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歸去
歸去
喪堂內焚香缭繞,素燭高照,時間在肅穆和寂靜中浮沉,最終歸于沉寂。穿堂而過的清風将人們的衣角吹拂而起,白色衣帶飄落滿堂。
據說逝者的靈魂在去世後的三天內會回家探望,因而親人去世後,需在靈堂內守靈三天。葉渺從內到外都是一片茫茫,別人讓他這麽做,他也就這麽做了。他也不知道逝者的靈魂是不是真的如古人所說的一般會再次歸來,在第三天的夜裏,葉渺困意翻湧,腦袋一低就在靈堂上睡了過去,而後又猛地被燭火的跳動聲驚醒。他空茫地眨了一下眼,靈堂內依然靜悄悄的,除了與他一同守靈的旁人輕微的鼾聲外,連一絲一毫的風聲都聽不到。
或是一個短促的錯覺。
葉渺從始至終都處于一個游離的狀态裏。鎮子上随商隊而行的青壯年不在少數,商隊遇襲後,屍體被遣送回鄉,各自的家人紛紛前去認領。葉安的父母不在鎮子上,也沒有人能聯系上,因而只有葉渺勉強算得上是他的家人。有幾個知情的街坊鄰居于心不忍,便商量着出錢又出力,幫着這個十幾歲的孩子把喪事和其他逝者一起給辦了。
入殓,出殡,送喪……葉渺幾乎是全程被推着往前走。他身着白色麻衣,跟着送喪的隊伍緩慢行進着。他再次來到了青山腳下的這個墓園,大地像是從沉睡中驚醒,塵土盡散,數不清的靈魂于此地就此長眠,與天相擁,與地成眠。
風聲呼嘯,從不遠處帶來被齊聲吟唱的挽歌。
“歸去兮,歸去兮。”
“白雪千載空悠悠,山也空來水也空。”
“青山綠水依然在,人亡千代永無蹤。”(注1)
“……”
“歸去兮,歸去兮,子去不還兮。”
“……”
淚雨滌塵洗天路,悲聲驚世動人間。(注2)
*
守靈與下葬完成後,葉渺很快就重新投入了生活中。他似乎并沒有受到什麽影響,并且很難得的在靈堂上與墓園中都沒有掉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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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安走前給他留下的錢不算少,幾乎是将他畢生的積蓄都壓在了小小的枕頭下。除此之外,鎮子上醫館的新郎中也知曉葉渺近期遭遇的各種出其不意的變故,以及他與醫館的前主人之間的聯系,故而再次接納了他,并承諾可以給葉渺開出與學工相當的工錢。
這就相當于主動提出要幫助葉渺解決糊口問題。雖然葉渺的腦子在一些事情上反應慢半拍,但他對人情世故也并算不上是很遲鈍,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個中關聯,當即便鄭重地謝過了郎中。忙碌了幾日的喪事後,葉渺也有一段時間沒有去到方寸山了。葉知微沒有教給他下山後保持聯絡的法術,因而他這幾日裏與師父一直處于一個失聯的狀态。
于是葉渺便決定稍後要記得去方寸山。之所以是“稍後”,則是因為徐凜這小子也聽聞了商隊遇襲的事,便神戳戳地跑來想安慰他,又說不出什麽有文化的話來,憋了半天憋得臉紅脖子粗的,也只憋出來一句“節哀”。
葉渺對他擺擺手,表示已經過去了,再提也沒什麽意義了,人又不能複活。
“以後的日子走一步看一步吧。”葉渺說。
雖說少年人不識愁滋味,徐凜也明白唯一的家人去世對一個孩子來說是何種巨大的打擊。他暗暗觑了葉渺好幾眼,發現他從葉渺臉上沒有看出一絲一毫類似于“痛苦”的神色。這個總是有些遲鈍和呆茫的少年此時臉上則一片平靜,眉心微微蹙起,像是一直深深陷入了某種不為人知沉思中。
徐凜不知道他這個小夥伴的心情是好還是不好,躊躇半天,還是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
“哎,那什麽,夫子的課你今天還聽嗎?”
葉渺回過神來,問道:“夫子今天講什麽?”
