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枯榮
枯榮
他的補充則讓葉渺更加震驚了,本來呼之欲出的“你為什麽要修這個”在嘴邊轉了個彎,說出口時便變成了“原來擇道後還能再換嗎?”
“自然是可以的。”
“不用付出什麽代價嗎?”
葉渺似乎有很多想問的。于是葉知微便在他一個一個問出口前,先把這段經歷給完整地講了一遍。
“那時候我也才十幾歲吧,大概和你現在差不多大。嗯……也可能要比你大一些。當時我在修煉時遇到了一些難以突破的瓶頸,所以閉關了一段時間。”
葉渺認真地聽着,發現葉知微說了兩句後就不說了,便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葉知微接着說道,“後來我閉關結束後,就破道了。”
葉渺:“?”
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漏了些什麽。
“就這樣?”
“就這樣。”
“沒有別的了?”
“沒有別的了。”
“……”
葉渺眨眨眼。他又開始覺得師父在逗他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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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師父,你閉關的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
他這麽問了,葉知微沉思片刻,神色上竟流露出了真切的疑惑來,像是自己也不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也不知道。閉關期間發生的一切,我全部都不記得。只記得那段時間不算很長,等我出關時,人間才過了四十九天。”
“然後我就破道了,不知道原因。”
他這麽一說,那閉關期間發生的事就變得更加可疑了。不過葉知微好像真的對那段過往一無所知,葉渺也便不再追問,轉而問了另一個問題:
“師父,你就這麽破道了,有沒有對你造成什麽傷害?”
按理來說修士破道,輕則走火入魔,重則修為盡失,甚至更嚴重的會當場喪命。然而葉渺又看到葉知微露出了那種迷惑的神情來,并聽到他說:
“沒有。這也是我……為師曾經奇怪的點。那次閉關不僅沒有帶來什麽嚴重的後果,反而境界更進了一層。”
葉渺有點暈了,心想都破道了怎麽還能升境界的,難不成破道和境界突破是同時發生的事?
還真是同時發生的。葉知微又告訴他,從那以後,雖說他的根骨經脈都沒有受到什麽損傷,但原先的修煉路子卻完全走不下去。也就是說,太上忘情道已經對他關閉,走不通了。于是他才又去找了不少法子,接着從另一條道上繼續走了下去。
“只是從岩洞裏出來前,其實為師也曾經有過如常人一般烏黑的頭發。”
葉知微用手指勾了勾自己雪白的發絲,接着道:“從那以後就變成這樣的。那時有不少人說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也或許已經走火入魔過了,還有人說我是僥幸死裏逃生。反正我也都不記得,也就更沒有別人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了。”
這種情況在幾千年的修真界裏都是極為少見的。不過葉渺沒想這麽多,因為他的注意力又被葉知微的頭發吸引了。于是他也學着他的樣子撿起師父的一縷頭發,道:
“師父,你這樣也好看。”
葉知微很輕地挑起一邊眉,而後伸出手揉了一把葉渺翹着的卷毛。
“應該的。”他說。
*
即便藏經閣中不見天日,但時間也依然在流動着。一日的時間很快便走到了盡頭,葉渺也是時候告別師父和方寸山,然後回到鎮子上,在夕陽徹底落下之前趕回家。
葉知微也如往常一般和他告別,并且不可忽視地察覺到,和葉渺聊天的确是一件讓人心情舒适的事。于是在葉渺走之前,葉知微再次明示他,記得明天也要過來,說要教他一些新東西。
葉渺很鄭重地點頭,又被師父捏了臉後,才緊趕慢趕地回到家。葉安今日倒是沒有來遲,他好像很開心的樣子,在飯桌上不停地和葉渺講述他在商隊裏的見聞。
“渺渺,阿哥終于可以帶你過上好日子了。”
葉安高興,葉渺也就高興。他笑得眼睫彎彎,乖巧地應和着。吃過晚飯後,葉安又在葉渺上床前抓住他,然後遞給他一盒裝點精致的糕點。
葉渺接過,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葉安就和他解釋着,說這是商隊裏有人從洛陽帶回來的,葉安看大多都是他沒見過的糕點,就打包了一份帶回來給葉渺嘗嘗。還說等再過幾日商隊就要朝着洛陽城出發,等進了城後,葉安要給他打包更多的糕點。
葉渺揭開蓋子。盒子裏的确大多數都是他沒見過的糕點種類,聽說有些被稱為“宮廷糕點”,葉渺理解了一下這個詞的含義,大概就是皇宮裏的人才能吃到的,很尊貴的糕點。
他吃一個,葉安就給他指一個。這個是龍須酥,那個是鳳梨酥,這個長得像朵花一樣的是松子百合酥,他正在吃的是茯苓糕,等等。而葉渺又一向是個懂事的小孩,他也自然不會一個人就把這些東西全部吃光。于是這兄弟倆便把這一盒糕點一一掰成兩半,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完了。
葉渺現在相信這是“宮廷糕點”了,不僅僅是因為大部分他都叫不上來名字,少數他認得出的,比如綠豆糕、青團之類的,這份也比他平日裏吃到的更加細膩好吃一些。葉渺還在盒子裏發現了鮮花餅,或許是由于他某個說了要給他鮮花餅吃卻直到如今都遲遲沒有動作的師父的怨憤,葉渺覺得這個鮮花餅格外美味,并且又從葉安那裏多分來了一半。
然後他就得到了葉安的“等阿哥回來了每天給你買鮮花餅吃”的承諾,并且葉渺認為葉安的這句話應該要比他師父靠譜很多。這天臨睡前,葉安依然叮囑了他第二天記得去看看李先生。他最近這句話似乎說得更加頻繁了些,葉渺每次也都是乖乖應下。
一閉眼,再一睜眼,便又是新的一天了。葉渺洗漱完後便直奔着鎮子上的醫館跑去,在經過早餐鋪時,他腳步停頓了一下,又去買了四個包子和兩份粥。早餐鋪的鋪主又捏了一下他的臉——他每次來買早飯都會被捏一下或兩下臉。
拎着食盒的葉渺速度便放慢了些,從一路狂奔改為了小步快走。不過好在他今日起得還算早,等到他來到醫館門前時,朝陽依然如天邊火,晨曦滾燙而溫暖。
他又在醫館門口碰上林姨了,不過這次的醫館的門已經大開。葉渺走進屋子,找了個桌子放下早餐,環顧四周一圈,發現李先生不在這裏,心想他可能是去院子裏曬太陽了。于是葉渺也沒有想去打擾他,眼睛彎彎地問林姨:
“林姨,早上好。今天還是來抓藥嗎?”
