是門派嗎?或者直接報葉知微的名字?
他不知道怎麽說,于是便什麽也沒說,就這麽又直愣愣地看了回去。公儀生緊鎖着眉頭,也看着他,而後稍稍湊近了些,用一種疑惑又認真的語氣道:
“是個傻的?”
葉渺:“……”
葉渺這時又開了口,悻悻道:“不是。”
“我看你也不是。”
公儀生輕輕哼了一聲。這人從頭到尾都沒給過他什麽好臉,葉渺不太明白他和這個只遠遠見過一面的人到底有什麽過節,沉吟片刻後,葉渺道:
“還有別的事嗎?我要回去了。”
他要快些趕去方寸山,然後把今日所見所聞告訴葉知微——只有師父才是最可靠的。
公儀生這次沒有再阻攔他。他神色很淡地看了葉渺一眼,而後轉身離開了。葉渺原地停留了片刻,還是走到了地上那幾件散落的衣物前,蹲下身子搜尋了片刻。發現确實沒有找到什麽所謂的“陶人”後,葉渺才有些失望地收回了手。
而後他回到鎮子上,開始挨家挨戶地打聽有沒有人認識一個叫做“小佳”的女孩。清潭鎮不算大,街坊鄰居或多或少都混得有些臉熟。他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聲稱見過她們母女的一戶人家,并且從他口中得知,這對母女已經離開鎮子了。
“你說這娘倆啊?早就已經不在了。聽說家裏男人不知道跟着什麽大部隊走去打仗了,母女倆可能是等不及了,就在一個早上,大的抱着小的,拖家帶口地就走了。”
這個結果讓葉渺有些意外。他微微一怔,又問:“确定是走了嗎?去哪裏了?”
對方對他擺了擺手,表示人家的家裏事他也沒怎麽打聽。葉渺于是就對他道了謝,又有些悵然地伫立片刻後,才繼續朝着方寸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