夫子講什麽徐凜自然是也不知道。這個決議也不過是他臨時起意,畢竟徐凜想讓葉渺心情好一些,又想不到有什麽是比偷聽夫子講課更能讓葉渺開心的。于是冥思苦想後,徐凜勉強編道:“呃,可能是名家的政論?反正肯定是你我之前沒聽過的,你要是沒別的事要忙的話,就一起去聽聽呗。”
葉渺沒拒絕他。兩個半大的少年又鬼鬼祟祟地蹲到了學堂外的那棵樹下後,葉渺才發現徐凜完全是在驢他。夫子根本沒在講什麽他們沒聽過的政論,而是又在翻來覆去地炒他的那幾句酸詩。
只見夫子在學堂裏來回踱步,搖頭晃腦的,中氣不足地照着手中的教材念着詩,語調綿長而曲折,如山路的九曲十八彎:
“離別之痛,難以言表。願君珍重,山~水~有~相~逢。唉,這是老夫曾經送別友人進京的時候寫的一首贈別詞,想當年我們二人也……”
他又開始追憶往事了。葉渺趁着這個間隙,又用胳膊肘怼回去,小聲道:“這不是夫子以前講過的嗎?”
徐凜正聽“夫子與友人的二三事”聽得入迷,被葉渺這麽猝不及防地一頂,一下子沒控制好音量,中氣十足的少年音頓時在這一方小天地裏響起:“啊?怎麽了?這些事他以前講過嗎?”
葉渺:……
夫子那半背的耳朵總是在不合時宜的時刻極為靈敏,幾乎在徐凜的聲音響起的那一刻,學堂裏的講書聲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他怒不可遏的聲音:
“誰在外面?!又是你們這幾個臭小子……給我等着,站着別動!”
傻子才站着不動。葉渺幾乎能想象出夫子吹胡子瞪眼的模樣。他急忙站起身子想要走,徐凜則先他一步起立逃走,在逃竄的那一瞬間還十分之不小心地把他的小夥伴給刮倒了,于是葉渺頓時便摔了個狗啃泥,視線中很快便只剩下徐凜如脫缰的野驢一般的身影。
葉渺:“……”
還沒等他再次身殘志堅地從地上爬起來,夫子這個老東西便手持戒尺和書冊如噴火龍一般沖到了他面前。葉渺腦子一時短路,也忘了要跑,囫囵個爬起來後就坐在地上,直愣愣地盯着夫子怒發沖冠的臉看。
夫子沖出學堂外後,短時間內也沒有別的動作,而是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葉渺不明所以地跟他大眼瞪小眼,片刻後,夫子突然很輕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然後他放下戒尺,把自己方才講課時用的那本酸詩集塞進了葉渺懷裏,又從口袋中掏出了一袋蓮子糖,一同放到葉渺手中。
葉渺神色茫茫。夫子伸出另一只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頂,聲音輕得宛如嘆息。
“回去吧。”他說。
……
放堂的鐘聲響起,學堂中的童生們争先恐後地沖出學塾,三兩結着伴嬉笑着踏上了歸家的路。塵世喧嚣嘈雜着漸漸遠去,又重新歸于寂靜。
深秋的風帶着微微的涼意,枝頭的一片枯黃的落葉在空氣中旋轉着飄落。葉渺手裏抱着書冊和蓮子糖,一個人長久地坐在原處,一動也沒有動。
直至日暮西沉,斜陽晚照,落日徹底沉入山巒的另一側,葉渺将臉埋進臂彎中,發出了這些天裏的第一聲哽咽。
眼淚如決了堤的洪水,一發便不可收拾。這是他記憶裏第一次哭得那麽兇,絲絲縷縷的痛苦像是終于在長期的麻木和壓抑下找到了突破口,洶湧地席卷而來。
“……”
“渺,微小也。又喻大江大水遼闊無邊,因遙遠而模糊不清,難以預測。”
“那又如何,芸芸衆生亦不可憐可悲,蚍蜉尚可橫渡江海。”
“既然決定了,那就好好跟着師父走下去吧。”
“渺渺很聰明,日後必成大器,前途無量。”
“……”
“渺渺,阿哥最近正在聯絡一支前往洛陽的商隊。馬上阿哥就可以帶你過上好日子了。”
“……”
“等從洛陽回來給你帶宮廷的鮮花餅吃。你好好的,等我回來。”
“……”
“……”
生命的重量終究還不是他一個懵懂的十幾歲的孩子所能輕易地承受的。這是葉渺第一次在夜幕中踏上方寸山。葉渺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究竟為何,他只是迫切地想見什麽人——一定要見什麽人。
于是他便去見了。方寸山上沒有四季輪轉,晝夜卻照常更替。葉知微似乎早早地便知道他要來——每次葉渺進入方寸山,葉知微像是都能感知到一般,總是能做出一副等待已久的姿态來。
不過他這次的确是等待了很久,連神色間都染上了些微的不悅。他張了張口,正想要問什麽,擡眼便瞥見了葉渺紅腫的眼眶。于是葉知微先前準備好的一切說辭頓時便全部煙消雲散。他眉心蹙起,手指撫了撫葉渺的眼底,低聲道:
“怎麽了?”