或許是任誰看到葉渺笑起來的樣子都會心生愉悅,于是林姨也對他笑了笑。葉渺對林姨需要的藥材早就了熟于心了,他很快就包好了草藥,把林姨放在櫃臺上的碎銀收進抽屜裏。李先生依然沒有出現,葉渺猶豫了一下,決定今天可以晚一些去找師父,先幫李先生看會兒店。
他拿着吃了兩個包子,喝了半碗粥,李先生還在曬太陽。期間又來了一個葉渺熟悉的人,葉渺給他抓完藥,收好錢,便繼續喝他的那半碗粥。
還沒喝幾口,就有一個不認識的姑娘敲響了店面的門。她像是第一次來,葉渺看到這位姑娘有些生疏地往裏探了探頭,沒看到郎中,只看到了他這麽個小孩正坐着喝粥,便誤以為葉渺是這家郎中的孩子,有些怯生生地問道:
“小公子,你父親不在嗎?”
葉渺眨了一下眼,随後很快就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
“姐姐,這裏的大夫不是我父親。我是跟着先生學習的藥童。”
“哦,”姑娘說着,眼底也浮現出些許笑意,“原來是小郎中。”
葉渺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他真的不能算得上是什麽小郎中。不過眼前這位姑娘應當是前來問診的,若是他熟悉藥方的熟人來抓藥,葉渺尚且還能夠代勞一下。問診什麽的葉渺确實一竅不通。
于是他擦擦手,從椅子上跳下來,囑托這位姑娘道:
“姐姐,先生應當在休息,你先稍等一下,我去把先生叫過來。”
姑娘依然在笑着:“好呀。不過我不急的,先生若是想多休息一會兒,就不要叫醒他咯。”
葉渺點點頭,丢下一句“我去去就來”,便朝着院子裏跑去。前堂和後院之間的距離并不算長,葉渺沒費多長時間就到了院子裏。李先生年紀漸長,對外界的感知力也似乎越來越敏銳。以往每當葉渺走進院子,腳下踩碎枯枝落葉的細微聲響便能夠将他吵醒。而後李先生便會躺在躺椅上睜開眼,笑得看不見眼睛,緩慢地說:“今天也來啦?”
可今日的李先生似乎睡得更熟了些。葉渺已經走近,伸手撿走了一片飄落在李先生膝蓋上的枯黃的落葉。人間已是深秋時分,遠處山巒盡染,枝頭的紅楓在凋零中綻放。葉渺扔下手中的落葉,跪坐在李先生身邊,上身伏趴在他的膝蓋上,小聲道:
“李先生,該起床啦,有人來看病了。”
無人應答,回應他的只有呼嘯而過的風聲。
葉渺咬了一下唇,又提高了聲音:“李先生,起床啦!病人要等不及了!”
依然沒有人回答他。靜谧在空氣中緩慢地彌散着,清晨的陽光透過盤枝交錯着的樹枝傾灑而下,在老人溫和的面龐上留下斑駁的光影。李先生的面容依然慈祥而溫柔,葉渺看着他,總是能想起春日裏湖面層層漾起的波紋,以及早秋清晨溫暖的風。
但他遲遲沒有睜開眼睛,再次笑着和葉渺打招呼,對他說,小葉子,今天也來了?
葉渺的聲音也漸漸弱了下去。他擡起頭,長久地凝視着老人安靜的睡顏。沒有人進入院子裏,沒有人再來打擾他,他像是以往無數個清晨和午後一般,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沉寂在無人知曉的夢境中。
只是他這次很久,很久都沒有從夢境中醒來。
葉渺很慢地眨了一下眼。他好像正在經歷一件非常,非常讓人悲傷的事,悲傷到他的眼前開始變得模糊,再也看不清老先生慈祥得一如往昔的面孔。
人的一生究竟有多長?
一朵花掉落的速度有多快?
……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低下頭,将臉埋進了臂彎中,抑制不住地抽泣了起來。