葉渺抽了一下鼻子,沒說話。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葉渺只感到自己的內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專注,像是與這濃郁的夜色相融在了一起。他的身體像是接近于消失了,連呼吸都變動細微,腦海中盤踞着的種種感想與念頭都在頃刻之間消散。
而與此相反的是,葉渺的靈明與感知都變得極度敏銳。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聽到夜風拂過發梢的聲音,聽到飛鳥輕輕振翅,蟄蟲爬過草木。神識像是在短暫間超脫了肉.體與凡俗,變得飄忽不定,轉瞬間便落入雲潮霧海。天地依舊寂然不動,卻又喧嚣無比。
……這是怎麽了?
葉渺的意識有些含糊不清,下意識地想動一動身子,卻渾身一軟,直直地向前倒去,栽進了葉知微懷裏。
葉知微及時伸手接住了他。他的眉頭依然沒有松開。葉知微雙指并住,很輕地觸了觸葉渺的額頭,而後眼底流露出絲絲驚疑。
“你要入定了,”葉知微說着,語氣不辨悲喜,“你幾日沒有上山,怎麽就突然悟道了?嗯?發生什麽了?”
悟道……?
葉渺的意識依然含糊不清,費了點氣力才明白了葉知微在說什麽。
所以他這算是摸到了那無形的大道的一個邊角了嗎?那契機又是什麽呢?
他的大腦昏昏沉沉的,一切的思緒與回憶都變得輕而緩慢。
葉渺想起來,葉知微曾經教過他很多東西。他告訴他入道者需斬斷塵緣,說塵緣即塵世因果。他還告訴他大道無情,他告訴他天道不仁,告訴他衆生為塵,我為刍狗。可葉渺如今只是方才觸及到了那無極大道的冰山一角,便已經讓他痛苦得想要放聲大哭了。
沒有人教給過他,入道的首要契機,便是學會如何痛苦。
葉渺的呼吸聲已經輕得聽不到了。他靠在葉知微的懷裏,用帶着濃重鼻音的沙啞嗓音道:
“我沒有家人了。”
“……”
“師父,”他說,“我以後都沒有家人了。”
夜風輕柔,點點螢火在草葉之間翻飛盤旋。葉渺半閉着眼,在長久的寂靜後,他聽到葉知微低沉的聲音在靜谧中響起,一字一句地進入他的腦海中,輕緩而悠遠。
“別怕,有師父在。”
葉渺不知道葉知微是出于什麽心理說的這句話。或許只是對小徒弟那點微不足道的同情,以及長輩對小孩子本能的憐惜。不過是什麽已經不重要了,葉渺緩緩松開了緊緊攥着葉知微衣襟的手指,只覺得自己的那點些微的意識頃刻之間便要徹底沉入漆黑的海。
“所以,你能一直陪着我嗎。”
這句話只是在葉渺的識海中短暫地出現了一剎,便又徹底消失。他已經沒有氣力再說出這句話了。
意識彌留之際,葉渺似乎又聽到葉知微開了口,像是在回答他那句未曾說出口的話語。
“會的。”
“……”
“安心睡吧。”他說。
葉渺的手指終于徹底垂落,随即意識墜入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